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结玲|纪昀的小说文体与乾嘉学术

摘要

成书于考据学高峰期的《阅微草堂笔记》创新了笔记小说的文体,是“著书体”笔记小说的典范之作。纪昀的这部小说形式短小,叙述简洁,是汉魏六朝小说文体风格的继承,纪昀刻意追古,这与乾嘉学术的复古思潮息息相关。纪昀的小说借助花狐鬼魅探索自然、社会的真谛,著述倾向明显,这是受乾嘉学派反理学、探求新义理、尚博学的学术风气影响的结果。作为学人小说,纪昀的笔记小说拒绝通俗小说的言情倾向,小说重探讨情与理、情与法的关系,有不少“资考证”、“补史阙”的条目,这提高了小说的品位,体现了乾嘉学人的雅趣。

关键词

纪昀  小说文体  《阅微草堂笔记》  考据学



笔记在中国古代并不是一种严格意义的文体,它形式短小、简洁,记载题材多样,包括鬼神狐仙、奇人异事、梦幻、扶乩、历史典故、诗文评论、自然灾害等等。明代以后,笔记小说以“志异”为取向,受传奇描写手法的影响也加深,文体意识逐步增强。康熙年间的《聊斋志异》是传奇体笔记小说的代表,在清代前中期影响很大。在蒲松龄之后,乾嘉年间的纪昀对《聊斋志异》颇为微词,认为“一书兼二体”,文体不纯正。纪昀小说追求的是“著书”之笔,而不是故意点缀的“才子之笔”,他的《阅微草堂笔记》借鉴“著述”手法创新了笔记小说的文体。《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一前一后分别是清代笔记传奇体小说和著书体小说的代表性作品。纪昀小说的文体特征已为学界关注,作为乾嘉学派的领袖,纪昀的小说文体与乾嘉学术息息相关,而这一点却没有得到深入的剖析,这是很可惜的。


纪昀(1724-1805),字晓岚,别字春帆,号石云,道号观弈道人、孤石老人,直隶献县(今河北省献县)人。清朝政治家、文学家。著有《纪文达公遗集》。




一、文体回归与复古思潮

01

明代以来,笔记小说受唐传奇小说影响很大,鲁迅称“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1]《聊斋志异》是这种文体融合的典型表现,蒲松龄借传奇法演绎鬼怪,使鬼怪染上了浓重的人性色彩,“《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2]写法的创新让《聊斋志异》在清代风行了上百年,出现了众多的模仿者,到了乾隆中后期,《聊斋》已俨然成为笔记小说的传统。面对《聊斋》的叙事新传统,纪昀表现出了不满,盛时彦在《阅微草堂笔记》的跋中引用纪昀的话:“先生尝曰:‘《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3]纪昀对蒲松龄“一书兼二体”的写法表示不满,认为笔记体自有笔记体的文体规范,传奇多荒诞不经,不必将传奇的点染揉杂其中。在《姑妄听之》的序中,纪昀也说道:“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淡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4]王充的《论衡》、应劭《风俗通义》辨通古今事物,疾虚妄,尚实用,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的笔记小说文风质朴而意蕴深远,纪昀追源溯典,将笔记小说的典范回归到了汉魏六朝。《阅微草堂笔记》实现了纪昀的小说理想,小说一方面继承了王充、应劭疾虚妄的求实精神,另一方面也是对汉魏六朝简洁文风的继承,文章短小,叙述简洁,重内蕴的追求,反对藻丽的辞采。纪昀之所以推崇汉魏六朝,这与他对小说史的观察有关。他认为后代笔记小说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污实失真、宣导人欲,格调不高,“今燕昵之词、蝶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5]后代笔记小说多受传奇的浸染,纪昀认为传奇降低了笔记小说的格调,使得小说文体不纯,思想低下。作为《四库全书》的总编纂官,纪昀在小说类中将传奇排除在外,没有收录传奇作品,也没有收录当时广泛流传的《聊斋志异》。纪昀对笔记体小说的演变感到不满,他力图回归汉魏六朝笔记小说的文体风格,这与乾嘉学术重溯原典的复古倾向有关,也与主流学术重经学轻文有关。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他毕生精力完成《聊斋志异》8 卷、491篇,约40余万字。内容丰富多彩,故事多采自民间传说和野史轶闻,将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的事物人格化、社会化,充分表达了作者的爱憎感情和美好理想。被誉为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作品集。图为《聊斋志异》故事邮票。



