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对不起”

长达48分钟的庭审过程中，郑大伟的每一次发言几乎都会以这几句礼貌用语作为前后缀。受新冠肺炎影响。郑大伟在看守所视频出庭。他戴着一副眼镜，即使出庭受审也衣着得体。模糊掉看守所的背景墙，他看上去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家庭和睦，事业成功。

没人把他和今年6月18日那起轰动全国的“星海湾大桥一家三口跳桥”事件联系在一起（电视剧）。更没人能想到，作为一家之主，郑大伟是先用刀刺进了3岁女儿的颈动脉，等女儿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他才用女儿常盖的毛巾被包裹起孩子的尸体，和妻子一起出了门。他们把车开上星海湾大桥，在18号桥墩附近停车。夫妻俩先把孩子的尸体扔进大海，之后两人一起跳下大桥。

郑大伟说，一切都是因为“投资失败”——在一场疯狂的比特币炒作游戏中，他输掉了两千万元。

2020年12月8日，一家三口中唯一生还的郑大伟在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一庭受审。

他的罪名是：故意杀人。

一

2020年6月17日晚8点，大连沙河口区敦煌路附近一家海王星辰药房里，来了个戴眼镜，穿黑色体恤衫和短裤的年轻人。

“他气色不好，说自己睡眠特别差。”药房店员还记得，这个年轻人挺有礼貌，在咨询店员“哪种安眠药效果最好”之后，这个年轻人买了100片谷维素和两瓶“百乐眠”。店员看这位顾客挺眼熟，记得他好像就住在几十米外的春光园小区。

这个年轻人再次出现在公共视野中时，已经在距离其住处十公里外的星海湾大桥十八号桥墩附近。6月18日清晨5点，他躺在18桥墩的基座上，身体多处受伤，被海警救起。他告诉海警，自己是从大桥上和妻子一起跳下去的。他说自己名叫郑大伟。现场参与救援的大连万众应急救援队透露：目击者看到，郑大伟是把车停在大桥上，一家三口一起跳桥。其妻子和女儿失踪，只有郑大伟落在了桥墩基座上，侥幸生还。

海警和万众救援队在附近海域动用冲锋艇、水下机器人和探查声呐等搜救设备展开搜索。但因为事发海域海水深度较大，且水下有海流子涌动，一直没有发现郑大伟妻子和女儿的踪迹。

事发5小时后，搜救还在继续。被送到大连医科大学附属二院救治的郑大伟告诉一旁一位医生：帮我报警吧，我杀了我女儿。然后我把她扔进了海里。

二

2020年12月8日。在事发近半年后，大连市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讲清了这起悲剧的发生原因：2020年6月18日4时许，郑大伟在沙河口区春光园家中南卧室床上，持尖刀将女儿颈部划开，致其大出血死亡。包裹女儿尸体后，来到星海湾大桥18号桥墩附近将女儿尸体扔下桥。随后郑大伟和妻子王云萍一起跳海自杀。郑大伟自杀未遂，6月18日10时许，在大医二院主动交代了犯罪事实。

春光园小区出口和小区电梯内的监控设备，记录下了一家三口在阴阳相隔前的最后行动轨迹。

6月18日2时51分，郑大伟和妻子带着3岁的女儿娜娜（化名）一起坐电梯下楼。

6月18日3时04分，郑大伟开车抵达星海湾大桥。

6月18日3时49分，一家三口回家。

6月18日4时49分，郑大伟抱着被包裹在毛巾被里的女儿，和妻子一起坐电梯下楼。

6月18日5时08分，车，再一次开上星海湾大桥。

6月18日下午5点30分，大连万众应急救援队在事发海域打捞出一具遗体，初步确定为郑家女主人王云萍。

6月28日，郑家3岁女儿小娜的遗体在数十公里外的高新园区龙王塘渔港被渔民发现。报警者说，孩子的身高还不到1米。法医赶到后发现，孩子的脖颈上有明显的锐器割痕。

“那是我捅的，用家里的双立人厨刀”。被告席上的郑大伟说。他还记得那是一把黑色刀柄的厨刀，刀刃有20多厘米长。“我捅的是孩子的脖颈左侧，我眼看着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郑大伟说，女儿娜娜是2017年4月7日出生的。3岁的生日夫妻俩没给孩子过。出事前孩子还说过：她想吃蛋糕。

