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蚁居”的新闻曾震撼社会,接着90后出现在一线城市群租房。拥挤、肮脏却价格低廉,群租房是部分年轻人进入大城市的第一站点。在北京最核心的国贸商圈,一群风华正茂的女孩,住进了一间24人的民宅,在这里,一个床位月租只要600元。
2016年的暑假,为了给家里省钱,我决定放弃考研,投入求职大军。我的小理想,是成为一个内容创作者,但海投了上百份简历,最终只收到一个面试邀请。那天夜里,我急忙从村里坐火车赶往北京面试,意外顺利地拿到了offer。那是国内一线艺人的工作室,坐落在国贸核心区的一栋写字楼里,人生第一次,我踏进那么高档的地方。
尽管不是我最向往的工作,但有一个瞬间我觉得北京正在向我敞开大门。同学们纷纷祝贺我成功进军娱乐圈,但他们不知道,我的实习月薪只有1500元,还不如在学校发传单赚得多。
当时,我还在青岛一所大学的新闻专业读大三,学费是用三万块钱的助学贷款交齐的。父母都在广西桂林的一座村庄里务农,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上高中,父亲希望我能早点还完贷款,每年要还一千多块利息,不值当。
之前去上海旅游,我曾住过30元一天的群租房。初到北京,为了不跟父母伸手,我也第一时间想到了群租房。看房不到两小时,我就在仅一站地铁之隔的双井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看房的路上,房东阿姨对我说:“房看再多也没有用,所有群租房的条件都差不多,看你有多少钱,钱越多一起住的人就越少。”对我来说,自然是越便宜越好,但是,最便宜的房子住的人实在太多。
我最终敲定了一间24人共住的房子。这间群租房由两室一厅改造而成,被分割成三个区域,20平米的客厅挤着10张上下铺床位。客厅最宽敞,我选择了其中一个床位,是整个屋子里最便宜的,每月600块,性价比很高。
客厅阳台朝向背光,在花裙子、白衬衫等大批衣物遮挡下,太阳只有在中午的时候稍稍光顾,大部分时间,房间里的微微泛白的碎花床被们都沉浸在阴影里,跳腾不起来。一些床铺上衣服、衣架、纸巾等物品散落各方,另一些床铺被子、衣物、书籍整齐叠放,唯一一张桌子上摆满了护肤品,除了自然堂、百雀羚,资生堂、SKII也赫然在列。即使在群租房,还是有人努力保持精致。
黄昏刚至,不到3平米的厨房里,已经有4个室友在准备晚饭。我想把自己刚买的吃食放进冰箱,打开一看,各种菜、肉、馒头已经占满空间,其他柜子里,也塞满了调料、炒锅、电饭锅,我只能先把东西放在床底。
图|群租房的厨房
卫生间用一块发黄的塑料碎花窗帘,隔开了淋浴和洗漱、马桶区。一个室友正在洗澡,蒸腾的热气在狭小的屋子里蔓延,旁边洗漱区里传来洗衣服的声响,而另一边,一个室友正在方便,我觉得这比大澡堂还尴尬。卫生间的人来来回回,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抓到一个没人的机会。差点就没憋住。
那天晚上,为了能更快融入新集体、打破尴尬,我在小区附近的小摊上买了一袋10元3斤的海棠,准备靠它们跟大家搞搞关系。
室友们或三两抱团聊八卦,或独自锁在蚊帐里追剧,我鼓起勇气,主动上前搭话、派发水果,他们看了我一眼说道:“不用了,谢谢”。我性格慢热,主动社交失败,我觉得很不自在。
灯光在晚上11点准时熄灭,小屋迅速安静下来,只有每个人床头的小风扇在嗡嗡作响。我这才想起买风扇的事儿,屋里没空调,蚊子和热气都集中火气向我发起攻击。我用纸扇拼命与它们作战,汗水湿透了后背。燥热与失落双重夹击,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或许正如父母所说,做老师、考公务员才是人生最好的选择。
入住第四天,一个叫阳阳的女孩搬进来了。
与大多数住客拎着一个箱子就入住的普遍情形不同,阳阳几乎是以搬家的状态入侵了小屋。数10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阳台。
“你怎么这么多东西呀?”有人问。
“哎呀我这个人就是爱买,什么东西都买了一堆,你们缺什么跟我说,我啥都有!”
