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段视频,里面十多个“神医”都像复读机一样,说着同样的话:“我翻来覆去思想斗争了一个月,最后做出了一个违背祖训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就是把“祖传秘方”献出来,拿到电视广告里推销。朋友们都吐槽:他们的“秘方”能不能治病不敢说,违背祖宗需要多长时间,倒是清楚得很。
“神医”们推销的“祖传秘方”,究竟是真是假,在此不做评判,那都是监管部门的职责。不过,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违背祖训献出秘方,其实并不是开玩笑,而是一件非常严肃认真的事。今天健哥就来跟大家聊聊“祖传秘方”。
经常泡图书馆的朋友一定都有印象,在R字头的“医药卫生”类书架上,都有成排的中医药方书籍(陈列规模视图书馆规模和性质而定)。这些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药方从哪里来?民间“祖传秘方”就是重要来源之一。
某图书馆陈列的药方书籍
在一本药方的序言里,作者写道:
先生……自幼习医,矢志笃学,尤爱中医,热衷药理,年逾九十,乐此不疲;每发现治病良方、养生之道、健康诀窍便如获至宝,悉心摘录……现将两书公之于世,福泽世人……
过去几十年里,民间中医药方的整理、出版一直没有间断。而在上世纪50年代,还有过一波捐献祖传秘方的高潮。
1、“祖传秘方”是什么方?
“医之所传,在于药方。”在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名方全书》中,编者这样写道。
故中医药学,虽历经沧桑,几度变迁,然每朝每代,未有摒弃医方者……研习者,不畏其多而畏其少;蓄方者,不畏其富而唯嫌其贫。
中医药学的世代传承,药方是重要载体。历代各类医书当中,记载方剂的医书是最多的。据《中医方剂大辞典》,历代所有类别方剂有方名者近10万。加上各种无名方,数量更加庞大。据统计,先秦至清代的方书类医籍超过3500种,现存2000余种;现存民国时期方书类医籍700余种;1949年至20世纪末出版的方书共600余种。
浩如烟海的药方中,又有经方、验方、偏方、单方等不同分类。
经方:指经典医药著作中记载的药方,比如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中的方剂。
验方:不见于经典医籍,但是经过历代医家临床实践,验证确有疗效的药方。
偏方(土方):民间流传,来源难以查考,不见于古典医学著作的药方。疗效因人而异,具有不确定性。
单方:流传于民间,专治某种疾病的单味药制剂(与复方概念相对应)。有确切疗效的单方,也属于验方范畴。
划一下重点:经方和验方是医生在辨证论治理论指导下而运用的药方,出身正统,权威性最高;偏方和单方,则是民间流传而缺乏理论依据的处方。
了解中医文化的朋友可能还听说过一句话——“气死名医海上方”。因秦始皇、汉武帝曾派人远赴海上寻找不死仙药,故后世将能起死回生的验方、偏方称为“海上方”。
有一部名为《孙真人海上方》的医学古籍,其中的孙真人,就是撰写《千金方》的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不过这一部“海上方”很可能是后人假托孙思邈之名编撰的。
人民卫生出版社《千金宝要·孙真人海上方》封面
《红楼梦》中也有一个著名的“海上方”,就是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当然,这都是曹雪芹的杜撰。就算你当真,也收集不来这些“药材”。
那么“祖传秘方”呢?严格来说,祖传秘方不属于医药学概念,可能是验方,也可能是偏方、单方。
祖传秘方,关键在于“秘”。众所周知,传统中医是通过家族传承或师徒传承,素来遵循“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贤”的原则。又有“有子传子,无子传贤;无子无贤,抱卷长眠”的说法。世代行医的家族,祖上传承下来的医术、药方,是后代立身之本,当然轻易不传外人。而在师徒传承中,面对“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困境,传谁不传谁,传什么不传什么,其中又有才学人品等诸多考量。只有最后能赢得师父信任的那名弟子,才有资格继承秘方和绝学。
