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男嘉宾牵手成功后,哈尔滨下起暴雨,黑龙江电视台演播厅的屋顶雷声轰鸣,《相亲相爱》节目录制暂停。间隙,即将上场的贾杨到卫生间抽了根烟。看着窗外暴雨如注,他叹了口气:“轮到我就打雷了,这老天不作美啊。”
贾杨66岁,来自绥化,这是他第二次参加这档面向中老年人的电视相亲节目。上场前,贾杨跳了几下,捶了捶胸脯,做了个深呼吸。编导冲他鼓励道:“叔,你这么精神,不用紧张。”
轮到贾杨上场,他向十位女嘉宾道出了自己的爱情宣言:“幸福是理解,是包容,我会给你幸福的。女嘉宾,你愿意跟老贾走吗?”贾杨竖起大拇指,在胸口帅气地比划了一下。
《相亲相爱》和湖北经视的《桃花朵朵开》、北京电视台的《选择》是近十年来涌现的面向中老年人的相亲节目。尽管没有华丽的舞台,但它们都是当地的王牌节目。
相亲类电视节目要在娱乐和服务间求得平衡。《相爱相亲》的创始人、节目主持人袁哲从2009年以来一直主持婚恋节目,节目最初完全照搬《非诚勿扰》,一开始的定位是娱乐节目。做了一段时间,袁哲意识到,农民和中老年人士才是这档节目真正的服务对象,节目只有走心、接地气,才能更好地帮到他们。
《相亲相爱》陆续开辟了农村专场和中老年场。袁哲发现,大叔大妈们是最需要他们的,因为他们羞涩。尽管大龄人士的相亲需求比年轻人相亲更迫切,但整个社会氛围却对此不够友好和宽容。《桃花朵朵开》节目创始人、首任制片人胡晓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龄人士来电视节目相亲多是“走投无路”,社会上很少有诚意满满给他们牵线搭桥的地方,而且面向大龄人士的婚介市场鱼龙混杂,充斥各类“割韭菜”的假婚介、婚托。
“搁这屋子谁跟我说话?”
独居老人太寂寞了。刚参加完《相亲相爱》节目录制,来自哈尔滨宾县的孙世杰在哈尔滨东站附近找了个39元一晚的小旅馆住下。她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早就离异的自己过几个月就要迈入63岁,年岁渐长,找到老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来参加相亲节目就是“寻思解决寂寞的问题”。
两次经历让孙世杰渴望过上有老伴的生活。一次是牙疼,晚上她整个腮帮子全肿了,孩子不在跟前,她只能捂着腮帮子独自去买药,这时候她感叹,如果有个人把药买了,把水烧了放眼前该多好。还有一次是秋天,她从大连回宾县,坐了一夜的硬座,到站后等了一个小时等来了清晨六点的公交车,一上车就晕车。强撑着到了家,她又困又累又饿。孙世杰进屋把门一关,鸦雀无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饿得睡不着,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想着煮面条,但饿到等不及煮面条,就烧了一点开水,冲了一点奶粉喝,然后煮面条,吃完终于躺在了床上。“心那个寒啊。要是有个老头呢,打个电话说我快到家了,他烧点水煮点面条,好吃赖吃,好歹是现成的。”
“一个人慢慢变老,越来越孤独,最后就脱离了社会了。”贾杨说,他觉得必须找个老伴。采访贾杨是晚上九点,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如果你今天不跟我说话,搁这屋子谁跟我说话?电视它说话,但我跟它说话,它也听不着。”长年独居,他和朋友们已经不怎么来往,每次见面喝酒,大家都在聊家事,他觉得不舒服:“人家有家,我哪有家,我跟人家就没那个嗑可唠了,感觉不得劲儿。”
长期担任《相亲相爱》情感顾问的主持人晨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年人想找对象主要是因为孤单寂寞,他们不像年轻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干,所以一定要找个伴。尤其是老大爷,晨风发现,老太太们一个人十年八年都可以过,但老大爷可能老伴去世三个月就开始找对象。晨风甚至遇到过贷款结婚的老大爷——他受不了没有人陪他说话给他做饭的日子。
在中老年相亲节目里,男女嘉宾以五六十岁的居多。《桃花朵朵开》制片人胡晓凡记得,他节目里出现最大龄的男嘉宾是一位91岁的老教授,想找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伴,但像这样的高龄人士能牵手成功的概率非常小。
年龄问题的背后是老年人的性需求。在《相亲相爱》的舞台上,曾经有豪爽的大妈直接问男嘉宾的性能力。被南方周末记者问起这方面要求时,孙世杰面不改色地说,如果对方那方面不行她就不接受,因此她不会考虑年纪太大的男性。“没有那方面就没有感情,要不咋说‘床头吵架床尾和’?白天吵吵干完仗,晚上我稀罕稀罕你,完了把事儿一办,啥事儿都没有了。”
“你们要拿结婚证,我就把她当仇人看”
报名参加电视相亲节目的大多数人,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相亲相爱》编导李良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叔大妈报名时,最常问的问题是:你们收钱吗?
