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成都大学、大连理工大学,一南一北,中国高校内出现两封绝命书。
一封,写在个人微信朋友圈;另一封,写在个人微博。可以预见,他们注定不会存在于未来任何正统史料里。
这两封信合计只有几个 KB(千字节)的数据量,几天之后,他们就会被湮没或被删除于 2020 年全网将产生的 44ZB(泽字节)信息量里。44ZB 是 44000000000000000000 个 KB(2020 年,仅我们每天发送的邮件,就有 2940 亿封)。
我决定在呦呦鹿鸣里完整地记录下这两封信。
一封来自成都大学党委书记毛洪涛:
毛洪涛这封绝命书的要点是: 一年多的成都大学工作,已是头破血流。 校长王清远 披着学者的外衣,满心名利追逐,在成都大学建立起利益集团和独立王国,连续挤压三任党委书记 用阴招、泄私愤、拉山头、无底线,表面上是校长与书记的意气之争,背后是深刻的正义与邪恶较量,确实没有想到的,是制度机制建设、治理体系健全如此艰难,甚至无助到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个正直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与不正之风做斗争是一种本能。人们常说嫉恶如仇,大抵如是。
对理想主义者来说,理想破灭是一种精神绝症。当不能忍受那魔高一丈、黑白颠倒的现实,理想主义者可能会选择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在王清远接任成都大学校长一年后,一篇宣传稿这样表达王清远 心中的大学 : 大学是神圣的,汇人类历史和现实问题之研究,容天下能容和可容之思想。大学是一个社会良知和思想的发动器,文明和进步的推动器,理想和智慧的集散地,其核心职能是为这个社会培养具有正义、勇气和智慧的有识公民,并承担起文明兴衰之责任。
多好!
换言之,无论子弹再飞多久,无论最后调查结果如何,成都大学这两位最重要的人物中,必然有一位是伪君子。
不禁想起潘恩先生的一句名言:如果一个人极力宣扬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那他就是做好了干任何坏事的准备。
虚伪背后,恶行潜行。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从公开信息来看,作为毛洪涛的对立面,王清远是这样的表现上任一年后,2015 年的一篇官方宣传稿中,这样宣传王清远的政绩:一本招生从 0 提升到 1020 人,一级学科硕士点从 1 增加到 5 个,建设生物医药、动漫与文化创意、城乡教育服务、智慧制造与城市建设等四大学科群。 上任伊始,他就审时度势地提出了十年跨越三步走的战略规划 ,目标之一是 2017 年实现学校更名(后来确实成功了,2018 年由成都学院更名为成都大学)。
王清远对数字的重复有一种执念:引进 100 位特聘研究员、特聘副研究员,100 位学科、专业带头人,100 位高端教授特聘 ( 海内外 ) ,100 位创新创业导师特聘 ( 校内外 ) ,100 位优秀青年教师名师名校访学,引进 100 位海内外优秀青年博士、100 位公共课和艺体师范类青年教师等
对于一所由成都学院(原为专科)、本地幼儿师范学校、中医学校、卫生学校合并不久的学校,这样的战略规划竟有些波澜壮阔的史诗味道,能隐隐听到远方的涛声滚雷一样向我们奔来。
王校长政绩的背后,有更大的背景:当前,中国高校仍处在持续十几年的高速奔跑之中。据教育部公报,从 2003 年到 2019 年,中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从 17% 增长到 51.6%。也就是说,高等教育从大众化阶段正式进入普及化阶段。教育成了一大产业。
王清远治下,这所从成都学院更名为成都大学、大幅扩招的高校,是其中一个产物,也是一个推手。
相互成就。
目前,全国共有本科院校 1265 所(2019 年增加了 20 所),本科院校校均规模 15179 人,全国各类高等教育在学总规模 4002 万人,2019 年在学博士生 42.42 万人,在学硕士生 243.95 万人。
毋庸置疑,我国已建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高等教育体系。想当第二名都不行,实力不允许。
但,这里有一个如 房间里的大象 一样明显却几乎从来没有人过问的问题:招了这么多本科生、研究生,有这么多合格的教授人才储备吗?
我可以在呦呦鹿鸣明确地说:并没有。
如果真的有这么多合格的高校人才储备,那么,今天的中国《科技日报》就不会发出几乎每个核心科技领域都被人 卡脖子 的感慨;如果大学真的大,我们也不会焦虑于如何寻找到一套有说服力的经济理论来解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和社会变化学界没有啊;如果高校真的高,我们也不会汗颜于如此大的国家,在打开国门快两百年之后对世界科技进步还几乎拿不出像样的贡献。
谁不愿自己的国家举世无双地强大呢?谁不愿祖国处于世界科技与人文之巅呢?