乾嘉学者不管是在学术上还是在文学上,都有明显的复古趋向。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而欧洲当“文艺复兴期”经过以后所发生之新影响,则我国今日正见端焉。[6]


将清代的考据学潮比之欧洲的文艺复兴,这或许并未妥当,但在考据学风下,复古思潮弥漫于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甚至在自然科学领域,复古思潮也很严重。乾嘉时期,在绘画、书法领域,“唯古是尚”,古碑、古画不断地地挖掘、研究,收藏字画蔚然成风。在诗文创作上,复古的气息也很重,陈寿祺说道:“自胡稚威始倡复古,乾隆、嘉庆间乃多追效《选》体,然吾乡犹局时趋,未能丕变。”[7]当时的兼长诗文的考据学者多以汉唐是尚,如程晋芳、胡天游、汪中的骈文便是以六朝、初唐为宗,程瑶田、洪亮吉等人的诗也是以追摹汉唐为特色。洪亮吉甚至认为诗文“代降”:


诗除《三百篇》外,即《古诗十九首》亦时有化工之笔,即如“青青河畔草”及“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后人咏草诗有能及之者否?次则“池塘生春草”,春草碧色,尚有自然之致。又次则王胄之“春草无人随意绿”,可称佳句。至唐白傅之“草绿裙腰一道斜”,郑都官之“香轮莫碾青青草”,则纤巧而俗矣。孰谓诗不以时代降耶?[8]


诗文“代降”,那源头才是典范,只有回归到源头才能振兴文学,“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自悟其见之小也。食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9]重“复”轻“变”,这与乾嘉考据学重追溯原典的学术思潮息息相关,纪昀也明确表示“为文不根柢古人,是偭规矩也。”[10]以古人为根柢,以古人为规矩,从经到文都要遵循这个理路才是正确方法,我们由此不难理解纪昀的小说以汉魏六朝为宗了。


