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好好拍?”
谷歌一直记得一个数字,264。这是衣服的数量——早上9点到凌晨2点,一件件衣服在她身上穿上、脱下、穿上、脱下……总共264件。
谷歌老师,你冷吗?我都觉得冷。冬天的江南小镇连日阴雨,寒气袭人,摄影师裹着厚棉服问谷歌。
对面的谷歌动作熟练,脱掉羽绒服,换上薄风衣。前一秒还在低头跺脚、牙齿打战,但一看镜头扫了过来,立马腰背挺直,露出标准的微笑。
谷歌老师,手晃起来,腿抬起来!穿着貂,装得很有钱的感觉!尽管谷歌才10岁,但摄影师还是叫她“谷歌老师”。
谷歌老师,来一个喝着星爸爸在巴黎街头撒欢儿的感觉!
在浙江湖州这个名叫织里的镇子上,谷歌或许是名气最大的人。织里的街头排列着“时尚看巴黎,童装看织里”的口号,国内童装市场的产品半数出自这里。数以千计的孩子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带领下,或带着成为童星的梦想,或背负着改写家庭命运的期望,从全国各地而来,加入“童模”的队伍。
而谷歌,就是“中国童装之乡”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谷歌上午7点起床上学,下午4点半放学,妈妈鲍水在校门口接上她直接去拍摄基地拍片,常拍到晚上十一二点。赶上旺季周末,夜里一两点才收工。在化妆间,她把一本时尚杂志垫在英语卷子下面,化妆师给她修眉毛,刀一停下来,她就往卷子上填一个单词。化妆师说每天9点上班,谷歌露出羡慕的眼神:“9点!也太棒了吧?!”
化妆师说,可你挣钱比我多得多啊。
前来监工的服装厂家碰了碰鲍水的胳膊:你们是不是挣很多啊?鲍水笑笑:还好吧,呵呵。摄影师一听也笑了:谷歌妈妈的笑容好谦虚啊。
在织里,童模们按衣服件数结算工资,价格从一件几十块到一百多不等,谷歌拍一件,120元。拍264件那天,就是31680元。工钱现结,拍摄结束后,厂家和童模经纪人面对面打开微信,扫码转账。熟练的童模,头刚从一个衣领里抽出来,马上塞进另一个衣领里,几分钟就拍一件。
这天晚上,谷歌一小时拍了30件风衣,一会儿还要去另一个场子。鲍水说,随便拍拍,就跟玩儿是一样的。
说是童模经纪人,其实多是孩子的妈妈。单子多了,一些爸爸也会辞掉工作来到织里,专职给孩子当司机,穿梭于各个拍摄基地。
童模的职业寿命,通常只有几年,学龄前儿童居多,零星有些小学孩子。身高1米60是个极限,一旦超过了,接不着订单,就得离开这行。家长们对孩子的身高比名字敏感,一天有位妈妈谈起,有个叫蛋蛋的孩子的妈妈去世了。其他人搞不清楚,谁是蛋蛋?“就是拍130的那个。”大家一下都知道是谁了。
摄影基地里,最小的男孩还站不直,换裤子时,纸尿裤会露出来。最大的女孩已经发育,脱下的衣服被拽走时,拉着袖子挡住微微隆起的胸部。拍摄常常要持续个把小时,让孩子们不要烦躁是件麻烦事。常常有父母站在摄影师身后,双手举着iPad放动画片逗孩子开心。小孩盯着屏幕直乐,另一个大人上去帮他摆好姿势,摄影师赶紧按下快门。
拍摄之余,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们常会寒暄几句。他们最担心的是孩子上学的事,外地来的孩子很难进得了公立小学,要么上打工子弟学校,要么花高学费进国际小学。一天在拍摄场地,童模卓玛和卓伊的妈妈西贝跟鲍水抱怨,私立学校教学质量不行,期末考试,监考老师直接让卓玛改答案,结果把正确答案给改错了。
鲍水劝她:赶紧转学出来啊!那地方哪能待啊?
