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全民扫盲和义务教育,社会抛弃了传统的客套,说话越来越没文化了,现在看老舍的作品,都觉得里面的人物说话那么“雅”。
中学时候读《茶馆》,老师说这部作品创作于1956年,国家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艺术创作,这部作品控诉的是万恶而没有希望的旧社会。我就想还是新社会好,再一看作者介绍,这部作品诞生10年之后,老舍不堪屈辱投湖自尽了。
有时候我就想,要是大清国到了今天,这茶馆会变成什么样?
“莫谈国事”那张纸已经不用贴了,都在大家心里印着了。王利发这样的人啥时候都混得开,他胆子小又精明,善于应酬,懂得观察时局,放在今天他一定会去开直播改卖奶茶。常四爷就悬了,我估摸就看不着这个人了,大家也会当这个人从没存在过。
但今儿我要聊的不是奶茶,也不是直播,而是人们说话的方式。老舍的作品里大多是平民百姓的生活,最讲究一个“俗”,然而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全民扫盲和义务教育,社会抛弃了传统的客套,说话越来越没文化了,现在看老舍的作品,都觉得里面的人物说话那么“雅”。
最近也是在找工作,发现HR说话都比较直接,特别商务范儿,我们这种社会闲散人员习惯了谈正事之前先客套客套暖暖场:吃了吗您?要不搁我这儿对付两口?这怎么串门还带东西呀,您要这样这可就见外了。——哎呦看您说的,您这家大业大的,往后还得托您的福照应我这小门小户,这点儿礼兹当我孝敬您的。
面试的时候:“哟,这位爷儿里边请,真不好意思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今儿公司忙,伺候不周您多担待,掌柜的今儿不在,我给您沏一壶上好的龙井您先歇着,我让伙计去请账房先生来面试您”。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也理解现在人都挺忙的,没有要紧事儿犯不上闲嘎巴嘴儿,毕竟市场嘛无利不起早,你看直播里人都笑么呵的,地铁里一个个横眉冷对,说明笑模样也是收费的,符合卖笑经济的原理。
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跟家里老人上街最怕的就是遇上街坊邻居老同事,俩人站在街边能唠半天,其实也没啥正事,吃了吗、干嘛去、家里人挺好的呀、听说老孙他儿子当兵回来了不知道工作分配咋样,你这芹菜挺新鲜的多少钱一斤,我可听说咱这片儿明年一准动迁,诸如此类的吧,对小孩来说听大人唠这种话题简直无聊透了。
现在想想,这个场景多么美好,那么大的城市,两个熟人能相遇,有时间有闲心就停在路边聊天,关心对方的生活,关心对方的家庭,有共同关心的朋友,这简直就是古诗词里描述的生活,说尽向来无限事,相看摩捋白髭须,太古典了。
现在就没这个景儿了,中国速度让中国人忙得连停下来拉家常的时间都没有,慢慢人们也没这个需要了。我一朋友的对象是北京南城人,他们那街里街坊打招呼很有特点,他拿着渔具出门遇到隔壁大哥,大哥说“哟,钓鱼去呀”,他回“是,钓鱼去”,大哥再说“噢,钓鱼去”,一句话要重复三次,就调侃说为啥南城经济不行,因为人的说话效率太低,但仔细想想,说话效率低经济不行,但是工作日人家钓鱼去你加班到半夜累死累活,谁才是小丑?
语言是人的文明,怎么聊天怎么说客气话,怎么贺喜怎么吊唁,都是有讲究的。用现在流行的说话,语言本身就在满足人们的陪伴需求,陪伴是不需要有大信息量的,相反信息量大不利于陪伴的效果,因为信息量大就需要人们动用理智,而陪伴更多的是要作用于情绪。
我去参加过葬礼,发现从远方来吊唁的亲属,陪着孝家坐着,帮忙张罗大家吃饭,念叨亡人生前的琐事,你会发现说的话都是翻来覆去没有信息量的,一个人说了句啥,周围人再重复几遍。在这个场景中不需要具体说什么,而是大家要不断发出说话的声音,让屋子里不冷清,好送亡人热热闹闹上路,用现代的话说这是对亡人家属的心理陪伴疗愈,往深了说这就是“礼”。
小时候跟着家里老人听评书,除了行侠仗义的故事之外,说书人往往花大量的篇幅去描述人们如何“说话”。传统评书就是这样,古代信息闭塞,对于老百姓来说,皇宫里什么样,达官贵人怎么过日子,行走江湖有哪些门道,全靠说书人讲,大家最爱听也最好奇的就是自己现实中接触不到的故事细节,所以传统评书要花大量的篇幅描述场景和对话,两个江湖好汉怎么互相盘道,两个读书人怎么寒暄,官场上怎么说客套话,宴席上怎么摆盘怎么穿衣服等等。
无论是东西方,古典文学都有这个特点,大量的场景描述,现代人读起来觉得完全是堆砌辞藻硬凑字数,那是因为我们今天上网搜一下照片就知道啥样,但古代的时候全靠文字描绘去想象,写得越具体越好,房子几根柱子用的什么木头柱头什么款式什么雕花等等。