不管家传还是师承,如果打破规矩,将不传之秘随意泄漏出去,便是“违背祖训”了。
2、上世纪50年代,很多人献出祖传秘方
1958年11月17日至12月3日,中国中医药界的一场全国性大会——全国中医中药工作会议——在河北保定召开,来自各省、市、自治区的党员卫生厅局长、高等医药院校长或党委书记300余人参会。这场会议的同时,还举办了河北省中医中药展览会。经过半个多月的听取报告、讨论、参观,大会做出了一系列对中医药发展影响深远的安排。其中一项便是开展群众性的采集验方、秘方的运动。
事实上,在这场大会之前,当时全国27个省级建制中,有17个省和3个市已开展了收集整理中药方的工作,并出版了中医验方集。
早在上世纪40年代,陕甘宁边区政府就曾号召中医公开各自的秘方,由政府汇集付印,分发各地采用。1944年11月,边区文教大会通过《关于开展群众卫生医药工作的决议》,其中提到,“中医应努力学习科学与学习西医,公开自己的秘方和经验。”
动员号召中医从业者公开药方的做法,自此推广开来,一直延续到建国后,并在50年代末形成一波收集民间验方秘方的高潮。
50年代中期,河北省卫生厅首先开展了中医药领域的采风、访贤工作。据《健康报》的相关报道,河北省派出的拜访团,在两个月时间里,就从784名受访中医里,“发现了治疗经验丰富、深通医理、在群众中享有较高威信的名医160多位;受访中医则热情地献出了250多个秘方和57部专著。”
1956年9月,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医验方汇选(内科第一集)》。该书就是由河北省卫协会之前几年间收集的2万多件秘方、验方中汇集整理而成,出版后颇受好评。河北省卫协会后来又陆续编选、出版了多种中医书籍。
1958年8月,江西省中医药研究所也组织了一支“访问名老中医工作组”,20多天里,共访问名老中医556名,优秀青壮年中医及有一技之长的群众255名,收集老年中医整部著作55种,医案469则,验方秘方501种。
1958年10月,河北省卫生厅又发起一场“全民采风运动”,到10月底,全省采集单方、土方超过16万件。据后来验证,其中1092个药方都具有很高价值。
由于河北省收集民间药方的突出成绩,当年11月的全国中医中药工作会议在河北召开,并同时举办河北省中医中药展览会,也就顺理成章了。
保定会议之后,一场采集单方、验方、秘方和一技之长的全民采风运动随即在全国展开。各地区、各行业系统收集到的药方,多达数千万种。
50年代报刊资料截图
这些药方,除了来自正规医家,很多确实是捐献者祖上几代传下来,有独到效果的秘方,或者是民间走方医赖以为生的方子。
当时厦门制药厂的郭金全,献出了一本祖传300多年的手抄秘方验方,其中有在南洋各地闻名的“珠珀散”等良方制法。江苏省第二康复医院杨雨辰医师,将家传三代的验方四册献给省卫生厅研究。
贵阳医学院在拜访“土专家”的过程中发现,贵阳市民卢老太有一个六代家传的秘方“肿半截”,可治疗慢性肾炎肾变性期水肿。该院党委希望求得该秘方。卢老太因为全家几口人都受到政府的照顾,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于是慷慨献出。
福鼎玉塘乡79岁老大娘张红妹,行医20多年,有专门处理产妇胎盘不下的良方,曾治疗2000多病例,疗效在95%以上。当地卫生界1955年曾登门拜访,她不肯传授;1958年,又两度上门求教,还把老大娘用轿子接到县城,老大娘深受感动,终于献出药方。
3、秘方不计其数,但还需要科学验证
在50年代的“献方运动”中,民间收集来的各类药方,数量固然可观,质量却难免良莠不齐,要么大量重复,要么一看就不靠谱,需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有一个“蝌蚪避孕单方”,经浙江中医研究院确证无效,报道发表于《人民日报》,该报在《编后》中写道:“民间单方在经过科学分析、实验和研究鉴定后再进行推广,才能对人民健康有所保证!”