西贝笑了笑。她确实想帮卓玛转学,但来织里刚一年,没有门路。她问鲍水,能不能把谷歌的期末卷子借给卓玛练练。
上学的困难并没有动摇西贝在织里站稳脚跟的决心。“没有什么比这个挣钱更快了。”西贝说,虽然童模只能做几年,但是就这几年,就能挣出“正常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
在织里待了一年,她已经克服了曾经的不适——两个不满10岁的孩子是家里赚钱最多的人,比她和丈夫多得不是一点儿。
来织里的家长们,很多抱着类似的心态,希望借助孩子的努力改变家庭的命运。作为织里童模的先驱,谷歌家就是典型案例。2012年,鲍水顶着卖水果的丈夫的反对,抱着4岁的谷歌上了大巴,从山东威海来到了织里。她租了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单间,一辆小三轮,抱着谷歌去童装厂一家家挨个敲门推销,拍一件衣服30块。
六七年过去了,鲍水早已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她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摄影公司的好友申请,因为很多厂家点名要拍谷歌,摄影公司搞不定她,就接不到这个单。有记者来采访鲍水和谷歌,用“00后最火童模年入百万”作为标题。最近两三年,来织里的童模数量猛涨,竞争越来越激烈,说起这方面的事,鲍水有些怨念:还不都是这种标题招来的。
卓玛和卓伊,就是近一两年投身于潮水之中的孩子。但她们的日子不如谷歌好过,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没赶上红利期”。丈夫还在河北保定老家,西贝一人带两个孩子在织里四处找活,情绪时常烦躁。一天在拍摄基地,卓伊不太配合摄影师,总对着镜头做鬼脸。看到别的小孩还排队等着,西贝冲上去对准卓伊屁股踹了一脚。卓伊“哇”的一声哭了。
摄影师起身站到一边。10岁的卓玛走过来对5岁的卓伊说,你能不能好好拍?
在拍摄现场,家长们没有跟孩子慢慢讲道理的时间——孩子不配合,意味着拍摄基地每分钟3到5元房租的损失,意味着摄影师、化妆师、前来监督的厂家工作时间延长,耽误接下一笔单子。童模圈子小,配合度不高的孩子,不出几天厂家和摄影师都会知道,订单就越来越少。
西贝带着两个孩子租住在镇外的村里,深夜拍完片,西贝得开二十多分钟的车到家。丈夫总跟她打电话说,别钻钱眼里去了,够了就行了,够了就行了。西贝的反应是,丈夫不在这个圈子里,他如果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话,看着大家都在拍,而且拍很多,怎么可能会不着急?
有天半夜,卓伊起来上厕所。一边上,一边迷迷糊糊地问西贝:妈妈,我们明天几点出门拍照?
“这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
鲍水向摄影师介绍说,这是北京来的记者,跟访谷歌半个月。摄影师后退了两步:你咋又把记者招来了?
一年前,鲍水经历过一件烦心事。电视台来采访谷歌,鲍水带记者去拍摄基地。记者顺道采访了一个名叫叶祖铭的男童模。他长着一张混血儿的脸,父亲是塞尔维亚人。
面对镜头,11岁的叶祖铭说:“我叫叶祖铭,来自塞尔维亚。我的爱好是走秀、跳舞、影视表演、拍平面等,很多很多。做了两年多一点儿。反正这种赚钱方法比较容易,就像今天七十多件,大概八千块钱……我年收入高一点儿八十多万,低一点儿五六十万。”
记者问他的人生志向,答案是:网红。“网红就是轻松一点儿,明星嘛太累了。每个人都想富裕嘛,有个富裕的生活。然后找一个好看一点儿的老婆。”
镜头外传来大人们的笑声。叶祖铭伸手摸了摸下巴,接着说:“迪丽热巴那种,你懂的。”
节目一播出,叶祖铭就上了微博热搜,网友们说他是“油腻童模”。叶妈妈很生气,问鲍水要记者联系方式,鲍水说,不记得了。叶妈妈半夜两三点又给鲍水打电话,你想起来没有?