凭借这大阵仗的行李,阳阳顺理成章成为群租房里很长时间的话题中心。
跟小屋里大多数室友来自农村不一样,阳阳是南京土著,长得白白胖胖,从小就被夸“有福相”,家中两套房等着拆迁,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阳阳换工作也很频繁,跨界旅游、汽车、传媒行业,眼下,她正做着一份中介的工作,据说一个月能赚一两万。至于是什么行业的中介,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阳阳说,住群租房是因为自己太爱旅游,一年要旅游十多次,群租房来去自由最合适。她以脱口秀演员般的演讲天赋,描述着我们不曾体验过的生活,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当她站在昏暗的屋子里说话的时候,仅有的一点阳光都打在了她身上。
作为穷游达人,我跟她产生了不少共同话题。同住客厅的艳芬,每每听阳阳说起旅游经历,就激动得睁大双眼,发誓自己要攒钱跟阳阳一起去。程序员天天也是个不错的听众,在我们四人中年纪最大,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理论,是阳阳日常演讲的捧场王。
在阳阳的组织下,我们四人经常一起做饭。最开心的,还是吃火锅,一张凳子作为火锅台,用电饭锅当锅子,煮上超市买来的重庆火锅底料,红汤咕嘟嘟地冒起热气,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是火锅味。房东阿姨发现后,立时一顿大骂,“都给你们这么便宜的住宿了,水电费都是我出,你们老吃火锅浪费多少电呀,谁再吃我抓到就把锅扔了!”
我们连忙表态,以后再也不吃火锅,等房东阿姨走后,就开始她的抠门事件:
“明明都赚这么多钱了,还白天不让开灯,晚上准时熄灯。”
“花洒坏了也不修,煤气没了恨不得十天后再换。”
“微信交房租她还说要手续费呢,必须转银行卡才行。”
……
拥有一个共同的吐槽对象,永远是女生建立亲密关系最快捷的方式。阳阳建了个群,群名叫“403姐妹花”,自然使我们四人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群里通常的对话大多围绕着吃饭:
“饭做好了,快回来吃!”
“我加班了,得晚一点。”
“我在路上了,马上到!”
“没事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加班的时候,知道有人在等你。回家的时候还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那种幸福感冲淡了我对于北漂的惶恐不安,我感觉自己好像融入了新集体。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被一阵谩骂声吵醒。阳阳的辣椒酱瓶子被打碎了,她正在屋子中央,发泄怒火。
这是搬进群租房的的第3个月,阳阳依然占据话题中心,她喜欢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讲述自己的过往。在阳阳的嘴里,关于自己的故事永远都是有爱、幸福,不管是她家里的房有几套,她跟父母的关系多亲密,自己旅游体验多丰富,如何换男友如衣服,等等。
过多的行李成了她的负担,经常丢失的小物件让她渐渐失去耐心。在日常的演讲外,她的口头禅变成了“这里好多人就是没有素质”和“有的人可能从小就是小偷来的”。这种无法指名道姓的讽刺,像是对群租房所有人的讨伐。
有人悄悄告诉她,是艳芬打碎的。她立刻跑去艳芬的床边质问:“是不是你打坏了我的辣椒酱?”
“没有啊。”
“你这个人打坏了别人的东西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需要你赔这几个钱。”
“我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你爱信不信。”
“都有人说了看见是你了!”
“别人说你就信,我说你就不信?”