1958年11月和1959年3月,《人民日报》《健康报》先后发表社论,号召对民间收集到的药方进行整理研究,验证效果后再推广使用。1959年6月,卫生部还专门发了《关于整理研究推广秘方验方的通知》。
50年代报刊资料截图
事实上,早在1956年,河北省出版《中医验方汇选》时,便在每个药方都列明了献方人、方名、来源、主治、药品、制法、用法、禁忌、试验等项目。正因详尽细致,当时受到各方的欢迎,到1962年6月已经第六次印刷,单种印数达68900册。
更早组织整理和研究验方秘方的,是徐州市卫生局。1954年10月,徐州卫生局聘请经验比较丰富的9名中医组成研究小组,专门审核验方。从200多个药方中选出18个,作为重点实验,以便肯定效用后推广。
1954年底至1958年底,江苏省收集献方3万余张。该省儒医传统深厚,对于来自民间的处方,很多中医观念正统,认为秘方、单方是偏方,不正规。对有毒中药的使用更加慎重,强调“不应贸然从事,竭力防止发生意外”。
江西省在献方运动中收集的中医秘方验方,数量达到几十万,但1960年12月该省中医药研究所整理出版的《锦方实验录》,只精选了“附有治验的255方”。
轰轰烈烈的献方采风运动过去之后,20世纪80年代以来,民间药方的收集整理和出版,一直没有间断。
1982年,国务院组织对全国中医药资源进行普查,收集了10万余个民间单验方,对其进行筛选和整理,编印了《中国民间单验方》。
1983年,卫生部发出通知,要求“各省市自治区卫生厅局可选择一所中医机构负责收集、整理、研究散在本地区的单、验、秘方和特效疗法;对筛选出的方剂、疗法,要组织临床验证;对疗效卓著的,经过正式鉴定后可推广应用,并进一步组织力量对其作用机理进行探讨研究”。
到2000年后,从国家到地方,陆续有相关法规和政策出台,对安全有效的民间特色诊疗技术、方药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利用,进行指导和规范管理。
在国家数字图书馆搜索“验方”,题名相关的图书超过1000种,2000年后出版的有600多种。搜索“秘方”,题名相关的图书约有900种。
近年来的社会新闻中,也不时出现中医药从业者和市民献出“祖传秘方”的报道。
对于民间收集来的药方,成都中医药大学陈西平教授10年前曾在一篇论文中指出,上世纪50年代的献方运动中,由于收载“单方验方”数量众多,绝大多数没有经过严格鉴定,存在三个方面的不足:一是病名笼统化,比如“治痈疽方”,“痈疽”二字可包括半数以上的外科疾患,不能不辨寒热,一律选用“治痈疽方”;二是疗效夸大化;三是剂量模糊化,因为中医不传之秘正在于剂量,“单方验方”使用中草药,大多用“一把”“一撮”等模糊量词,不利于准确使用,发挥最大疗效。
陈西平认为,当前对单方验方的文献研究,还侧重在收集整理和出版,疏于对方源、病症、剂量、用法等诸多方面进行整理总结。为此,她提出了考证方源、病名病机、剂量及治疗机理、煎服方法等思路。
而按照现代医药的标准,对单方、验方、秘方等各类药方的科学合理运用,除了加强文献研究,还应该参考临床数据。即使是历代医家验证有效的验方,也不是拿来就能用,因为中医还讲究因人施治,辨证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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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药方怎么用,无论从传统医学还是现代医学的角度,都有一套方法论。对于“祖传秘方”,无论捐献者经过了多长时间的思想斗争,都不必盲目崇拜。在决定购买广告推销的药品之前,最好先查查它有没有经过药监部门的审批,以及,确定你的疾病经过了医院的诊断,医生告诉你可以使用相关药品。
参考资料
张瑞贤、张卫. 《20世纪50年代的献方运动》. 中华医史杂志2009年9月
李剑.《献方与采风》.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15年
李经纬. 《中医史》. 海南出版社. 2015年
刘君武、易法银. 《湖南省中医单方验方精选》.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5年
陈西平. 《系统开展“单方验方”文献研究之我见》. 辽宁中医药大学学报. 201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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