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花大婶，今年45岁，生活在湖南一个还没通上公路的偏僻山村。她的大半辈子，是一部惊心动魄的生育史。“我生了六个孩子，也流了六个孩子，十多年啊，为的就是生个男孩。”山村里根深蒂固的生育观念，以及九十年代严格的计划生育，在这个女人身上展开了一场”偷生之战”，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摄影/朱玲玉 视频/朱玲玉）

6岁定下媒妁之言，20岁嫁人，1994年元花生下长女，迎来了头胎之喜。囿于农村生男孩才能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元花和丈夫老高选择再次受孕。当时正是严格执行计生政策的90年代，尽管避开了计生结扎手术，元花从怀孕第四个月就开始东躲西藏，却不知这一躲就是十年的漫漫长路。“当年计生抓得特别紧，山里很多女人偷着怀孕超生被计生员抓到，就被强行引产。一看到穿着公装、皮鞋的人到村口来就立马跑到山里去，躲进树丛里。”当时很多外地矿老板来山里办厂，元花一家就靠给矿厂烧煤炭和挑担为生。在矿厂的棚屋里，元花生下二女儿。“当时老高出去挑担还没回来，我亲手剪了脐带......在矿厂里躲了两年，还常常向老乡赊账，买点儿零食给两个女儿解馋。”

2000年冬天一个雪天，元花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生子”的愿望再次落空。随之而来的还有村里的闲言碎语，婆婆也颇有微词。“生不出儿子，都是我们女人的错，在人前就要矮一头。那时候觉得命运不好，为什么我就生不出儿子？”元花整日躲在屋子里以泪洗面，不敢见人。丈夫安慰她：“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再生。”元花回忆起那段日子——丈夫出门干活，大女儿带着二女儿，自己则得硬着头皮起身给孩子换洗。“那个年代，农村女人就是这样的。”

老三出生后的两年里，元花又怀孕两次。孕期四个多月的时候，经他人建议去做超声波鉴定，得到的答案都是“性别女。”考虑到家里已无力抚养，她在丈夫的陪同下进行了药物流产。“每次流，都比生孩子还痛。”到2002年第六次受孕，医生劝告引产太多会导致不育，元花和丈夫便决定生下四女儿。图为元花和四女儿，老四今年16岁，在广东打工已有两年，于端午节休假探望家人。

大女儿已经24岁，嫁到了县城。从记事起，她就感觉父母一直在日夜操劳，经常天亮时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睡不到多久又得出去干活。如今，她也当了母亲，才母亲提及过去的经历：“很多次都想喝农药自杀，可是想到这几个女儿要吃要喝要长大，咬着牙又得活下去。”图为大女儿回家看望父母，她常常对母亲坎坷的命运感到痛心。

大女儿回忆——老四出生几天后，就有个老人家来家里问要不要把女儿送人。老人称可以把孩子寄养到一个条件更好的人家。元花夫妇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又希望这孩子能过得更好，于是同意寄养。“送老四那天，还没等老人走出村口，我就哭了，赶紧追上去把妹妹抱了回来。”老大央求爸妈，元花夫妇也纷纷落泪，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四女儿出生以后，这个家庭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命里注定无子”仿佛一道谶语，成为元花内心里挥之不去的暗角。多次引产带来的身体创伤，多年生育后的操劳，使元花的身体留下很多痼疾。“眼前总有一朵朵烟花炸开”、干活时多次眩晕、挑担子时感觉腰椎要骨折一般、以及整宿整宿睡不着......元花曾一度认为自己要垮了。

2004年，元花第六次意外怀孕。她和丈夫商量之后决定不管是不是男孩都生，以后也不再考虑生育。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挨到临盆，丈夫干活未归，她又生下了一名女婴。又有人来询寄养之事。元花嘱咐：“等我家条件稍好点，就得让那家人允许我们把孩子接回来。”于是，元花做主把刚出生的孩子送走了。两天后，丈夫回来得知此事，黯然落泪：“连看都没让我看一眼。”农村男性缺乏避孕观念，丈夫老高也不例外，这导致元花在此后四次受孕都以流产告终，最终接受上环节育。

意料之外的是，2006年，节育环脱落，导致元花再次受孕。医生劝元花夫妇慎重考虑：“你的子宫已经很薄了，如果手术，带来的创伤从此不可逆。”元花夫妇于心不忍，再次生育。寒冬腊月，每次计生员一查访，她就躲进深山丛林里，淋得一身雨、冻得一身寒，熬到深夜才敢回来，第二天天没亮又匆匆躲回山里。时隔多年，她至今还常常被这样的噩梦惊醒。“梦里总是气喘吁吁地逃，这座山走都走不出去。”2006年的这个孩子，她本已看淡了性别，没想到却迎来了一次“惊喜”。开春时节，小儿顺利出生了，夫妇心头的那道缠绕多年的阴影终于散去，村里的闲话也没了。同时，这也意味着更为沉重的经济负担。

早就休学出去打工了，她们想着要帮父母减轻负担，赚钱供弟弟读书。好景不长，2013年丈夫被确诊为肺癌，需要做化疗，家庭经济的大梁由元花全力扛了下来。听人说养香猪赚钱，她买了十头香猪，开一个香猪农场。目前她和丈夫养了近300头香猪，把村里荒废的20多亩田种上了“猪菜”。四年下来，投入20多万还没有回本，她想把农场的猪全部转手，却苦于找不到买家。

儿子今年14岁，在县城读初中，爱臭美，也不大愿意和家人说心事。这些，元花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是自己的家庭背景让孩子被同学另眼看待，心里没劲头，学习也就跟不上。元花心里装满了愧疚，这些年为了偷生和养家一直在外，对孩子们都没有给过足够的陪伴，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老话，荒废了他们的学业。

每逢节假日，大女儿、四女儿、儿子都会一起陪元花的小外孙回村里探亲。元花忙于农活每天不停歇，丈夫因担心她的身体常常和她吵架。“这辈子就是苦了她，以前那些旧观念扭转不过来，为了生儿子和养活这家子人，对她很多亏欠。”

“我丈夫平日里待女儿宠爱有加，对儿子倒是严厉很多，在生儿子这件事上对我其实也没给过黑脸。这么多年，也就是为了一口气，别人能生我就不能生，有时候拿医生的检查结果给农村的人听，他们都不信，凭什么污名都落在女人身上？现在女儿们大了，都挺体恤我的。到头来啊，生儿生女其实是一回事。”

元花时常会牵挂那个被寄养在外的小女儿，掐指今年也有14岁了。她曾托人去打听过。“听说那家子过得不错，对女儿也很好，我不敢再问怕打扰了她们。”

老高被确诊肺癌之后的一天，嘱咐元花：“这辈子就是亏欠了你。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少干那么多活，等儿女大了你得多享福。”这个从不表露情感的男人，在耳边轻声对她说了句：“我爱你。”这个还没通公路的村庄里，如今只剩下他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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