他们上电视相亲,首先遇到的阻力通常来自儿女。袁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相亲相爱》导演组在接到报名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做他们儿女的工作,首先是争取他们的支持,然后鼓励他们陪父母来参加节目。
胡晓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儿女阻止老人上节目找老伴的情况非常普遍。他分析,儿女没法理解父母的孤独,而且觉得父母上电视相亲,如果被同事、朋友看到,会给自己丢人。孙世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是瞒着自己的三个子女来参加《相亲相爱》的,她怕孩子们被人笑话。
另一方面,儿女的干预有出于财产的考虑,尤其担心父母一旦找了老伴,百年后房产的继承问题。有的子女会折中:可以搭伙过日子,但不能领证。“不拿结婚证,我把她当妈看。如果你们要拿结婚证,我就把她当仇人看。”胡晓凡向南方周末记者复述。
也有儿女主动给父母报名电视相亲节目的,比如参加过多期《相亲相爱》的瑛姐,每次都跟她儿子小常一起来上节目。瑛姐和前夫离婚后,独自把孩子带大。当小常提出要给母亲报名《相亲相爱》时,瑛姐很诧异,她不想再婚。但在儿子看来,他以后也要结婚生子,不可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万一有什么事,他希望母亲身边有个人陪伴。
对于中老年人,尤其是在节目里被人选择的男嘉宾,上电视节目相亲需要克服紧张。李良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的老大爷一到楼下就反悔,说自己喘不上气,觉得自己不行,节目录着录着人突然跑掉了。
《相亲相爱》《桃花朵朵开》《选择》都是服务中老年人的相亲节目。尽管没有华丽的舞台,但它们都是当地的王牌节目。图为《相亲相爱》节目现场。 (受访者供图/图)
“你问得太直接了”
录完当天第一场中老年场《相亲相爱》的间隙,作为情感顾问,晨风忍不住吐槽,做老年相亲节目让他觉得心累。他总结,年轻人理解节目效果,甚至会告诉他:老师你越怼我,我越红。但老年人“不配合,不好整”,他们录节目的心态是“我就是我,你管不着我,你得尊重我”“不觉得节目必须得有套路”。在录制老年相亲节目时,编导在现场提示的问题,老年人通常不配合。
做节目时,晨风见过形形色色的“奇葩”要求。有一次,他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在节目上吵了起来。那位大爷一定要找一位四十多岁有生育能力和意愿的女伴,他在节目上说:我有生育能力,七十多怎么了?何鸿燊七十多还生呢。得知大爷的月收入只有两千多元,晨风反问他:两千多你能养活一个孩子吗?大爷反驳:你别管,我们吃大米饭也能活。还有一位六十多岁从没结过婚的大爷,一上来说要找一个会洗衣服、收拾屋子、做饭、照顾人的老伴,晨风反问:你不觉得人家女嘉宾会觉得你想找个老妈子吗?老大爷反驳:我媳妇儿伺候我不应该吗?一位农村来的大爷不太会表达,说自己想找一个“会看大门的”,晨风不客气地怼了过去:那你找条狗呗。在节目里,每当主持人不方便表达自己情绪时,晨风总是扮演那个“恶人”角色。
在演播厅,南方周末记者围观了三期《相亲相爱》节目的录制。节目里,一位农村大爷在黑河北安有房,但一位女嘉宾要求他在哈尔滨买一套房,主持人反问她:在哈尔滨买房,你要整死这老头啊?同一期里,这位男嘉宾提出支付两人每个月的共同花销,此外可以给女方五百元零花钱,一位阿姨不愿意,提出能不能给一千元,老大爷没有答应。晨风当即批评这位阿姨把找对象当成了菜市场买菜。节目录完,吃中饭时,女嘉宾们讨论起这一段。孙世杰对那位女嘉宾说,你问得太直接了,事是那么个事,但不能那么说,如果聊着觉得这个人方方面面还行,再问问经济方面怎么支配。女嘉宾玉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实她们这么问只是在试探,看对方舍不舍得,如果真舍得,她们不会为难男方。