清代乾嘉时期考据学蔚然成风,文学创作也进入了鼎盛时期,文学与考据的关系一度趋于紧张,袁枚在与惠栋论辩两者的优劣中表面上是占了上风,但仍然无法撼动经学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考据学者对“文”并不是很在意。戴震说道:“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11]乾嘉学者重学问轻文学,认为学问是一切文章的根源,学问好了,文章就自然好。钱大昕说道:“后世传文苑,徒取工词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辄嗤文章为小技,以为壮夫不为,是恥鞶悦之绣,而忘布帛之利天下;执穅秕之细,而訾蔋粟之活万世也。……而古人以立言为不朽之一,盖必有植乎根柢,而为言之先者矣。草木之华,朝荣而夕萎;蒲苇之质,春生而秋槁,恶识所谓立哉!”[12]重学问轻文学,这是学者们的共同观点,他们要求以经史的文风规范文体风格,反对过度藻华。钱大昕称“史家纪事,唯在不虚美,不隐恶,据实直书,是非自现。”[13]他要求作文要讲究“史法”,反对文艺手法的介入:“至于传奇之演绎,优伶之宾白,情辞动人心目,虽里巷小夫妇人,无不为之歌泣者。所谓曲弥高则和弥寡,读者之熟与不熟,非文之有优劣也。以此论文,其与孙鑛、林云铭、金人瑞之徒何异!”[14]章学诚对桐城派古文也提出了批评,“盖《史记》体本苍质,而司马才大,故运之以轻灵。今归、唐之所谓疏宕顿挫,其中无物,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故疑归、唐诸子得力于《史记》者,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今观诸君所传五色订本,然后知归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正坐此也。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娘娘,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15]以经史的文风为标准,这是乾嘉学人的普遍共识,他们反对人为的添枝加叶,“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悲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为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及新婚宴尔之人,必不信矣。”[16]作为一代大儒,纪昀论文更是重法,“文士之纪录,则如匠氏之制器,无规矩准绳以絜之,淫巧偭错,势将百出而不止。故说经不可有例,而撰史不可无例。刘氏之书,诚载笔之圭皋也,顾其自信太勇,而其立言又好尽。故其抉捷精当之处,足使龙门失步、兰台变色,而偏驳太甚、支蔓弗剪者亦往往有之,使后人病其芜杂,罕能卒业;并其微言精义亦不甚传,则不善用长之过也。”[17]与考据学者一样,纪昀推崇的是传统“微言大义”的笔法,这也是他追求的风格,“夫事必有理。推阐其理,融会贯通,分析别白,使是非得失厘然具见其端绪,是谓之文。”[18]其实,纪昀并非没有看到文学的美,他只是认为文学之美乃是建立在“理”的基础之上,没有“理”作基础,文就失去了意义。考据学者为何追求简洁、质朴的文风?梁启超对“史笔”的分析可能正是答案。“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何以以书法为独一无二之天职也?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何以以书法为独一无二之能事也?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果据何主义以衡量天下古今事物,而敢嚣器然以书法自呜也?史家之言日:书法者,本《春秋》之义,所以明邪正,别善恶,操斧钺柄,褒贬百代者也。书法善则为良史;反是则为秽史。《春秋》,经也,非史也,明义也,非记事也。使《春秋》而史也,而记事也,则天下不完全无条理之史,孰有过于《春秋》者乎?后人初不解《春秋》之为何物,胸中曾无一主义,摭拾一二断烂朝报,而规规然学《春秋》,天下之不自量,孰此甚也!吾敢断言日:有《春秋》之志者,可以言书法,无《春秋》之志者,不可以言书法。”[19]在经学家的眼中,所谓的“书法”并不是文学手法的曲折入微,更不是任才使气的藻饰,而是反复锤炼语言,将“主义”蕴藏在简洁的言语叙述之中。纪昀小说的叙述其实正是这种“书法”的体现。重质轻文,其极致是文笔艰涩、枯燥无味,这就难怪袁枚对他们的批评了。“近见海内所推博雅大儒,作为文章,非序事噂沓,即用笔平衍;于剪裁、提挈、烹炼、顿挫诸法,大都懵然。是何故哉?盖其平素神气沾滞于丛杂琐碎中,翻撷多而思功小;譬如人足不良,终日循墙扶杖以行,一旦失所依傍,便伥伥然卧地而蛇趋,亦势之不得不然者也。且胸多卷轴者,往往腹实而心不虚,藐视词章以为不过尔尔,无能深探而细味之。”[20]纪昀没有袁枚讲的弊病,但由于过度排斥个人情感的介入和对辞藻的追求,从纯文学的角度看,《阅微草堂笔记》的文学性要比《聊斋志异》逊色了。


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征,又字及之,号辛楣,晚年自署竹汀居士,江苏嘉定人(今属上海),清代史学家、汉学家。