节目播出一年后见到叶祖铭时,他涨价了,180元一件,在织里童模中排名第一。叶妈妈说,在织里最大的困难就是拍摄太多了,排不开,不给人拍的话,总觉得会得罪人。叶祖铭总结出了一种让重要厂家开心的方法:让他们约每天第二、三场的拍摄。因为拍第一家刚起床,状态出不来,拍最后一家时累了,情绪不好,不耐烦。
问叶祖铭,还想当网红吗?他回答说,只想当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打工仔。理由是:一、长大了,想法变了。二、你没有像他们一样举着摄像机问我。
厂家的版型没有打好就急忙拿来拍照,叶祖铭穿上裤子发现拍不出效果,有点儿生气:这3分钟,我已经损失180块钱了。印着PUMA、CHANEL logo的山寨衣服让他觉得土气,“乡下!”“我是卖掉我的尊严在拍摄。”“当然,我的尊严不值180。”
电视台记者来的那天,看着摄像机刚在拍摄基地架起来,一位妈妈对鲍水说,你到时候看吧,人家肯定又说咱们用童工。鲍水心想,自己的小孩自己用,怎么就童工了?
记者走后,其他模特妈妈们过来劝她别再接受采访了,招来更多的小孩,竞争更激烈了怎么办?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随后几天再来拍摄,有人问她,今天又会招来什么记者呀?再后来,那家基地渐渐没人愿意去了。
叶祖铭妈妈跟鲍水反复要记者的联系方式,她最终还是没给。她再也不想在报道里跟其他童模产生关系。与童星不同,织里大多数童模没有对外界宣传和出名的需要。童模职业生涯短暂,身高过了160就穿不下童装,父母只求安安稳稳挣到足够的钱。鲍水一遍遍地说,我带你去基地,她们是要骂我的。“这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
摄影师赵世平来织里开摄影公司前,在北京的时尚圈工作,也做过童装摄影。在他眼中,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拍摄方式:
在北京,女孩们披着自然的黑发,化淡妆,不佩戴其他搭配,在镜头前自在玩耍,摄影师主要是抓拍,追求自然和放松。
织里的小孩则一人带着一个行李箱,里头装满了从淘宝买回的十几块钱的配饰,各种颜色的帽子和墨镜,印着大字母的帆布包和袜子。小男孩们的头发烫出一个个小卷,小女孩们涂上红唇,按摄影师指示摆出固定pose。
从前在北京习惯的市场规则,在织里不管用。在北京,服装厂家通过广告公司找模特,厂家与模特不直接接触,产业链上各赚各的钱,不动别人的蛋糕。在织里,厂家与模特直接谈,再找摄影公司,往下压价。
赵世平的合伙人常常需要去跑厂家,拉拢关系。镇上的摄影公司一两百家,跟厂家维护好关系和拍出爆款同样重要,是行业共识。跑厂家时,总会碰到妈妈们带着孩子一家一家跑单,推销自家孩子。和订单不多的摄影师一样,妈妈们也会主动降价,以求换来一个拍摄机会。
谷歌早已不用经受这样的竞争。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六七年,某种意义上,谷歌已经成了和其他童模不一样的人——大部分童模只是作为“衣架子”,帮厂家呈现效果,而谷歌已经具备了引领风潮的能力。有一天她去湖州市区商场买了几件毛衣,一回镇上,就被熟悉的厂家看中了,马上借到厂里打版生产。
摄影:吴建勋
与此同时,卓玛和卓伊的妈妈西贝总为抢订单感到苦恼。有一次厂家需要找童模试版,她报价3小时1600块。结果有人直接用600块拍一整天把单子抢走。西贝气得不行,“这不是在扰乱市场吗?”还有一次,两个小孩一起拍,卓玛去晚了一会儿,另一个小孩儿已经把分给她的几件衣服给拍了。
拍摄基地老板从网上搜罗各种拍摄背景图,工业风、Ins风……每几个月根据爆款网图重装一次基地。最新的风潮是买镜子,淘宝上一个童模在镜子前拍出爆款,各基地也纷纷买回镜子装上。一位大个子摄影师给谷歌拍照时,反复引导她,要拍出Ins风,“就那种Ins,Ins啊,懂吗?”