在第二场节目录制一开场,晨风提醒在场女嘉宾:阿姨们不要要求太高,不然永远嫁不出去。按照晨风多年观察,男嘉宾找老伴主要看重的就是四点:会做饭,能照顾他,脾气不要太大,有自己的收入或退休金以及儿子已婚。相比之下,女嘉宾找老伴要求就多得多:有相貌、有眼缘、有房子、有工资、性格好、对她好、肯为她花钱。
在《桃花朵朵开》里,女方问男方,比较常见的问题是有没有“三高”。丧偶的女方更希望男方也是丧偶,而不是离异,因为这样没有牵扯。男方则关心女方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如果是儿子,女方更难找到对象。有男嘉宾曾在节目里表示不要找带儿子的女嘉宾,他认为这个继子日后的婚配还需要他操心;另一方面,当地农村往往有这样的观念,男孩很难认同继父,考虑问题一定会偏向自己的生父和母亲,因此继父的付出很可能没有回报。
嘉宾们的“现实”和“硬核”,也从侧面反映了中老年类相亲节目的真实。袁哲和晨风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年轻人上电视相亲节目,很多是抱着参加娱乐节目的心态来的,比如想变成网红;老年人上相亲节目,只有找老伴儿这一个目的。
“我这宝就押在你身上了”
电视相亲节目只能给大龄人士提供一个认识的平台,最终能走到一起的少之又少。胡晓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人以为在相亲节目牵了手就可以结婚,他一直在破除这样的迷思。
通过多年回访,胡晓凡得到的数据是,在《桃花朵朵开》牵手成功的人,最后走到一起的只占10%左右,包括长期同居和领证结婚两种情况,其中领证结婚的只占1%到2%。但节目组会根据嘉宾的意愿公布联系方式,有许多嘉宾和场外观众走到了一起。胡晓凡估测,这样的比例可能占到六七成。
在《相亲相爱》的录制过程中,主持人袁哲反复重申,节目组是奔着让大叔大妈们最后能结婚登记为最终目的,而不是同居。接受采访的多位大爷大妈都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想领证,不想搭伙同居。孙世杰觉得,不领证只搭伙过日子的生活没意思。“花钱搭伙,终究会闹分歧,肯定会计较你花多了,他花少了。”孙世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花钱搭伙,心就不在一起,那还有意思吗?要的就是这颗心。”
来自武汉的周光群和张丽萍是少数从《桃花朵朵开》舞台上牵手走向婚姻的例子。两人从节目牵手到登记结婚,只花了半个多月。当周光群提出登记时,张丽萍问他,都还没怎么接触,你怎么就要拿结婚证。周光群很坚决,不拿结婚证就不能在一起。在他看来,没有名分的两个人住在一起,隔壁邻居看到会说闲话。张丽萍觉得周光群老实本分,加上电视相亲节目推了她一把,她下了决心拿结婚证。领证那天,她告诉他:“我这宝就押在你身上了。”形容自己目前的婚姻状态时,张丽萍说自己“非常非常幸福,非常非常满足”,她想着等老伴退休后,两人就好好规划,去全国各地旅行。
贾杨的晚年婚姻就没有那么幸运。通过相亲节目《大城小爱》,他认识了一位比他小十岁的女嘉宾,相处三个月后,女方提出登记,然后贾杨把自己的工资卡给了女方。婚姻的变故发生在2018年春节,当时贾杨八十多岁的父亲到北京看病,弟弟让他打一千块钱过去。和妻子说了这一想法后,对方没吱声。妻子的不情愿让贾杨有了想法,他觉得不能和这个人长远过下去了。过完春节,他就办了离婚。经过这一遭,他不想再找一个年纪小他太多的老伴,但他不排斥闪婚。如果考察后觉得对方是诚心和他过日子的,贾杨还是会把工资卡给妻子。
63岁的刘大爷,在《相亲相爱》的舞台上现场秀肌肉,引来尖叫一片。 (受访者供图/图)
“寻找下一次爱情”
