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故人,是这个客厅里发生最多的话题之一。
抬起头能望见墙上挂的相片,那一张张肖像照片里的人,大部分已经去世了,但在杨苡的客厅里,他们都彼此微笑,一起热闹。聊到哪位朋友,杨苡就抬起手,指给大家看,“这就是他/她哎!”那些早已蒙尘的历史,恰如其分地和具体的面庞对应,巴金、沈从文、穆旦、萧乾、吴宓等一位位大师,都在她的嘴里变成了生动可爱的人物。
杨苡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巴金通信。
那时她刚读完《家》,便认定要做觉慧,17岁写信问巴金,自己要不要“出走”?外面兵荒马乱,自己还过着贵族小姐似的生活,难道不是醉生梦死吗?巴金却在回信中给她的热情泼了冷水,让她不要冲动。
后来杨苡才意识到,这是巴金对年轻人的一种保护——希望他们走最安全的路。这也影响了杨苡一生的道路。
杨苡和巴金的通信长达半个多世纪,她难以跟家人朋友倾诉的心思,都写给了巴金,最长的一封,写出了17页。这些书信结集出版为《雪泥集》。直到晚年,杨苡都保存着对写信的喜爱,她认为发短信、打电话是“说事儿”的,但写信是讲肺腑之言,“好玩,痛快。”
“文革”开始后,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的一张大字报让巴金应声倒下,杨苡也接受了审查,可经历这样的风波,她仍没有为自保而销毁和巴金的信件。
诗人辛笛感叹,“经过十年浩劫,我个人深知保存友人的来信之艰难······静如同样经历许多坎坷,却能冒着种种危险坚持把她和巴金往来书札保存下来,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呵!”
后来那动荡十年,人人自危,封锁家门,尽量不与他人走动联络,她依旧想到去拜访哪位朋友,就大大方方地去拜访。
与她书信交往同样多的,还有巴金的哥哥李尧林,她称他为大李先生。对巴金是敬,对大李先生则是亲近。
通信最密切时,他们一天两封,半年下来,积攒了40多封信。当时,杨苡是学生,大李先生是老师,母亲管得严,他们很少单独散步,大多数时间一起约定去某地汇合,或是买同一场的电影票,坐在影院的不同角落,一起看电影。有时知道大李先生下午会经过,她就把朝外的窗子打开,大声用留音机放音乐,他朝楼上望过来,她远远地看他两眼。
大多数情况下,杨苡聊起过去都是坦然的,即使偶尔有动情之处,短暂地出现表情的异样,也会在瞬间调整,重新变回往常的状态。哭泣则更少了,只有在后期,需要走进卧室与她交谈时,余斌才无意中撞见过杨苡脸上似有似无、又一闪而过的落寞。
这些情绪有时和特定的人有关,比如大李先生。
1983年7月7日,杨苡踏上远赴昆明读书的路程,离开当天上午,她与大李先生相约见面。在英租界的马路上,两个人散了很久的步,大李先生拿出送给她的礼物,一盒汕头产的手工绣花手绢,这昂贵的礼物,对他来说是不小的负担。随后他又从兜里托起一捧雪花般的碎纸片,都是她写给他的信。他说,他主张信是不必保存的。她一向敬他为兄长、老师,自然点头称是,没有深究他是否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最后他们挥手告别,全然没有离别愁绪,甚至一团欢喜,因为她和他约定好,他不久也会抵达昆明。而这一分离,便成了永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失信,都让她伤心不已。在怀念大李先生的文章《梦李林》中,杨苡写道:“好像曾有个人走进我的心里,点亮一盏灯,但没多久,又把它吹熄,掉头走开了!”
1945年,大李先生住院,7天后逝世。他去世多年后,杨苡才明白了他内心的苦涩,每个月他都要把薪水寄给老家,养活一家人,北方的冬天步入酷寒,他依旧一身单衣,没有钱添置棉袍。在书里,杨苡这样形容他的那段日子,“他当然希望过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只是为了家人,他选择了牺牲自己。”
活着的胜利
年纪渐长后,杨苡喜欢开自己和死亡的玩笑。保姆小陈有一次说漏嘴,告诉她有人夸自己勤快,也想要雇到家去,她听到后笑着说,“都等着我先死呢!”听力下降以后,她经常要么听不清,要么听错,保姆叫她得不停重复。她就开玩笑说,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需要反复按一按,试试是否失灵。
有时,她也频繁地提及后事,只不过语气没有丝毫不详的意味,不悲、不伤,还笑嘻嘻的。有后辈在她面前避讳,她还要诧异,“怎么比我年轻的倒忌讳说这个呢?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真奇怪!”
巴金曾说:“长寿是一种惩罚。”但杨苡却觉得:“活着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