“说不定别人看错了呢,我们一会再去买瓶新的吧。”争吵眼看就要升级,我赶忙跑去做和事佬,阻止了这场骂战。
群租房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大件财物偷盗事件,笔记本扔在床上都不会有人拿,但是打坏瓶子、鸡蛋,少了一颗白菜,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没人能真的揪出“凶手”。大家都默认只要没人看见,这件事情就没有发生,只剩遭受损失的物主自顾自地谩骂她未抓到的凶手,哪怕,她自己也可能是上一起案件的凶手。
在群租房,友谊是奢侈品。对于阳阳来说,她并不能百分百确认是艳芬打坏了她的瓶子,只是在多起悬疑案无法告破的前提下,好不容易有一次带目击证人的指证,必须抓紧机会发泄一下,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好姐妹”。
随着深秋的到来,年末也就不远了,警察查房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们每天出门、回家都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听从房东的指令行事。从2009年开始,政府开始着手整治群租房,一年比一年紧。
一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一阵猛烈急促的拍门声惊醒。那声音接续不断,如一击重锤,不停敲打着我们。正在打扫卫生的房东大叔,立刻停下手上的活儿,快速拉上窗帘,在微信群里发布消息:查房的警察就在门口,屋内的人都不许动,已经出去的人千万不要回来!
几分钟过后,敲门声停止,屋内外一片死寂。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在等对方先乱了阵脚。大多数时候都是警察等不到开门,只得悻悻离开。
没有阳光的屋子里,只有手机屏幕映出的光还带着一丝生气。一只蟑螂从我的床上爬过,我用纸巾迅速把它捏死,扔在地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大叔悄悄地凑到大门边,偷窥外围的情况,猫眼里已经看不到人了,但是他不敢放松,因为阿姨还没给他发来安全通知。
突然,“砰”地一声,大门被猛地打开,一群警察大哥尾随着一个没有收到群消息的室友闯了进来,同一时刻,大叔如一阵旋风般撤离了现场,留下衣衫不整的我们与警察对峙。
有人吼了一句:“我还没穿衣服!”警察只得暂时退到大门。
待我们穿衣完毕,警察们开始登记身份证。阳阳试图拒绝,但被警察说要带她去警察局做笔录给吓回去了。
警察们拿出锤子、钳子等工具,把上下铺的床一一拆散,床上的东西在地面堆得七零八落,花裙子和bra都沾上了黑色的鞋印。
“你们知道住群租房是违法的吗?“
“知道。”
“隔壁小区的群租房前几天着火了,很危险的呀,姑娘们!”
“赶紧收拾收拾,下午都搬走啊,这里不能住了。”
“嗯。”
警察象征性地教育了我们几句,就继续拆床了。五分钟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洗漱,纷纷赶去上班。
警察说的危险我当然知道,我曾经被插座冒烟熏醒,还撞见神经病室友半夜起来唱歌,但低廉的房租,是北漂的支柱,失去仅有1.2米宽的床位,在这个硕大的城市,我将无立足之地。
室友们有人是没有底薪的销售,有人虽然工资不低但全都寄回了老家,有人正在攒钱买房,群租房给了他们希望和一丝微弱的归属感。
房东阿姨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大家安心上班,晚上晚点回来给大家安排好。收到消息时,我正在餐标好几千的五星级酒店,陪老板参加电影发布会。
来不及想自己会不会流落街头,我就开始忙着敲老板当天价值几万的时尚套装解读、记录现场金句发微博、完成新闻稿。工作结束,领导说酒店的套房开了一整晚,大家要是不想回家可以留下来,点餐可以挂房账。我拒绝了同事的邀请,即使那里一晚的房价能抵上我半年的房租,我牵肠挂肚的是,晚上回去我还有没有床位。
图|群租房楼下的食堂,偶尔加班回来在这里吃饭
回到小屋,房东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去处,一部分人去了房东其他房子的空床,另一部分留下来打地铺。我选择留下,熟悉的环境能让我安心一些。
阳阳、艳芬、天天也留下来了。
阳阳和艳芬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当大家一起睡在几块床板拼起来的大通铺时,谁也不想再提前过去的事了。
“我们也算是患难姐妹了吧!”阳阳最先开口。
“要不以后我们一起搬出去住吧,租一间房,搭两个上下铺,又省钱又不用受气。”
“好呀!好呀!”