问摄影师啥是Ins风,他说他也搞不懂。啥火拍啥呗。
“让所有的客户都满意”
这两年,鲍水常看到家长带着小孩来摄影公司试镜,在她看来,其中很多人都吃不了这碗饭。“很多咱看着都丑得要死,但是他妈妈会觉得他漂亮。”
鲍水不爱和其他童模家庭打交道。她说,在织里没有真心的朋友,母女俩在一起就够了。7年下来,鲍水手里累积了两千多个厂家资源,每天都会收到几十个微信好友申请,厂家、摄影师、其他童模的妈妈。妈妈们觉得鲍水出头了,肯定会帮助后来者。
一次厂家让鲍水帮忙挑一个童模,正好有家人去跑厂,厂家就让她们跟鲍水联系。而鲍水已经定下另一个童模,只好说不行。对方从此见到鲍水,再也不打招呼。鲍水灰了心,为了避免类似的是非,从此以后很少回应其他人的求助。“我没有那么多的口舌去跟他们废话。”
织里的童模行当,构成了一个体系完整、分工细致的产业链。镇上有十几家童模培训机构,负责人每天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在你家学成之后,能去拍照赚钱吗?负责人不好直说——说到底,还是看颜值。颜值这种东西,你家长都没有给到小孩,怎么要求培训机构给?
一天下午,3周岁以下小孩组成的“萌娃班”开始上课。教室里摆放一块T台板,边角装饰着LED发光棒。动感舞曲中夹杂着哭声,听到孩子哭了,一个家长赶紧推门进来,抱出门去安慰。最小的孩子只有18个月,负责人劝家长,小孩可能还听不懂老师说话呢。家长说,感受感受气氛也好。
有些培训学校会组织童模比赛。童模陈诺的爸爸带她去杭州参加“2019小童星嘉年华全球盛典”,比赛为期3天,来了5000多个小孩,每人报名费2000元。只要参加,就能拿到最佳潜力奖、最佳模特奖、最佳童星奖中的一种,如果加钱,还有可能拿到最佳家长奖、全球形象大使等。连续两晚的颁奖晚会,都从下午5点开到晚上10点,一次上台20个孩子领奖,总共颁了5000多个奖。
陈诺拿了最佳模特奖,但爸爸却高兴不起来,他有点儿担心,怎么陈诺的仪态还不如参加培训之前呢?半年来,他在培训上花了三四万。
这些试图通过培训机构冲进童模市场的童模们,在鲍水看来,是家长没找对门道。
来织里前,鲍水和丈夫在威海卖苹果,出口到东南亚。生意由盛转衰,亏损了一段时间后,缩减规模,不存货,把存放苹果的冷库抵押给了银行。鲍水想带谷歌去织里拍照,丈夫死活不同意,觉得丢脸——大人没赚到一定数,让三四岁的小孩出来赚钱,这算什么事?
鲍水后来趁着丈夫出国谈订单,抱着谷歌上了去织里的大巴,票是童装厂家帮忙买的。上车之前,婆婆不停担心,这娘俩是不是被传销的给骗了?
厂家鼓动母女俩来织里,是因为看过谷歌的照片。谷歌从前胆小,上幼儿园整天不敢说一句话。鲍水常带谷歌去一家童装店买衣服,老板喜欢拍照,鲍水心想着孩子不能一辈子内向,希望镜头可以锻炼她,便让老板给她拍。
谷歌哭着不拍,鲍水带她下楼,板起脸说,你到底要不要拍,不拍咱上去拿衣服就走。谷歌看妈妈生气了,憋住眼泪,点点头,我要拍,要拍。
回忆这段往事时,鲍水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神情:她可能是看出来我不高兴嘛,也可能是为了讨好我,也可能的。
在威海拍一天的画册,能挣100块。鲍水开始给别人展示谷歌的照片,夸的人多了,谷歌渐渐有了自信,活泼起来。一天晚上,母女俩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鲍水问谷歌,我们去个更大的地方好不好?你想拍多少就拍多少。谷歌眨了眨眼,蹦出一句话,衣服多吗?鲍水说,多。
母女俩2012年来织里时,有名的童模只有7个,分别主导着各个身高段,抢手的小童没有(童模圈术语,专指身高1米以下的童模)。1米左右的谷歌有经验,模样好,填补了市场空白。照片拍得多了,有了名声,厂家们纷纷指名要谷歌拍。新来的摄影公司便赶紧找鲍水,雪球越滚越大。