今天流行教人们如何沟通,当一门课程去学,这样也对也不对,对的方面是这种沟通技巧加入了很多现代心理学的内容,不对的方面是传统的客套礼节逐渐都失去了,被当做累赘无用或者嘲讽调侃的对象,而人们通过课程学来的所谓沟通技巧,都带着一股“冰箱味儿”,就是那种豪华酒店下午茶甜点的味道,礼貌高级但是冰冷无味,也兴许有人真的就喜欢这种“界限感”,觉得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最美妙。
礼仪这事儿说来也不复杂,举个例子,我去年去青海大环线的时候,沿途吃饭馆子不管大小,进门先给倒茶,而且是每个杯子里都有茶叶,不是提前泡好一壶到下午平淡如水。你要说这种礼数需要特意培训,我觉得也有点悲哀,从西安到伊斯坦布尔整条路上的人一两千年都是这么做生意的,到今天某些地方还当成需要特意培训的事情,能做到的店铺还会被表扬,这就是文明高地和文明洼地的区别。
当然不能忽视的是,我们日常对话用的都是社会语言而不是自然语言,社会语言非常看重语境,包括社会大环境和具体对话小环境。
小环境来说,你让医生律师金融从业者一开口就跟澡堂子里跑堂儿的伙计似的那也不对,我去采访明星也得说“您如何看待近期互联网舆论对于您私生活的关注?”,也不能说“大奶奶,最近街里街坊可传小话儿说您和赵公子有一腿,您可得出来给句话堵堵他们的嘴”。
大环境来说,大清国名义上亡了一百来年了,我们现代人见面也不兴请安作揖了,无论是礼仪还是语言都要随着时代变化。
茶馆里的人为什么那样式儿说话,因为来这儿的人多少有点闲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追求翻台率,强调客户体验,“跟客户交朋友”,以强联系客户社群运营为主。其实过去大部分买卖都是这样,现在为什么还得重新当个新鲜事儿专门去学?因为现代人交朋友本身就很难,过去的老板和客户是天然的熟人社群关系,现在谁认识谁呀。
茶馆里面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放到今天,松二爷那种闲散遗老没准就是短视频里“咱老北京人儿早儿起来就这一出二”,秦仲义估计是个宣扬国货情怀的连续创业者,刘麻子父子如果不开婚恋平台,很可能会去搞名媛培训班。
把这些差异很大的人聚在一个舞台上又不觉得突兀,这是很难的事情,现代编剧往往要制造一个脱离现实生活的冲突点,比如因为某种原因这些人被困在一座房子里,或者高明一点的玩疯狂的石头那种,不然没法解释这些人能结识彼此产生联系。
所有的情景剧都需要一个公共表达空间,但这种公共空间和社会大环境是发生关联的,比如《东北一家人》里面大量场景发生在牛小伟开的小饭馆里,这个就符合社会大环境,一个家属院老小区的小饭馆就相当于熟人社群中心和传达室的作用,《武林外传》里面的同福客栈也是这样。
但你要是把小饭馆换成CBD连锁餐饮,把同福客栈换成思南公馆,这就不成立了,或者说变成另一种故事,因为这就和基于普通市民阶层的熟人社群无关了。
《茶馆》这样的地方在商务社会环境中肯定要被淘汰,人们总在嘲笑文艺青年开咖啡馆这件事,因为这种基于闲心的熟人社群是越来越凋零的,人们连吃饭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正儿八经吃,哪里会在咖啡馆泡一下午,能泡一下午的人也养不活这家店。
社会经济萧条导致竞争越来越残酷激烈,人们不得不付出更长的劳动时间,以及基于焦虑心理而被动延长的学习时间,这就导致更需要短促直接的刺激。这种改变会直接作用于社会语言中,人们越来越没有耐心说客气话,或者客气话不是基于日常习惯,而是生硬的商务礼节。
真正的客气话有一个社会因素就是“时间多”,双方时间都多,有闲心完成这套社会交际路数。不然就会变成“情绪成本”,类似滴滴司机在接上乘客之后嘴里念叨的一堆话,或者服务员硬挤出的笑脸。在当下内卷的商业社会中,我宁可希望他们的礼仪是装出来的,有道很残忍的菜是把鸭子放在烧红的铁板上,我相信鸭子在铁板上跳舞是因为烫脚,而不是它看到食客高兴得献舞一支。
王利发的茶馆要是到今天,他一定会开直播改行卖奶茶,如果不被连锁奶茶店挤兑走,没准还能赶上一波老字号国货复兴网红路线,只是我们在这样的茶馆里听不到有温度的客气话了。
“小姑娘,别这样,黑到头儿天会亮。小姑娘,别发愁,西山的泉水向东流。苦水去,甜水来,谁也不再作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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