“还有,明年夏天我们要一起去海边旅游。”
聊着聊着,我觉得查房也没多郁闷,可以算是我人生的一大谈资了,并且我们小团体的感情进入了新的蜜月期。
2017年夏天,因为毕业要回学校,我办了短期退租,行李由阳阳帮忙藏着。天天的工作越来越忙,也很少跟大家聚在一起了。阳阳和艳芬处于换工作的空档期,大部分时间都黏在一起,关系越发亲密,也越容易引发龃龉。
阳阳很享受姐姐教育妹妹的感觉,手把手教艳芬怎么写简历、在网上投简历,甚至自己去面试也带着艳芬一起。两个人每天面试完就一起买菜做饭,阳阳很积极地抢着买单。艳芬要给她钱,她说你也没存多少钱,不用给我了。
阳阳顺利找到了一份HR的工作,艳芬却迟迟没有着落。她之前做的是前台,这次想做设计或行政,但都要求至少大专学历。她决定试试销售。在群租房里,一半的女孩其实都是销售,每天衣着光鲜地早出晚归,背诵销售话术,跟客户打电话,这些套路艳芬觉得自己大概也都学会了。在一个老乡的推荐下,她签了一家群租房附近的保险公司,没有底薪,按业绩提成。
那段时间,我常接到阳阳打来的电话,话题几乎全部围绕着艳芬,阳阳认为她并不适合做销售。艳芬觉得自己可以。
真正导致阳阳和艳芬决裂的,是新室友小雅的到来。小雅口齿伶俐,一来就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极了当年的阳阳。小雅的光环来自于她的干妈,一个一高兴就给她送一条金项链,没事就跟她买保险的长辈。
小雅的梦想是回老家买一套房子,令人羡慕的是,她的房子首付钱已经攒好了,再过一两年就能买。小雅取代了阳阳,成为新的话题中心,也成为艳芬的新闺蜜,她俩经常亲密地在一起做饭。
阳阳坚决不信小雅能买得起房,她生气艳芬的背叛,每天都能回忆起一些有关艳芬的忘恩负义的细节。
“艳芬那时候没工作,我们两一起做饭钱都是我出的,她一分都没给我,你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好意思。”
“艳芬用完我的锅,从来不给我刷,你说这个人是不是素质有问题?”
“艳芬那个人脑子有问题,我说她找的工作没有前途,她就不是干销售的料,她也不听,算了算了,别人的事我们也干涉不了。”
我没有插言,在我的印象中,艳芬是一个会因为剧里一点点动人片段就哭泣的女孩,家境贫穷的她,不会说太多好听的话,却是会默默做事的人。但有一句话,阳阳说对了,艳芬的确不适合销售工作。工作几个月,她每天沿着地铁起点坐到终点加微信,一个个聊客户,还是完成不了每个月的业绩要求,反而为了冲业绩自己垫钱买了好几份。她开始继续寻找行政、前台一类的工作,但心中的”演员梦“仍未熄灭。
艳芬身高167cm,纤细大长腿,皮肤白皙光滑,眉眼间有点明星的韵味,长相在群租房里绝对是佼佼者,但要当演员还是差了点儿。她知道这个梦想只是异想天开,所以也就在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偶尔提一句,在网上发发五音不全的唱歌视频。但她没想到,梦寐以求的机会竟然来了。
有人从网上联系到她,认为她条件不错,可以培养她做演员,只需出200块钱的服装费。
思虑再三,她决定去试一试。但她没有告诉我们要去当演员,只说找了一份包住宿的工作,所以要搬走了。
没有人想到,她成了第一个离开群租房的人。
但更没有想到,仅仅四天后,艳芬就带着自己的大包小包回来了。她的床位还没有新人顶上,她又住回那个位置,仿佛从未离开过。
那是一家诈骗公司,骗女孩们去,只是不停地给她们开会,让她们相信自己能成为明星,没有培训,反倒先要收培训费。艳芬觉察情况不妙,就赶紧跑回来了。
“差点进了传销,还好我跑得快!”艳芬庆幸自己还算理智,没有沉溺在明星梦里。
“你当时应该先跟我说,我给你打听一下那家公司嘛。”我也算是在娱乐行业工作了一年多,如果艳芬提前告诉我这件事,我一定会阻止她,毕竟太多比她漂亮、有才艺、有特色的女孩都红不了。
“果然是什么人才能干出什么事啊!”关在床帘里的阳阳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不知道是在打电话,还是说给艳芬听。