3年前,是谷歌最火的时候,淘宝上到处是她的照片,拍摄预约排到了半个月之后。谷歌快上小学了,鲍水不愿让她去打工子弟学校念书,放出话去,谷歌一定要去最好的小学,否则就要回老家。熟悉的厂家听到这件事急了,说不能放谷歌走,动用关系送谷歌进了好学校。
谷歌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临近期末考试,每天有十几张复习卷子要写,化妆的时候、赶场的车上、摄影师布景的时候,一有零碎时间,谷歌就从口袋里掏出笔写一阵。
有天晚上拍照到12点,第二天睡过了头,鲍水跟老师说车爆胎了,要迟到一会儿。谷歌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不在,同学们齐刷刷抬头看她。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迟到了。她的同学多是本地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当童模。每晚她会尽量洗个头,让拍摄时烫的头发卷在第二天直回来。
期末考后,鲍水开玩笑说要买几根甘蔗,考上90了就内服,没考上就外用。
别的童模家长一聊起孩子的学习,都把谷歌当作拍照不耽误功课的典型代表,不停夸奖,但鲍水总是尽量行事低调。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谷歌的价格,永远不当价格最高的那个人。她总是叮嘱谷歌,你要记得,咱们都是靠厂家吃饭的。
刚来织里,谷歌就尝到过让客户不满意的苦头。那是她在织里的第三次拍摄。她换上厂家准备的新款童装,在镜头前待着,等摄影师给她一些指导。摄影师不说话,谷歌也不动,双方僵持着,快门声迟迟没有响起。
厂家代表看不下去了,等谷歌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在沙发上丢下一把钱,10张10元,凑了个整百,抱着童装跑了。
这件事谷歌一直记到现在。她说除了这次采访,没有跟人提起过。她将其理解为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教训:他们本来就是花钱找我拍照的嘛,又不是来照顾我生意。
回家后,她打开淘宝,搜索“女童”,对比着详情页上的模特图苦练姿势。如今,摄影师一举起相机,她自然地右脚迈出一步,收回,再侧身左脚迈出一步。捏帽檐、歪头笑,踮起右脚左手比耶……
面对采访镜头,她熟练地说道:我一定要努力把照拍好,然后让所有的客户都满意!
谈起谷歌的性格,鲍水最常用的形容词是“乖”。她能列举出一系列的例子:谷歌从没有发过脾气、不需要玩具来哄、在学校有很多朋友、被班主任疼爱、喜欢演戏、没人说谷歌一句不好、摄影师和化妆师是谷歌最好的朋友。班主任的母亲去世,班里只有谷歌一个人冲上去抱住老师,流着泪安慰她。按照班主任的形容,10岁的谷歌“情商高”、“遇上事情可以跟她商量”。
鲍水说这些时,谷歌在旁边听着,不说话。
平日生活里的谷歌,偶尔会显露出和镜头前不同的一面。有一天,她拿着摆拍用的塑料照相机,想起了刚刚做过的科学作业:照相机利用了光的折射原理。她惦记着没做完的作业,两张卷子和笔放在一堆衣服中间。要是哪天放学不用拍摄,她会觉得生活美滋滋的。
问她是否有喜欢的摄影师,谷歌摇了摇头,没有。
那有没有讨厌的摄影师?
她突然拔高音调,多了去了,摄影师我都讨厌!
为什么?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没有他们我就不用拍照了。
那化妆师呢?
她想了一会儿说:有没有化妆师我都得拍照,所以说我讨厌化妆师有什么用呢?
而刚来织里一年的卓玛,还保持着对镜头的兴奋感。一天拍摄结束后,西贝请摄影师吃火锅,希望他给小女儿卓伊多推点儿单子。
卓玛抢着说,我也要!也给我多推点儿!
“我是不是也该去跑一跑?”