二、著书体小说的构建与乾嘉学术倾向

02

笔记小说多记荒诞不经之事,清初以来的笔记小说也没能跳出这种窠臼,《聊斋志异》将花狐鬼魅人性化、人情化,借狐鬼“抒孤愤”,打破了传统的写法,在当时影响很大,鲁迅称“《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21]清代的小说创作虽然达到了历史新高,但小说的地位仍然很低下,清政府也对淫词小说采取了高压政策,康熙在晚年就下谕,“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之理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辞,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士子未免游日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行严禁,其书作何销毁,市卖者作何问罪,著九卿詹事科道会议具奏。寻议:凡坊肆市卖一应小说淫辞,在内交与八旗都统、都察院、顺天府,在外交与督抚,转行所属文武官弁,严查禁绝。将板与书一并尽行销毁。如仍行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该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罚俸六个月,二次罚俸一年,三次降一级调用。从之。”[22]对有伤风化、危害政治稳定的小说清政府的禁毁政策持续了整个清代。“坊间多卖小说淫辞,荒唐俚鄙”,这在乾嘉时期更为普遍,纪昀的长子汝佶也深受其害,“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悉摹仿以著之,竟沉沦不返,以讫于亡。”[23]作为官至一品的文化官员,纪昀不可能与世俗小说同流,他的任务是“正人心、厚风俗”,他的笔记小说必须跳出世俗小说的窠臼。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阅微草堂笔记》:“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与《聊斋》之取法传奇者途径自殊,然较以晋宋人书,则《阅微》又过偏于论议。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即与晋宋志怪精神,自然违隔;且末流加厉,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24]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并非消遣之书,它与魏晋六朝志怪小说主旨性不强也是有别,它更强调“有益人心”,更偏重于议论,文体上“立法甚严”,可见纪昀写作是有明显著述倾向的。著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纪昀除了反对过度渲染,还对不认真的写作态度提出了批评。“门人吴钟侨,尝作《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也……狡狯之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则非著书之体矣。”[25]笔记小说大多有尚奇好异的特点,纪昀对只是一味求异求怪的作风也表现出不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纪昀评《汉武洞冥记》:“若其中伏生受尚书于李克一条,悠谬支离,全乖事实,朱弃羊乃采以入《经义考》,则嗜博贪奇,有失别择,非著书之体例矣。”[26]正是强调“著书”的性质,纪昀在选材上不苟取,小说的故事来源多是身边的人,除了仆人、佃户、亲戚,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如袭曰修、阿桂、尹继善等,另外,纪昀自己在乌鲁木齐的所见所闻所历也是小说的来源。从整体上看,纪昀小说的故事基本上是以自己的亲人、朋友、上下属的所见所闻甚至是所历,故事让人感觉真实可靠,这与其他笔记小说是有别的。如何撰写笔记小说,对于喜好鬼怪故事的纪昀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严峻的问题。《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昀晚年所作,“时作笔记,以寄所欲言”,作为学界领袖,他前期并没有留下理论性著作,小说倒是成了他思想的出口。面对小说呈现出自然和社会的奇异现象,纪昀并没有过多的渲染,而是理性求证和分析,试图在学理上把握这些奇异的现象,由此对世界作出合理的解释。因此,《阅微草堂笔记》更像是一部社会哲学著作,小说的故事成了哲理的注脚。盛时彦评述纪昀的小说:“至于辨析名理,妙极精微;引据古义,具有根柢,则学问见焉。叙述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则文章亦见焉。读者或未必尽知也,第曰:‘先生出其余技,以笔墨游戏耳。’然则视先生之书,去小说几何哉?夫著书必取熔经义,而后宗旨正;必参酌史裁,而后条理明;必博涉诸子百家,而后变化尽。譬大匠之造宫室,千楹广厦,与数椽小筑,其结构一也。故不明著书之理者,虽诂经评史,不杂则陋;明著书之理者,虽稗官脞记,亦具有体例。”[27]纪昀的笔记小说内容虽然也不免庞杂,但主旨明确,熔化经史,学问倾向很明显,盛时彦认为它已远离了通俗小说的范畴,这是有见的的,称之为“著书体”并不为过。纪昀“著书体”笔记小说能够自创一体,这与乾嘉的学术倾向有紧密联系,也正因为打上了时代学术的烙印,纪昀的小说屡屡为后代文人称道。