“你为什么要杀死你女儿？”主审法官问郑大伟。

“因为我投资失败。我和我妻子想一起自杀，我们想一家三口在一起，所以得先杀死女儿。”

三

郑大伟口中的“投资失败”，输掉的是一个天文数字——两千万元。

他说，自己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自由职业，“玩金融”。时下炙手可热的比特币是他的主要投资项目，赚了不少钱，身价直逼千万元。1990年出生的妻子虽然年轻，也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

但是比特币的巨额波动让春风得意的郑大伟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因为动用资金杠杆参与炒作，到今年6月初，他已经亏损两千多万元。“这些钱里有我父母的四百万，有我岳父岳母的50万，其他都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和跟亲戚们借的钱。”郑大伟说。

辛苦打拼的家产一朝输光，还欠下了至亲好友的大笔债务。郑大伟打算自杀。他说自己一开始只打算自己死，后来妻子苦劝自己无果，夫妻俩决定“一起走”。于是就有了他去门口药房购买安眠药的一幕。

6月17日晚上，郑大伟把买来的药拿回家，写好了遗书。怕药效不够，还琢磨着打开煤气。

但是夫妻俩一直犹疑到午夜时分也没有行动。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放不下年幼的女儿。

郑大伟的辩护律师说，是妻子王艳萍先提出：孩子交给别人抚养她不放心。“咱们把孩子一起带走吧。”

困意浓重的婷婷被父母带上车走了“最后一段路”，那里将是一家三口的归宿。孩子在灯光璀璨的星海湾大桥上一路睡过。这是3岁的她睡得最久的一觉。

四

和那些努力为自己辩解，一心争取轻判的犯罪嫌疑人不同。郑大伟在庭审中说：请对我重判，判我死刑。

检察机关指控：郑大伟犯故意杀人罪，综合考虑其犯罪情节，建议法院判处无期徒刑以上刑罚。

而郑大伟的律师则提出了多点辩护意见：他的堂哥和堂姐一个患有精神病，一个患有抑郁症，郑大伟可能也有家族病史，因此申请对郑大伟进行精神鉴定。

此外律师说，最早提议杀死女儿的，是妻子王云萍。把刀从厨房拿到卧室的，也是王云萍。

“在室内煤气阀门的左右两侧，都有妻子的指纹。这说明杀害孩子的主要因素在其妻子。”辩护律师说，郑大伟生活中一直很听妻子的话，妻子在家庭中占据主导权和决定权，起初郑大伟只想自杀，而非带着他人一起自杀。因为妻子的教唆才在杀死女儿后夫妻投海。律师认为，本案起因系投资失败无法承担巨额债务，考虑到不放心孩子交给他人抚养才杀害孩子，犯罪性质并非特别恶劣。另外郑大伟在看守所内还多次尝试自杀，证明其已经深深忏悔和自责，请求法院从轻处罚。

但是郑大伟对于律师提出的辩护意见一律否认。

“我没有自首。”

“杀孩子的主意是我出的，刀也是我拿到卧室的。是我打开的煤气阀门。”

“我家亲属没有精神病史。”

“虽然我妻子是自杀，但是她也是因我而死。”

“请求法院判我死刑。”

此案未当庭宣判。法槌落下宣告休庭时，郑大伟的眼神很平静。

这种平静恍如174天之前。郑大伟在女儿睡熟后的呼吸声中举起厨刀之时。

看着睡梦中女儿的小脸，这个身为人父的年轻人不忍心下手。

第一刀，他捅破了床边摆放的一个毛绒玩具。

回过头，他看到妻子催促的眼光。该下决心了，是一家人一起离开的时候了。

第二刀，他刺向女儿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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