来织里前,西贝和丈夫在保定经营婚纱摄影公司,做了十几年。春节后的正月,是一年内营业额最好的时段,但西贝聊起家里的生意,不停感叹一年不如一年。下乡做活动找客户、预约拍摄、拍摄内景外景、初调片子、选片、修图和设计册子……从前期到出成品,过程烦琐,十几年下来,她觉得烦透了。
2016年,卓玛参加走秀比赛得了奖,主办方说,可以将小孩输送到织里当模特。西贝第一次听说了这个小镇。她带着卓玛在上海、苏州、杭州玩了一圈,然后来织里拍了不到半个月,路费挣回,还绰绰有余。
从织里回保定后,她断断续续和厂家有些联系。2018年初,她想,不如带两个孩子一块去织里发展。
和谷歌家的情况类似——孩子妈妈动的心思,爸爸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西贝丈夫听后的反应是:你肯定开玩笑的。“他没有考虑(来织里发展),因为他会比较注重男人的尊严……怎么讲呀,虽然爸爸个子不高,但是大男子主义还是蛮强的那种。”
这是许多童模家庭都曾有过的状况。7年前,鲍水趁丈夫出国谈生意,带着谷歌离开了威海老家。夫妻俩从此两地分居,关系冷淡。谷歌很少和爸爸主动联系,有时爸爸打电话过来,鲍水需要逼着她接电话。
偶尔,爸爸也会来织里探望母女俩。有一次跟着她们去湖州市区吃自助餐,饭桌上说了一句话,鲍水听了情绪复杂:你们比我想象的好过多了。
即使来织里,鲍水丈夫也从不陪母女俩去拍摄。鲍水说:“我让他带谷歌去拍照,不可能的,他说丢人。他说我自己没赚到一定的数,还让闺女去赚钱?”
有次鲍水开车去车站接上丈夫,然后直接送谷歌去拍摄基地。到了现场,丈夫待了一会儿就要走,说我去洗车好了。丈夫来织里住的时候,鲍水有点儿不习惯,觉得“怪怪的”,好像家里多了个人。
谷歌已经习惯了在织里的生活。有一次她回威海老家,街坊邻居老冲着她喊“宝宝”。她搞不明白,宝宝是谁?她已经忘记了,那是她离开威海时的小名。
2016年西贝带着卓玛第一次来织里时,丈夫从保定开车过来,把母女俩带回家。他看不惯童模这个行当,用西贝的话来说,丈夫当时讲话“相当难听”:“他就说这边孩子都是工具,你家长把那个作为父母的责任推到孩子身上。就那样说,说这不好。”
不过,西贝丈夫的脾气,没有鲍水丈夫那么强硬。两年后,他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开车把母女三人送到了织里。摄影公司的人劝他:孩子做这份工作总比大人容易些,在这边停留几年,孩子赚这个钱够她以后上大学、出国留学了。总比你自己继续奋斗给她挣,要来得容易一点儿吧?
他没作声,把车留给了西贝,一个人坐飞机回了保定。
刚来织里的时候,西贝最在乎的是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把当童模定位成课余兼职。西贝的父母打电话叮嘱过她,要让孩子好好上学,不能只顾赚钱拍照。“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来,然后玩一玩儿,适当赚一些家用,就可以了。但是很多父母就指着这个赚钱,我当时就接受不了了。”
西贝接着说:“但是现在我感觉我能接受了。因为确实忙。”
卓玛和卓伊的奶奶后来也过来了,帮西贝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起居。新的一年,西贝考虑着给卓玛和卓伊多接点儿单子,反正来都来了。刚来那会儿,她想,一个月挣几万块钱就满足了,如今,一个月十几万也不满足——别的家长就带一个小孩,一个月拿到几十万没问题的,自己还带两个呢。
从前在保定,卓玛每个周末排满了班,上午文化课补习,下午中国舞,傍晚口才课,晚上爵士舞,钢琴则因为西贝接送不过来放弃了。家里楼下就有书店,小孩可以去图书馆待着。
而现在,整个织里镇上只有一家新华书店,一半店面铺满教辅,另一半的一半则在卖文具。模特又上学又拍照,几乎没有时间去学其他东西。有时候单子多了,卓玛拍到凌晨,第二天西贝就跟班主任找个理由请假。