《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




乾嘉学术的兴起是对理学的反动,考据学者通过文字训诂、校勘、辑佚等方式试图回归原典,反对理学的凿空。世纪末以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学界对乾嘉学者埋头考据、不求义理的说法提出了批评,认为乾嘉学者在对理学的清算中提出了新了义理,这一新的观点因详实的材料而被学界认可。乾嘉考据学有零碎、繁琐的一面,同时也在对经学原典的阐释中提出了不同于理学的新义理。戴震批评宋儒:“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尚有怜之者,死于理,谁复怜之?”[28]程朱理学将“天理”与人欲对立,戴震对此提出批评,并希望建立一种人性化的儒学。袁枚也对理学的权威提出了批评:“宋儒非天!宋儒为天,将置尧、舜、周、孔于何地?”[29]乾嘉学者在对原典的追溯中发现了理学的弊端并提出了批评,学风为之一变,章学诚感慨:“至今徽歙之间,自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而诽圣排贤,毫无顾忌,流风大可惧也!”[30]汪中见人提及宋儒便漫骂不体,“君最恶宋之儒者,闻人举其名,则骂不休。”[31]四库馆开馆后,考据学由民间学术变成了官方学术,身居高位的朱筠和纪昀是考据学的领袖,余英时认为,“纪晓岚则比朱笥河更为激烈,他可以说是乾嘉时代反程、朱的第一员猛将。晓岚是四库全书馆的首席纂官。通过这一组织,他广泛而深入地把反宋思潮推向整个学术界。”[32]理学虽然成为学界批评的对象,但它仍然是官方哲学,乾隆虽然对理学也有微词,但并没有否定它的正统地位。作为高级的文化官员,纪昀没有直接批评理学,因此,学术和笔记小说成了他思想的出口,“著书体”笔记小说的出现并非偶然。


宋儒将“理”视为最高的本体,喜欢辩论心性,其末流固守所谓的“天理”而不究人事的纤变,甚至以“天理”为由,鄙视躬行实践,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不少批评:“宋儒因性而言理气,因理气而言天,因天而言及天之先,辗转相推,而太极、无极之辨生焉。朱、陆之说既已,连篇累牍,衍朱、陆之说者又复充栋汗牛。……顾舍人事而争天,又舍共睹共闻而争耳目不及之天,其所争者毫无与人事之得失,而曰吾以卫道。学问之醇疵,心术人品之邪正,天下国家之治乱,果系于此二字乎?”[33]纪昀对以“卫道”、“天理”自命的腐儒最为痛恨,对朱子不通融之处也敢于直接批评,这是小说最为醒眼之处。


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义,渎伦常,败风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若痴儿呆女,情有所钟,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余幼闻某公在郎署时,以气节严正自任。尝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来出入,不相避也。一日,相遇于庭,某公亦适至,见二人笑容犹未敛,怒曰:“是淫奔也!于律奸未婚妻者,杖。”遂亟呼杖。众言:“儿女嬉戏,实无所染,婢眉与乳可验也。”某公曰:“于律谋而未行,仅减一等。减则可,免则不可。”卒并杖之,创几殆。自以为河东柳氏之家法,不是过也。[34]


理学人为地将天理与人欲对立,将人正常的情感也排斥在天理之外,固化的理学走向了传统儒学的反面。在清王朝的文化高压下,固化的理学参透于社会的各个方面,纪昀在《阅微》中借助故事对理学不近人情之处进行了批评,对符合人性的儒学表现出了认可。作为文化官员,纪昀对理学的态度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林昌彝批评道:“《阅微草堂笔记》其托狐鬼劝世则可,而托狐鬼以讥宋儒则不可,宋儒虽不无可议,不妨直言其弊,托狐鬼以讥讽之,近于押侮前人,岂君子所出此乎?”[35]在其他文章中,纪昀并不敢公开批评理学,借助于小说,他批评态度之坚决实在让人惊异,这或许正是他“所欲言”的主旨吧。