阳阳和艳芬的关系再也没能缓和,有几回她用高了一个八度的声音说艳芬“格调太低”。
拉锯之下,我成为阳阳最亲密的朋友,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所有空余时间都被填满了,个人空间被极度地挤压。
她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幸福”的故事,已使我感到厌倦:每天追着她结婚的海南富二代,公司里追求她的同事弟弟,总是为她点外卖的老同学。每天,她都有新的甜蜜日常刺激小屋里一众忙着相亲的单身室友们。
阳阳仿佛从不对生活感到沮丧,像一个永不疲倦的陀螺,塑造着一个光芒万丈的自我。随着时间的沉积,这些故事有着数不清的漏洞往外涌。她讲述自己毕业于一所北京的二本学校,却从来不告诉我们学校的名字。她炫耀幸福的家庭,却又忙于表达,和为生计奔波的我们不一样,她北漂是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与家人绑在一起。
住在群租房的两年里,我从来没见过她的任何一个男性追求者,也没有一年出去旅游十次,吃穿用度和群租房里的多数女孩一样,都是淘宝上的便宜物品。
我已不想每天和这些真假难辨的故事纠缠在一起。
在群租房里,人和人之间不超过一米的距离,使得女孩们的关系很难被彻底掐断。应急时递来的纸巾,周末做好的早餐,不时出现在床铺的零食,偶尔还有惊喜小礼物,甚至还有共享的秘密,都阻止了我和阳阳的疏远。
有一次,我照常蹲在马桶上方便,下来时用力过猛,整个马桶都被晃了下来,水四处外溅。由于二十多个人共用一个马桶,每个人都担心接触到细菌感染皮肤病,所以都会蹲在马桶上方便,即使房东阿姨明令禁止。常年的过量承重,马桶早已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机。而我不慎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为掩盖犯罪现场,我试图把马桶扶回原位,却发现马桶太重根本使不上力,恰好阳阳过来了,我们合力把马桶放回原位,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此后,我们很默契地,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投桃报李,我不得不继续做阳阳热情的听众。
那时,我刚刚经历了一场职业的败落,我辞去了艺人工作室的工作,想做内容方面的工作,希望在北漂的日子里留下一些作品,而不是忙着跟媒体、艺人打交道。然而,出去的大部分简历都没有回音,最接近的一次是把作业提交了对方说约二面,结果迟迟没有收到二面电话。
靠着微薄的积蓄,和群租房廉价的租金,折腾了几个月,还是撑不下去了,只好放弃。最终确定下来一份宣传工作,虽然不是我理想,过万的月薪还是让我屈服了。
我开始盘算着搬出去,打电话给父母,他们强调还是先忍忍,攒钱还助学贷款才是要紧事。我父亲用他一贯庄严的口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心里想着,群租房插座漏电导致死人的可能性,咀嚼再三,还是没说什么。
2017年底,西红门新建二村发生火灾事故,北京开启了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一时间大量地下室、群租房被查封,很多找不到去处的外来务工者选择了回乡。相比可怕的事故,大家更害怕的是北京没有一张容纳自己的床。
查房力度增加了,每天早晚必查。这彻底打乱了大家的生活节奏,“北京不再欢迎我”是群租房里的最大感概。
我和室友们像随时可能被抓的逃犯,早晨要赶在7点前出门,否则只能10点后见缝插针听房东的指令行事,晚上9点左右才能回家,一旦有警察问话,要咬定自己是过来玩的,不能露出马脚。
有天晚上10点,我看群里一天都没有提到警察的事情,放心地准备回家。
接近小区门口的时候,隐隐发现了一辆警车,看到小区大门有一位警察正在与门卫攀谈,我决定绕到楼层侧门回家。侧门的感应灯不算灵敏,但我也不敢用力踏步,只得摸黑开门。