高校界表现出一贯的蜜汁自信。一批从未获得诺奖的大学,自己宣布自己已经是 世界一流大学 了。国际上信不信、认不认,这并不重要,反正大家也看不到,重要的是,随着这个宣布,国家的巨额拨款到账了。
如果把毛洪涛的绝命书归为校长和书记之间的权力斗争,那可真是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毛洪涛和王清远的主要履历,都在高校序列,绝命书所暴露的,更是高校的大问题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步子迈得太大太快。
这个过程中,最无辜的,是本科生、研究生们。
那些满怀憧憬进大学却发现终被历史的车轮裹挟的学生们,那些交了学费却发现喉咙无法发出声音的学生们。
在毛洪涛绝命书的前一天,大连理工大学的一位研究生(微博名 @红烧土豆叶 ),也发了绝命书,并在实验室自尽身亡。
看他的遗书,通篇文字平静、温和、幽默,没有苦大仇深,没有说任何人坏话,甚至,还在为学校和老师辩解,不想因为自己的死给任何人惹麻烦,在最后,还祝愿家人朋友顺利、祖国繁荣昌盛。
但是,仍提到了学习的细节:给研究生讲课的老师授课质量差到了酸奶没吃完放在垃圾桶里一周的地步。而且,即便这样的授课质量,小组老师的沟通也很少,一年小组就是年末一顿饭,夏天集体玩一次。到了开题答辩那一天,老师嘟噜了一两句就糊弄过去了。
有必要在这里存下这篇绝命书的全文:
这是他自杀的实验室:
他想做个好人,却自杀了。没心没肺的人,却活得风生水起。
他终究没有机会体会到真正大学教育的智识之趣、学问之美。
目前,成都大学说已经成立的专班,跟进党委书记毛洪涛发朋友圈后失联之事。但是,我这里要说,毛洪涛案的调查结果,以及成都大学的内部情况到底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已经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已经产业化、把毛入学率推到普及化阶段的中国高等教育,是时候停一停跃进的风气;是时候停一停,反思 什么是大学 ;是时候停一停,梳理教职工队伍;是时候停一停,反躬自问是否对得起如此大批量招进来的学生们。
当前,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教职工总数 256.67 万人,这两百多万人中,有几个人,可以像陈寅恪先生一样,站出来写上一句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
有几个人,可以像竺可桢先生一样,站出来说: 只问是非,不计利害 ,站出来说 我这一生追求的,是科学、是真理 ?
有几个人,可以站出来说:我传的 道 ,是中国传统的 道 ,是像张载一样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中国高等教育足够大,但大而不当。
晚明时代,士风败坏,时人如此总结: 以言不出口为淳厚,推奸避事为老成,员巧委曲为善处,迁就苟容为行志,柔媚卑逊为谦谨,虚默高谈为清流,论及时事为沽名,忧及民隐为越分。居上位以矫亢刻削为风裁,官下位以逢迎希合为称职,趋爵位以奔竞辨谀为才能,纵货贿以侈大延纳为豪俊。
对比下今天,这段话是如此熟悉。
今天那些寡廉鲜耻的造假抄袭、误国害民的胡说八道、导师老板的上下其手、利益追逐下的鸡飞狗跳,怕是连晚明那些道德沦丧之辈也要目瞪口呆。
是的,只要高校圈的逆淘汰还在大行其道,悲剧就会不断重演。
这两封绝命书,实为两次死谏,是意义非凡的两次警钟敲响。
问题是,大多数人看了,却没有看见;听了,却没有听见。互联网一年里产生的 44000000000000000000000 字节信息,足以淹没 10 个 14 亿人,尤其是还沉浸在 厉害了 里的人们。今天,呦呦鹿鸣这篇文章,又用了几个千字节,给这两封绝命书加了一些让人看得见的权重,只是,这增加的,仍是如此微不足道。
对于中国高校,我无数次失望,经常是绝望,但每每看到一个个悲剧中那些温暖的面容,那些让人感伤的文字与叙述,又还是有一些幻想:也许,绝望处还有一点新生的希望呢?
6 年前,来自南方的 @红烧土豆叶 对一切充满好奇,他不停地问,语气是如此鲜活:冬天的雪大么?能打雪仗吗?新生报到是几号啊?
6 年后的 2020,他在实验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我确实尽力了呀 让我下辈子变成某间猫咖里的一只猫吧,野猫也行。希望家人朋友今后顺顺利利,祝愿国家一直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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