►南宋理学家朱熹



除了批判理学,《阅微草堂笔记》还对试图对各种现象进行理性分析,如生死轮回,纪昀说道:“轮回之说,凿然有之。恒兰台之叔父,生数岁,即自言前身为城西万寿寺僧。从未一至其地,取笔粗画其殿廊门径,庄严陈设,花树行列。往验之,一一相合。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轮回也。朱子所谓轮回虽有,乃是生气未尽,偶然与生气凑合者,亦实有之。余崔庄佃户商龙之子,甫死,即生于邻家。未弥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独此儿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门,云贺新岁。儿识其语音,遽应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门未锁,请入室小憩可也。’闻者骇笑,然不久夭逝。朱子所云,殆指此类矣。天下之理无穷,天下之事亦无穷,未可据其所见,执一端论之。”[36]理论先入,然后用事例证实,或者在故事后进行哲理总结,这样的写法贯穿了纪昀的小说写作。值得注意的是,纪昀还借小说中的鬼狐也在议论世事、分析宇宙的本质,如在《滦阳消夏录》中,作者借守藏神辨析儒道释三教:“儒以修己为体,以治人为用;道以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为体,以慈为用。其宗旨各别,不能一也。至教人为善,则无异;于物有济,亦无异。其归宿则略同。天固不能不并存也。”[37]鬼神属于另一个世界,纪昀借助他们证明自己理论的正确性和普适性。在考据兴盛的乾嘉时代,博学多识成为时代风尚,《阅微》也有不少常识的介绍,如海中三岛十洲、昆仑五城十二楼、新疆的土风、科举考试的佚事等等,这些常识大多具有很强的人文性,作者叙述也是娓娓而谈,趣味十足。与才子佳人小说相比,纪昀的小说少了“粉气”,多的是“理气”,这与时代学术风气是相吻的。



三、笔记体小说的学人化倾向

03

乾嘉各类型的小说都进入了创作的高峰,作品数量繁多,影响巨大,钱大昕感慨:“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释道犹劝人以善,小说专导人从恶,奸邪淫盗之事,儒释道书所不忍斥言者,彼必尽相穷形,津津乐道。以杀人为好汉,以渔色为风流,丧心病狂,无所忌惮。子弟之逸居无教者多矣,又有此等书以诱之,曷怪其近于禽兽乎!”[38]将小说与儒、释、道并列为一教,可见小说在当时的影响。在传统文人的眼中,小说只会起到伤风败俗的作用,钱大昕认为小说“以杀人为好汉,以渔色为风流,丧心病狂,无所忌惮。”这其实代表了多数传统文人的观点。张壶也说道:“今之小说家,不涉于淫艳,则流为轻薄,不谨子弟,习闻其说,因之伤忠厚,入邪僻,其罪孽可胜言哉。”[39]作为深受两朝帝王信任的文化官员,纪昀的小说固然不能与世井小说合流,他拒绝小说的俗化,以文人的雅趣写小说,他的小说代表乾嘉学人雅化的倾向。这一雅化的写作受到了后代文人的推崇,焦循说道:“近时纪氏诸小说,有《滦阳消夏录》、《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如是我闻》数种,余最取之,盖以忠孝节义之训,寓于诙谐鬼怪之中也。其他诲淫诲斗,讥谤失实之书,不特可焚,且宜斥绝矣。”[40]俞樾在著述自己写小说的旨趣:“余著《右台仙馆笔记》,以《阅微》为法,而不袭《聊斋》笔意,秉先君子之训也。”[41]纪昀的小说反对小说的世俗化,将伦理教化与文人雅趣结合,成为学人小说的典范。《阅微草堂笔记》体现出来的学人雅趣具有明显的时代学术文化特征,这与前代的学人笔记是有区别的。


就题材而言,明清笔记小说主要是鬼怪和言情,鬼怪小说经纪昀的哲理分析已上升为本体论,前面已论及,这里不赘述。受传奇的影响,明清笔记出现了不少“艳情”的作品,这类故事其实多是才子佳人类型,乾隆中期出现有《红楼梦》虽然打破了这一写法,但在整个清代,才子佳人仍然是言情小说的主要写法。《阅微》在选材上并不以爱情为主要题材,虽然其中也有小量的男女爱情的作品,但纪昀并不像传统小说那样刻意进行渲染,也没有对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进行赞扬或批评,而是通过这些故事探讨情与理、情与法的关系。《槐西杂志二》记载了纪昀自己耳闻的一个事件:


余督学闽中时,院吏言:雍正中,学使有一姬堕楼死,不闻有他故,以为偶失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东人,年十四五,嫁一窭人子。数月矣,夫妇甚相得,形影不离。会岁饥,不能自活,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与其夫相抱,泣彻夜,啮臂为志而别。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贩鬻者,潜随至京师。时于车中一觌面,幼年怯懦,惧遭诃詈,不敢近,相视挥涕而已。既入官媒家,时时候于门侧,偶得一睹,彼此约勿死,冀天上人间,终一相见也。后闻为学使所纳,因投身为其幕友仆,共至闽中。然内外隔绝,无由通问,其妇不知也。一日病死,妇闻婢媪道其姓名、籍贯、形状、年齿,始知之。时方坐笔捧楼上,凝立良久,忽对众备言始末,长号数声,奋身投下死。学使讳言之,故其事不传。然实无可讳也。[42]


作者只是简略地叙述了事件的经过,并没有过多地渲染两人的感情纠缠。在叙述结束后,作者议论:“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则搘柱纲常,宁死不辱。此本乎礼教者也。一则忍耻偷生,苟延一息,冀乐昌破镜,再得重圆;至望绝势穷,然后一死以明志。此生于情感者也。此女不死于贩鬻之手,不死于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残,得故夫凶问而后死,诚为太晚。然其死志则久定矣,特私爱缠绵,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固不以当死不死为负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误,则可矣;必执《春秋》大义,责不读书之儿女,岂与人为善之道哉!”[43]一对不读书的农夫农妇,不为环境所屈,生死相随,举止虽然不完全符合纲常,但精诚所致,不必以理责斥。《阅微》的爱情故事叙述都很简洁,纪昀注重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反映出来的问题。《滦阳消夏录》(五)记载有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在女子远嫁边城伊梨后,男子追至伊犁私会,后两人自杀殉情。纪昀在《乌鲁木齐杂诗》中咏叹道:“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44]纪昀为这样的爱情感到惋惜,但这样一种惋惜之情不是在叙述中体现出来,而是通过诗歌传达出来,这也是文人之雅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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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文人笔记,《阅微草堂笔记》有不少“资考证”、“补史阙”的条目。作为笔记体的考证,作者不以正史、经学为考证对象,而是多选择具有奇闻性的事物进行考证。如在《槐西杂志》(三)中,纪昀言其族叔见“旋风中有一女子张袖而行”,“又尝于大槐树下见一兽跳掷”,不知两者为何物。纪昀考证道:“余曰:‘叔平生专意研经,不甚留心于子、史。此二物,古书皆载之。女子乃飞天夜叉,《博异传》载唐薛淙于卫州佛寺见老僧言居延海上见天神追捕者是也。褐色兽乃树精,《史记·秦本纪》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注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图大牛上生树本,有牛从木中出,复见于丰水之中。’《列异传》:秦文公时,梓树化为牛。以骑击之,骑不胜;或堕地,髻解被发,牛畏之入水。故秦因是置旄头骑。庾信《枯树赋》曰:‘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柳宗元《祭纛文》曰‘丰有大特,化为巨梓;秦人凭神,乃建旄头。’即用此事也。’”[45]有些条目对《四库全书总目》进行了修正,这就把笔记当作正经的事了,《槐西杂志》(二)有:“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余撰《四库全书总目》,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尚沿旧说。今附著于此,以志余过。”[46]在纪昀的小说中,考证随处可见,这与时代学术相得益彰,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笔记小说的地位。


《阅微草堂笔记》记录了大量的文人扶乩,纪昀对文人扶乩有比较严的要求,“乩仙之术,士大夫偶然游戏,倡和诗词,等诸观剧则可;若借卜吉凶,君子当怖其卒也。”[47]纪昀自己也承认“余扶乩则诗敏捷”。《阅微草堂笔记》记载扶乩的结果多是诗歌,这些诗歌与故事完美融合,饶有生趣。《滦阳消夏录》(四)记载: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坐,曰:“江湖游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唤?”乩即书下坛诗曰:“鶗鴃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戍,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狂生大骇,不觉屈膝。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幸未达,达则又作步非烟矣。此妇既已从良,即是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君乃见诸实事耶?大凡风流佳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回头是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狂生鹄立案旁,殆无人色,后岁余,即下世。[48]


借扶乩吟诗作赋是文人雅趣的表现方式,纪昀对文人扶乩的取舍避免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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