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文化宫,和一帮爱好民乐的朋友一起聚聚。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吹拉弹唱了,都是些民乐的爱好者,一起合奏个小曲,图个乐子。
我也拿出笛子,正准备加入。
忽听,角落里,有人叫我:“医生,你也来玩?”
我回头一看,见一瘦长的老头,正坐在一台扬琴前,笑盈盈地向我打招呼。
一瞬间,我没有认出来,脑海中翻找着,旁边的馆长介绍道:
“这是我们的多面手老田,他一般的乐器都能来几下的,大病初愈,今天也来热闹一下。”
恍然间,我记起来了,“哦,是你啊,去开刀了吗?”
老田苦笑着说,“是啊,还是听了你的话,去做了手术。”
老田是我治疗过的一位老病人。
几个月前,他突发腹痛,来医院拍腹部x片,诊断为肠梗阻。
他自以为,可能是年纪大了,肠功能不太好,又是饮食不当引起的,没啥大问题的。
可是,我仔细检查后,觉得他应该引起重视,毕竟,年纪也不是很大,才60岁不到,以往又没有肠炎和其他腹部手术的病史,突发肠梗阻,要当心肠道肿瘤的可能,50多岁的男人,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最大,体质又在不断下降,这个时期的男人,最容易得肿瘤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婉转地告诉了他,看得出,他是个很随性,又大大咧咧的主,对我的提醒,根本不在意,无所谓地说:
哎呀,我长这么大,感冒都很少,平时又爱运动,结实着呢,不就就是吃坏了肚子嘛,你给我挂挂消炎水,肠子通了就行了,说不定明天,我就出院了!
我无奈地摇着头,想想还是跟他家属来讲讲吧。
再一问,旁边有熟悉他的人说,他离婚多年了,只有一个女儿,在市里工作。
哦,我才了解清楚,老田年轻时,在供销社当领导的,人长得帅,风流倜傥,又爱玩,吹拉弹唱,吃喝游玩,样样在行。
他爱人一直在外跑销售,也时常不着家,两个人都爱玩,都不顾家。孩子大了,就离了,现在老田仍是独身。
治疗了几天,老田觉得肚子痛好点了,可是大便还是没有解,看来肠子还是没有完全通畅啊。
他本来自信满满的笑颜不见了,眉宇间泛起了丝丝愁云,看得出,他一是担心疾病,二是都病了好几天了,没有一个亲人来看过他,心里肯定很失落。
查房时,我说,还是叫你女儿来一次吧,这病还是要去大医院好好查查的。
他一脸尴尬,强作笑颜,喃喃道:
“她忙,我不好意思打扰她。”
我说:“你生病了,自己女儿应该知道的,何况,现在病情不明啊。”
他目光迷离,默不作声了。
旁边床上的病人,偷偷地告诉我,他不好意思叫女儿来,年轻时,自己爱玩,不顾家,心有愧疚,感觉对不住孩子。
我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第二天,病情没有好转,我怕耽误了他的治疗,家属不理解,过后会生事。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给女儿打了电话,电话里,隐隐听得,女儿的口气,淡淡的,也不是很着急,只说,知道了,明天来一趟。
老田打完电话,有一点兴奋,女儿要来探望自己了,也许还有一丝小小的失落,没有听到女儿想象中的关切问候。
老田一只眼望窗外出神,也许是在后悔,以往没有给孩子,多些成长中的关怀与陪伴吧。
女儿来了,一脸平静,没有其他子女见到自己的父亲病重时的急切心情,仿佛是一次逃不掉的人情往来,看望一位普通朋友而已。
我和她讲明了病情,她也没有说什么。
我看她对父亲的病,也不是很上心,心里也不觉凉了半截,反正尽到告知义务了,我也问心无愧了。
不过,女儿还是想着父亲的,把帮她带孩子的母亲叫了过来,每天陪着。
这下,在随后的几天里,老田明显容光焕发,心情大好,病情也好多了。
看得出,老田的前妻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身材高挑,五十多岁的人,略施粉黛,肌肤白嫩,风采不失当年,大有徐娘不老之态。
娇妻相伴,儿孙绕膝,每日有人嘘寒问暖,这是老田多年未有的乐事了,仿佛又回到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年轻时光。
此时,看着病床边,他们恩爱有加的祥和时光。
我想,老田一定会对自己貌似放荡不羁,潇洒快活的往日,有所反思了吧。
老田的肠子终于通了,肚子也不痛了,又可以吃他爱吃的大排白虾双浇面了,红光满面,笑意盎然,和前几日简直判若两人。
是啊,这几日住院,不仅重拾健康,还重温了前妻的温柔,女儿的关爱,真的是身心俱佳,能不容光焕发?
出院时,我再三告知他,一定要做个肠镜检查一下。
他说一定要去查查原因。
后来,我电话随访时,才知道,被我一言成谶,老田真的是得了结肠癌,已经腹腔广泛转移了,在大医院做了手术。
不过,在电话里,老田的声音虽然有些大病手术后的虚弱,但言谈之间还是很淡定豁达,还有丝丝的快意,笑着说:
我的老婆和孩子,太辛苦了,在医院陪了我一个多月,多亏他们的照顾 啊。
我默然,为什么人要到这步田地,才可以真正体会到,一句平实的问候,一碗热热的薄粥,一汪深切关怀的眼神,才是我们所渴求的。
老田终于体会到了,可是,这是用他,最后的时光换来的啊,代价何其大哉!
可悲,可叹啊!
今天,在文化宫又与老田不期而遇,见他,明显瘦了,形销骨立,苍老了许多,与半年前的意气风发,宛若两人,我居然会认不出了。
老田看见我也很高兴,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就邀我合奏一曲。
我说好啊,我是来一曲啥呢?
