说一说汉语中的外来词。
之所以想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嘲笑一家韩国餐馆,缘由是该餐馆的餐厅内,正儿八经地悬挂着一幅精心装裱的字,上面写的是“回光返照”。许多人捧腹大笑,觉得韩国人偷字就偷字吧,还偷得这么没文化,竟然弄了个大不吉的东西挂在店里。
然后,在豆瓣上也见到了同样的话题。该话题下的留言,也是清一色的嘲讽:
“没文化真可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用这些的时候不谷歌一下的吗?”
“韩国犯这种错太无语了,好歹以前也是用汉字的”
“笑死,没文化真可怕”
“真可怕,我要是看到这屋子转头就得走”
“偷这四个字要升仙吗?哈哈哈哈哈哈”①
不过,很快便有人指出,韩国人并没有搞错。今天的中国人之所以无法理解韩国人在室内张贴“回光返照”一词,还将之当成笑话,是因为我们已经忘了该词在古代,原本是“自我反省”之意:
“这四个字原是自我省察之意,元明之后在俗文学中才作临死前短暂兴奋解——这个事件于是太耐人寻味。见《景德传灯录》:‘回光返照,看身心是何物。’又见《朱子语类》卷一二一:‘相聚不回光返照作自己功夫,却要闲说!’”
其实,“回光返照”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佛教词汇②,指的是省察自己的身心,以求证悟佛理。如唐代僧人释慧然编辑《临济慧照玄公大宗师语录》,内中便有“你言下便自回光返照,更不别求,知身心与佛祖不别”这样的句子,意思是,要信众去反省体察自己的内心。
不光如此,“回光返照”还是一个外来的佛教词汇。
姚红卫《“玄应音义”词汇论稿》中说得明白,包括“回光返照”在内,“佛”、“罗汉”、“塔”、“菩萨”、“不可思议”、“极乐世界”、“惟我独尊”等词,皆是随佛教一并输入中国的外来词。在后世的使用中,有些词的涵义没有太大变化,有些词则不然。如“惟我独尊”的原意是推崇佛陀,后世却用来形容狂妄之徒。“回光返照”也从“反省体察自己”,变成了“临死前的短暂振作”(笔者推测,这种变化可能与道家将该词借用去描述炼丹有关)。
这种现象并不稀奇。历史上,汉语曾多次引入外来词汇,以保持其在表述上的活力。
其中,规模最大的有两次。一次是自东汉至隋唐,通过翻译佛教典籍,引入了大量的佛教外来词。一次是在晚清民国,经由思想启蒙与学术搬运,自日本引入了大量的日语外来词(当代汉语中,英语、俄语外来词的数量也不小,不过它们大多是音译,比较容易区分)。
先说佛教外来词。
梵语佛经使用字母文字,是一种多音字语言,传入中国后,首先面临的便是翻译问题。据统计,自东汉到隋代,共计产生了814部汉译佛经,合计达2552万字。这些汉译佛经,为汉语注入了大量的外来词汇。如“刹那”、“观音”、“佛陀”这类词,是从梵语佛经中按音节直接音译而来;“忏悔”、“彼岸”这类词,则是以“半音译半意译”的办法引入。③
对当代中国人而言,使用汉语进行表达时,佛教外来词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语言学家周有光,曾就现代汉语中的常用佛教外来词,举例如下:
““世界”出自《楞严经》,“世”指时间,“界”指空间。“真空”出自《行宗记》,指超出色相的境界。“实际”出自《智度论》,指“真如”(宇宙本体)。“究竟”出自《五灯会元》,指解脱生死成正觉。“本来面目”出自《坛经》,指人的本性。“种子”出自《摄论》,指现象的原因。“同居”,指凡圣杂居的国土。“平等”,指宇宙同体。“西方”,指日落处。还有:刹那、唯心、享受、希望、援助、机会、储蓄、消化、赞助、谴责、评论、控告、厌恶、傲慢、转变、绝对、现行、清规戒律、不可思议,等等,使用已久,词义变化,人们忘记了它们来自佛教。”④
显而易见,这些词仍高频率出现在现代中国人的表达当中。
同样显而易见,这些词在现代,已有了与古代汉译佛经不同的涵义。若有其他国家或地区之人,仍按古意使用这些汉语外来词,则不免使不了解古意者感到惊奇。一如今天的许多中国人,已无法理解韩国人为何喜欢“回光返照”这四个字,还郑重其事地将之装裱悬挂起来。
再说日语外来词。
日语词汇大规模反哺汉语,始于清末民初。当时,大量的中国读书人赴日留学,日本成了欧美世界新知识与新思想的中转站。日语词汇也随之涌入了中国。
与佛教外来词的情况略有不同,晚清民国时期引入的日语外来词,大多不需要中国知识界重新翻译。这自然是因为日本一度属于汉语文化圈。明治维新后,日本接触到了欧美世界的许多新东西,遂选择用汉字来翻译这些新事物、新思想与新概念。翻译过程中,日本学者尽力追求汉字涵义与英文本意合榫,也使得许多词在被中国知识界引入时,已不需要重新翻译。这种合榫,又使人很容易忽略日语外来词对于汉代汉语的重要性。
学者袁元有专著《谈谈源于日语的汉语外来词》。内中列举了769个日语外来词。这些词遍布社科、哲学、法律、宗教、物力、化学、医学……以及日常生活。比如下面这些词,便是近代自日语中引入的(举例略多略长,不耐者可跳过):