铁门正要自动关闭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抓住了门,听脚步声是个男人跟着进来了。我不敢回头,担心是警察跟上来了,迅速冲进电梯间。电梯门刚关上又开了,那男人也跟上来了。我想冲出去,又怕这样太明显更会引起怀疑,只能多按几个楼层,避免让他发现群租房的位置。我偷偷看了眼他,光着膀子,肥头大耳,不像是工作人员倒像是个流氓,脑子里迅速上演各种变态侵犯女孩的剧情,攥紧拳头,盘算着如果他出手先打哪里会比较有逃脱希望。
电梯在3楼停下,我强装镇定快步走出去。忽然听到那男人来了一句“美女,再见”,我吓了一跳,确定他没跟上来后,快速回到了小屋。
图|群租房的晦暗过道
这番惊心动魄,让我搬家的念头更深了。
随着查房的日益严格,房东阿姨变成了一颗随时爆发的炸弹,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成为导火索。每天的打扫时间,成了大型批斗会。衣服晾得太多,床前杂物太多,洗澡洗太久,白天开灯,晚上做饭,都值得她大骂十几分钟。
一个早晨,我正在准备第二天的午饭,阿姨气汹汹地破门而入,吓得我把炒勺掉在地上。
“都说了不能做饭了,房子查到了你负责吗?饭做完了燃气为什么还不关?东西也整天乱堆乱放!我不说了锅也不能买吗,你看看你这电饭锅、炒锅什么都有。你们这些人怎么说不听呢,我给你们提供这么便宜的住宿我容易吗?”
一股脑的质问令我的大脑瞬间充血,我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赔着笑脸回应。与她大声争吵后,我拎着饭盒出去了,楼道里还能听到阿姨气得跳脚的骂声。
直到走过一整个楼道,我仍然感觉到身体因为愤怒在颤抖,回想起住在群租房的日子,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有人高声地朗读成功学的句子,却转头熬夜追着无脑神剧到凌晨五点;有的人用尽力气试图成为这间屋子的明星,却不断地换着工作,找不到一处可以拼搏的舞台,那就像是一个希望与无望、琐碎与亢奋交织的黑洞,时时准备将我吸进去,成为它自身的一部分养料。
在日复一日生活里,只有在半睡半醒间,我才会短暂地想起,当初来北京的意义何在?
我曾经看到的那个巨大的舞台,与群租房这个小世界不断重叠,最终只剩下了一张狭小的床铺。
在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搬走。很快,我找到了一间通州的房子,距离我上班的地方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搬走前一天,我才告诉大家。我能想象到,阳阳会像对待一个背叛者一样审问我。
不出所料,她嘲讽我的新住处太偏僻。
看到我沉默地收拾行李,她站了一会,跑过来帮忙叠衣服、归置行李,这方面她确实有天赋,行李很快收拾得整整齐齐。“你去到那边收拾好了,我们给你暖房去。”她收起了阴阳怪气的语调,认真地说道。
她有些发胖的脸庞,在昏暗的房间里,虽无光芒,但也因此被赋予一种朦胧的美感。我忽然觉得,过去她讲的那些故事,真假也不重要了。我甚至开始羡慕起她来,这个喜欢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孩,即使换过十几份工作,也从未有过低落的情绪。
只有还有人听她讲述自己的幸福,她便永远热情洋溢。
我搬走后,403姐妹群彻底沉溺了。天天没过几个月也搬走了,精明又会省钱的她加入了微商创业团队,阳阳、艳芬后来再没说过话,但他们却仍坚守在小屋两年,直到2019年末房子被查封了好几次、房租涨了一倍,她们俩才离开。
截止2019年12月,403的四人小团体彻底瓦解,去往新世界。新一批年轻女孩住了进来,再一次将这里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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