一天拍摄的时候,太阳露了个脸就消失了,风冷冷地吹着,卓玛穿着短袖和薄卫衣,说小指头冻抽筋了。西贝在旁边劝摄影师,不如我们去找一个摄影基地,去室内拍好不好?她心里着急,毕竟,这个厂家之前就说要换模特了。
事情的起因是,有个和卓玛身高相似的童模妈妈越过摄影公司,直接跟厂家降价抢单。带着小孩挨家挨户地赔笑脸、送礼物、降低价格的妈妈,通常分两类:一类是新来的,急着打开市场,一类是身高快逼近上限的,着急抓住最后的机会。抢卓玛单子的小童模,已经不去学校上学了,偶尔请家教,妈妈每天带着她跑厂家找单子,摄影师赵世平说,“就是想捞最后一笔”。
2016年刚来织里时,卓玛身高和同龄的谷歌一样,都是133cm。现在,谷歌140cm,卓玛已经到了150cm。孩子身高不停上涨,西贝很焦虑。摄影师赵世平告诉她,卓玛这个年龄段长得很快的,再长上去就没法拍了。西贝轻轻点了点头。来织里一年,西贝有单就接,与摄影公司和厂家都会加微信,但不主动聊天,不“维护关系”,她相信人与人的关系是自然发展的。
但现在,她觉得织里不再是两年前的织里了,不断在想,我是不是也该去跑一跑?
与此同时,她为孩子的未来感到恐慌——模特是一份没有积累的工作,除了赚钱,对未来没什么帮助——西贝强调,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
有化妆师和摄影师告诉她,不如让卓玛往成人模特发展,读半天大学出来,能挣多少呢?模特可就不一样了。她本打算在海南买房,把户口迁过去,将来让卓玛异地高考。但知道北京大学生毕业后的平均工资后,她又犹豫了——模特这个职业比起其他的工作,比如白领那些,赚得更多,感觉也不累啊。
他们都劝我,给卓玛多接点儿单子。他们都劝我,以后卓玛可以往成人模特发展。西贝反复念叨那些劝告,反复念叨我是不是要多接一点儿单?她问了好几遍,这次采访中,其他接受采访的孩子们一天最多能拍几件,未来有什么打算。
问到最后,她看向卓玛,用手撑着头说,卓玛还是接太少了。要不要多接点儿呢?
一天早上,西贝去摄影公司串门,跟老板聊天维护关系。老板聊到对童模市场的观察:某些人把孩子当成赚钱的工具了,靠孩子去赚钱,父母对吗?小孩子在上学的时候,使劲地接单,摄影公司不行,自己再去找单。我去,那是有多爱钱啊!
西贝没有说话。对方赶紧补上一句,不是说你,你不要多想啊。
西贝说:没事!抗击打能力会越来越强。
“我希望她走正规一点儿”
再过半个月,农历新年就要到了。西贝不想回老家过年,跟丈夫吵了一架。最终丈夫妥协了,同意来织里一块度过新年。今年过年前的光景跟往年有些不一样,前几年,童模们要忙到腊月二十八才收工,但今年,工厂早早关门放假,童模们也没单子可接,很多都回了老家。
一家童装厂的老板说,今年衣服销量不好,工人价格高,房租又贵,一半的童装厂都亏本。“2017年,很多人买了好车,放鞭炮,房东不舒服了,马上给你涨价,30万涨到50万。小镇上太高调了,赚点儿钱就飘起来了。今年生意价格又不好啦。”
西贝盘算着,等丈夫来了,还是要劝他留下来一块帮忙。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赚钱,她有点儿绷不住了。相比起卓伊,卓玛好带些,她喜欢带卓玛出门拍照,卓伊就在租的房子里跟奶奶待着。一到晚上,总是打电话催她回来。西贝心里不好受,感觉冷落了小女儿。如果想要多接单,她心想丈夫一定得过来。
过年前订单少,西贝心里着急。一天室外拍摄后,她请摄影师吃火锅,不停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把照片修出来啊?卓玛说,反正相机你现在就拿着,掏出来给她(西贝)看看今天拍得怎么样吧?第二天早上,西贝直接去了摄影公司,自己动手把卓玛穿着厚裤袜的腿修小一圈。
就在西贝想方设法多找订单的时候,鲍水已经在为谷歌考虑新的出路了。期末考试结束后,鲍水带着谷歌去万达广场吃饭。母女俩为吃完饭什么时候回家产生了分歧,鲍水想早点儿回去,她想让谷歌拍一个试镜视频,有一部电影要招女主角,号称中国版《这个杀手不太冷》。但谷歌不太愿意。