旁边馆长说,你随便来,老田是位奇才,你来啥,他的扬琴都可以跟上你的节奏。
我说,那来首北国之春吧,祝贺老田康复!
残雪消融
溪流淙淙
独木桥自横
嫩芽初上落叶松
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
我忘情演奏,十指轻舞,笛音袅袅而出,老田凝神专注,琴声清清而泻,在空旷的大厅上方肆情飘散,交织缠绕,水乳交融,荡气回肠,化作高山流水,直冲九霄,引来周遭人等啧啧赞叹。
一曲终了,我大有酣畅淋漓,意犹未尽之感,老田也是笑意盈盈,连声说,
不错不错!
我说,还请你前辈多多指教。
老田说,客气了。
我们合奏一曲后距离也拉近了,老田果然是高手,和我说了许多民乐知识,还教了我一些笛子的演奏技巧,令我获益匪浅。
3个月后,我又在病房里见到了老田,这次肚子又痛了,是肿瘤复发,肿块堵住了肠子,外科医生帮他做了个结肠造瘘手术,从肚皮上开了个小洞,让大便直接从这里出来,只能改道了。
看上去,他更是瘦骨嶙峋了,也就是,医学上讲是“恶液质”的表现,真的是瘦得皮包骨头了。
老田自己倒是很坦然,依旧日日香烟袅袅,每天娱乐节目看看,嘻哈如常。
有空了,还研究研究曲谱,他说,在帮人改一个谱子,
啊,你还会作谱吗?
我敬佩不已,
他说,自己喜欢,就是从小这点痴迷,有点玩物丧志了,忽视了家庭。说到这,他就不说了,转换话题,问我,今天挂几瓶水啊,等等,聊其他了。
这次住院,他的前妻没有像上次那样,一直陪伴在左右了,言语间,对他这次复发颇有怨言。
原来,老田以为都做了手术了,就该痊愈了,身体稍有起色,感觉舒服了,又是烟酒不离身,麻将昼夜战,时间一长,疲劳伤身,抵抗力下降,能不复发吗?
不过,她还是每天来看一次,陪一会儿就走了。
老田说,她能来看看,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一脸的无奈,平时有空就陪他说说话,不枉认识一场。
一个月后,老田已经不能起床了。
我告诉她前妻,晚上要有人陪夜了,否则,他啥时走了,也没人知道啊。
他前妻说,女儿工作忙,只有周末才有空来看看。我要陪孙女睡觉,还要接送她上学,没有空的。
我说,晚上万一他突然走了怎么办?
她说,那也没有办法,只能直接送殡仪馆去了。
唉,我心里不觉无奈地轻叹一声。
不过多年行医生涯,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也不足为奇了。
老田看上去依然坦然如初,即使不能下床,每天,还是香烟不断,电视不息。已经只能喝一点汤汤水水了,精神看上去却还不错。
可是,房间里的阵阵异味让人实在难受,多日没人给他擦身,腹壁上的人造肛门又无人帮忙清理,吃剩的饭菜,垃圾桶里的杂物,生性俊朗又注重仪表的他,此时,却是蓬头垢面,说不尽的凄凉。
我说,你请个护工吧。
他说,不要。
后来,我才知道,他没有钱了,上次做手术时,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全花光了。
每月就靠内退的,拿一点点微薄工资,生活和治病。
我真为他惋惜,想来,他始料未及,当年意气风发之时,晚境竟如此不堪!
几天后,我去查房,发现房间里的异味没有了,物件摆放整整齐齐,床上的老田也有点精气神了。
看见床边坐了个人,一问方知,老田请了个护工。
原来,老田以往在供销社当领导之时,一个朋友落难,欠钱了,被人追债,被逼得要跳楼。
一个电话向老田求救,老田二话没说,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帮朋友堵了窟窿,朋友感激万分。
可是,老田的爱人那是恨之入骨!家里也有急用啊!你不管了?
老田全不理会,他就是这样一个侠肝义胆之人。
朋友这几天来看他,见他如此凄惨狼狈,他花钱,请来了护工,就算最后尽点朋友的道义,以感其当年的滴水之恩。
老田也感慨不已,还是朋友够意思!朋友没有忘了自己!
那天,快下班时,去看老田,一看护工不在了。
我说,人呢?
他说,被我辞退了,自己反正是要走的人了,何苦再浪费朋友的钱呢?
我只有苦笑,有股酸酸的感觉,看见台上有烟,还有几罐啤酒。
我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也不去管他了。
只问,今天怎么想喝酒了?
他说,哎呀,你不知道啊,今天世界杯开幕,4年一次啊!这可是球迷的盛宴啊!我能错过吗?今晚,啤酒香烟相伴,彻夜不眠!
我无言以答,怎能让一个,以分钟计算生命的病人抱憾呢?
轻轻掩上门,双眼涩涩,胸闷如堵。
我告诉值班护士,晚上多去看看他,不要,他走了,到第二天僵硬了,都没发现。
世界杯果然盛况空前,多少人欢呼雀跃,如痴如狂,老田也在欢呼声中走了。
是在看完开幕式,喝完最后一罐啤酒,抽完最后半支烟,静静地躺着,一个人,没有人打扰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没有人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刻,老田在想什么,想说点什么,也许,他有诸多留恋,诸多悔恨,也许,在回忆往昔自己的风华绝代,也许,更多的是对家人的不舍,哪怕最后,没有亲人陪伴在侧。
啊,曲终人散,独留我等看客,嘘嘘不已。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戏子,如何入戏,何时谢幕,也许你我都无法掌控。
而我,只想演好今天,此时此刻的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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