知识、文化、文明、自由、民主、科学、思想、理论、思潮、理想、主义、哲学、时间、空间、世界观、辩证法、物质、精神、意识、客观、主观、主体、理性、感性、印象、理念、理智、经验、表象、现象、对象、本质、直观、直觉、范畴、绝对、相对、抽象、具体、分析、综合、肯定、否定、动机、效果、直接、间接、偶然、内容、观念、概念、命题、定义、概括、归纳、演绎、前提、关系、法则、原理、想象、象征、现实、外在、内在、意义、观照、广义、狭义、条件、类型、系统、动态、方式、要素、审美、常识、观点、单纯、简单、业务、方案、环境、场合、契机、日程、进展、进度、性能、故障、规则、基准、水准、成分、系列、重点、品位、教养、训令、基地、目标、出发点、终点、母体、低调、高潮、旗手、前卫、发明、观测、探险、坚持、解放、进化、退化、计划、支配、指导、宣传、组织、服务、保障、参照、对照、评价、美化、批评、论战、组成、组合、交际、演说、讲演、训话、漫谈、座谈、清算、附着、游离、固定、分解、取消、克服、假定、鉴定、明确、了解、主动、积极、消极、必要、过渡、活跃、否认、反应、反响、抵抗、侵犯、侵略、施工、净化、节约、回收、社会、社交、革命、反动、左翼、右翼、独裁、阶级、封建、公民、公仆、义务、权益、代表、选举、议会、表决、否决、权限、政党、生产、交换、分配、消费、金融、保险、证券、企业、人格、气质、情操、素质、自律、他律、同情……⑤
对上文列举的个别词汇是否属于日语外来词,不同的学者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不过,总体而言,以上这些词汇的绝大多数,确实是在清末民初自日本引入之后,才风行于中文世界的。所以,袁元在书中感慨道:这些日语外来词已成为汉语表达中的“梁柱和承重墙”,“离开了这些外来词,现代中国人几乎无法准确、完整地表达思想,任何领域的专家也无法写出一篇稍有分量的论文”。⑥
其实,当日本知识界以汉语词汇翻译欧美世界的新事物时,中国知识界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比如严复翻译赫胥黎、亚当斯密和穆勒等人的著作,曾创造出“计学”“天演”“名学”等新名词。只不过,严复的著作流传范围有限——这与他坚持以不亲民的“雅文”搞翻译有很直接的关系,而日本又是那个时代中国知识界最主要的学习对象,于是,“计学”终于被日语外来词“经济学”取代,“天演”被“进化”取代,“名学”被“逻辑学”取代。
附带一提:这种取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强调汉语的“纯度”更是毫无必要(有一些学者主张只有“音译词”才算外来词,以维护“汉语的纯洁性”,但却并不符合历史事实))。英语中有许多法语外来词,法语中也有许多英文外来词。交流与吸收,才是语言的活力所在。正如周有光当年曾反问的那般:
“日语善于吸收外来词。过去一千年间吸收汉语。晚近一百年间吸收西洋语言。‘二战’后大量吸收英语。日语词汇‘最不纯’。‘不纯’有损于日语呢,有利于‘日语’呢?”⑦
正因为日语曾大量吸收汉语,所以,后来传入中国的日语外来词中,有一些是可以在古汉语中找到的。比如“人道”这个词,便频繁见于汉文古籍。只不过,古汉语中的“人道”,指的是君臣父子人伦,与之对应的概念是“天道”。而当代中文知识界所使用的“人道”一词,指的是“仁爱”“博爱”之意。明治维新后,日本知识界自欧美引入了这种新涵义(日本红十字会成立于1877年),并将之灌注在了“人道”这个旧词汇当中。再后来,“人道”一词连带其新涵义,又被中国知识界引入,人们便渐渐忘了“人道”这个词原本指的是君臣父子人伦。⑧
正如今天的一些中国人,已经忘了“回光返照”原本是自我反省之意。
参考文献:
①豆瓣: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3206540/
②与之相似的佛家外来词,还有立地成佛、天花乱坠、当头棒喝、随机应变、不可思议等。见:赵贤德《普通话与汉语应用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320页。
③张赪主编:《汉语简史》,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246页。
④周有光:《语文闲谈 初编》,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60-61页。
⑤袁元:《谈谈源于日语的汉语外来词》,河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页。
⑥同上,第71页。
⑦周有光:《语文闲谈 初编》,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68页。
⑧《现代汉语“人道”是个外来词》。池子华等主编:《红十字运动研究 2018年卷》,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3-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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