谷歌说,吃完饭要逛街,还要看电影。鲍水说,那视频什么时候拍?谷歌说,要不别拍了,你看人家女主角13岁,我才10岁呢。
谷歌不着急,但鲍水着急。她着急的不只是这个试镜视频,更是谷歌的前景。虽然还顶着“织里第一童模”的称号,但鲍水心里清楚,随着谷歌越长越高,往后的订单,只会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在拍摄场地,谷歌拿出手机在淘宝上给自己挑一套睡衣,她不满意妈妈挑的。她在搜索框打下“女童睡衣”,第一个页面出来,她对着屏幕喊了一句“马戏团!”化妆师很惊讶,“马戏团”今天有来吗?这是谷歌几乎每天都会碰上的另一个童模。
不一会儿,她又在淘宝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小朋友。但是谷歌本人,近来已经很少出现在淘宝上了。有摄影师说,谷歌是“老模”了,而淘宝上倾向小模特,小小的看起来才可爱,“小可爱”、“小月月”,现在人气最高。谷歌现在接的单子,厂家拍完直接在微信朋友圈卖。“现在我们全部是厂家。网店很少用大孩子的,网店一般的不会超过1米3的。”鲍水说。
拍童装也是个苦力活,反正我们是拍够了,鲍水寻思着,以后谷歌就去当女演员。去年冬天,母女俩在横店拍戏度过。正月十六开学,母女俩为了拍完戏分,到正月二十几才回到织里。
同样都是接受拍摄,带给鲍水的完全是两种感觉——在横店,我都要急疯了,我就那种感觉,真的。总共不到两百场戏,四集好像,能急死。因为拍戏不跟咱拍平面一样,平面那儿以咱为主的,对不对,他都以我为主,拍我就行了,就这样的。你拍戏,你要等这个,等那个,哪个都比咱牌大,咱都得靠人家。对不对?
有戏的时候,谷歌5点钟起床化妆,然后一直等着,什么时候有戏演,不知道。但又不敢不等,鲍水害怕错过机会。这种空等着无事可做的状态,让鲍水很不适应,甚至抓狂。等一天,工钱几百块,比拍平面差远了,但鲍水还是愿意等。演员嘛,比模特有前途。
鲍水说,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将来要把谷歌送上专业演员的道路,考艺术类院校。“我希望她走正规一点儿,现在童星吧,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毕竟长大那天,还是要真才实学的,对不对?”
拍照时,化妆师跟谷歌开玩笑:你要是早睡早起长高高了,就拍不了了,你现在还能拍两年。谷歌回答说:“我想早睡早起……我妈不允许啊。”平常时候,拍完照回到家大概10点、11点,单子多了,会拍到凌晨。这样的日子,她过了7年。
但现在,鲍水打算让谷歌早睡了,甚至考虑让她每晚8点就睡觉。谷歌个儿长得有点儿慢,比同龄的卓玛已经矮了10公分。对于当童模来说,这是好事,意味着可以多拍几年。但鲍水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童模的事了——以后要当演员的谷歌,必须长到1米68。
春节之前,鲍水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去年去横店拍的戏一直没上映,导演说,没有拍完,春节前会继续拍的。问了好几次,导演都说一定会拍,但总是没个准信。鲍水已经不好意思再问了,但又不甘心。
打算让谷歌拍试镜视频的那天晚上,鲍水在商场餐厅的饭桌上问谷歌:“那你好好说,你喜欢拍戏还是拍平面?”
“我什么都不喜欢。”
“你喜欢干吗?”
“我喜欢像我同学一样。”
回程的车上,鲍水再一次问谷歌:“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拍戏?”
“摸着我的良心说?你确定?”
“确定。”
“我不喜欢。”
鲍水沉默了。
“你逼我的,你让我摸着我的良心说的。”谷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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