节目录制结束,下班后的李良爽忙着在微信里安慰没有牵手成功的大爷大妈。在贾杨等嘉宾眼中,节目组编导“像哄孩子一样”。当天录制现场,一位大妈在最后阶段被拒绝,节目上云淡风轻的她,一下台就哭了一场。李良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年人能出来再找老伴很不容易,如果被拒绝,他们很难像年轻人那样轻松释怀。这个时候,李良爽就需要去安抚。
参加完《相亲相爱》节目的录制,回到绥化的那天夜里,贾杨躺在床上一夜没睡。他翻来覆去复盘自己从上场到结束的表现,觉得自己那句开场的霸气爱情宣言,不太稳重,他觉得自己“整大了”。
来相亲的大叔大妈有过许多不太愉快的经历:离异、丧偶、失独。他们经不起重蹈覆辙。许多人会告诉《相亲相爱》编导李良爽:其实这些事情不太想说,有时候心里挺难过的。我把这个东西说出来,证明我已经迈过这个坎了,我要重新寻找下一次爱情了。
对一些嘉宾来说,参加相亲节目也是种心理疗愈。有一位女嘉宾丧偶多年,儿子在读大二时意外去世,从此她孤身一人。她儿子是文学爱好者,有一部六十万字的未发表的文学作品,到现在她都一直锁在抽屉里,不敢打开看。李良爽还记得,这位阿姨第一次来参加节目时,一直站在旁边不太说话,后来通过节目,慢慢接触到更多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她会意识到生活不只她那一块,还有更多的东西。”李良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来自齐齐哈尔的玉霞在节目上成功和来自鸡西的李大叔牵手。李大叔三年前妻子病逝,他想找一个人缓解丧偶的伤痛。玉霞告诉他,这种想法是错的,是在伤害人家。玉霞的儿子在24岁时病逝,当时已经丧偶的她也很渴望找一个人来缓解儿子去世带来的伤痛,她失败了。玉霞向李大叔分享经验:“你现在是装平静,你让别人来填补你失去媳妇的伤疤,那是不可能的。我想开了,我一定要把我的思想情绪控制好,首先问自己,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年相亲,失望比满意多。节目结束几天后,玉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这一次和李大叔没成,她也不再想找对象的事了,自己每个月两千多元收入够吃够喝了。又过了几天,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两人已经不通电话了:“有缘无分吧。我这把岁数了,什么都想开了,顺其自然。”
2019年参加的那期相亲节目播出后,贾杨接到了五六百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微信上也加了上百个女网友,但真正见面的没几个,一是因为出趟远门费用不菲,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高科技有点唬人——手机看视频时觉得不错,但真人是两码事。见了几个女网友,他觉得不太顺心,渐渐哪儿也不想去了。现在,只有那种“够得着”的相亲对象,他才会去见一面。贾杨速战速决,如果微信上谈过几次觉得不合适,他就直接拒绝,并立即删除对方微信。“咱们不搞网上恋,这么大岁数捣鼓那玩意儿,啥问题也解决不了。”
“人生就是这样,你喜欢一个人,别人不喜欢你;喜欢你的,你不喜欢。”录完节目的第二天,贾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了几天,他通过微信告知,自己刚把最后两位已经不联系的女网友删除,准备迎接新人的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贾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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