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女性走上街头，反对强奸和性暴力

当你以为印度的疫情管控已经足够荒唐时，这起案件可能会让你不寒而栗。

4月6日，一名43岁的印度女子被送往博帕尔医院治疗新冠。但就在入院的当天，她遭到了一名男病房守卫的性侵，随后病情急转直下，于4月7日不幸离世，总住院时间不到24小时。

据印度媒体报道，该男子在4月6日凌晨4点，以“检查身体”为由进入受害者房间，随后在卫生间对患者实施性侵。而案件的蹊跷之处在于，尽管嫌疑人在案发后被抓捕入狱，但警方和博帕尔医院直到5月14日才将此案公之于众。有非政府组织写信举报称，院方管理层一直试图掩盖此案，甚至在患者死后的一个月，都没有告知她的亲属。

更为讽刺的是，这位女患者还是博帕尔医院1984年毒气泄漏事件的幸存者（当时至少有3800人死亡）。

印度新德里电视台报道截图

疫情中的印度，还有多少女性正在经历一个病毒与性暴力交织的“炼狱”？

1 熟人作案

根据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NCRB）的最新数据，2019年印度警方记录在案的强奸案件超过3.2万，平均每天88起，每16分钟就有一起强奸案发生。自2012年的印度黑公交轮奸事件（一名女大学生在巴士上遭到5名男子强奸）以来，首都新德里一度被视为“世界强奸之都”。全球和平指数2017年的报告，也将印度列为对女性旅行者最危险的国家之一。

2012年印度黑巴士轮奸案的四名主犯

然而进入2020年，印度强奸案的数量开始急剧减少。德里警察局的统计数据显示，2020年一共统计到1699起强奸案，比2019减少了21.6％。“封城”似乎也起到了保护女性的效果。在封锁的第一阶段（3月22日至4月12日），新德里一共上报了23起强奸案，与2019年同期相比下降83.4％。

2010年-2019年印度警方记录在案的强奸案件（来源：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

但面对这个“喜讯”，德里妇女委员会主席斯瓦蒂·马里瓦尔（Swati Maliwal）表示并不值得庆祝。在接受Anadolu Agency的采访时她指出，由于印度的大多数强奸案都是家庭成员作案，因此人数少反而意味着案件实际上在增加。“仅仅因为报道较少，并不意味着人们的心态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随着防疫措施逐步放松，我们也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案件被上报。”

的确，在德里警方的数据中，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仅有1.8%的强奸案的主犯，是与被害人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个比例相较2019年的2.2%有所下滑，但也恰好证明有更多的强奸案是熟人作案。

印度女性在街头抗议，反对性暴力

“数见不鲜的是，作案的人往往是你以为的‘好人’，是你的丈夫、叔叔、朋友或者邻居。”印度政治分析家及作家斯瓦那·拉贾戈帕兰（Swarna Rajagopalan）告诉《看世界》，数字只是一个代表报案能力和意愿的指标。“当数字下降时（如去年一样），我们还需要考虑到人们无法出门的现状。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处于完全封锁的状态，民众不能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去往警察局，报案，填表，再无限期的等待。”

“疫情前，印度就已经有高比例的家庭暴力，女性被杀，以及极低的起诉率。这个国家早已因为性暴力的‘瘟疫’而饱受摧残。”Equality Now组织的“结束性暴力”计划全球负责人雅克·亨特（Jacqui Hunt）告诉《看世界》，疫情海啸正将印度女性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2 “你会娶她吗？”

如斯瓦那所说，强奸案数量代表的是受害者报案的能力与意愿。“能力”被疫情影响，但“意愿”受到的则是来自司法系统和封建思想的双重要挟。多年来，无数印度女性对婚内性暴力的“意愿”，都被法院或者更高权力机关驳回。有媒体分析称，婚姻甚至成了印度性暴力的遮羞布。

2016年，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NFHS）显示，有99.1%的强奸案都未向警方报案，印度女性遭受来自丈夫性暴力的可能性，是其他女性的17倍。联合国人口基金的一项研究也发现，印度有三分之二的已婚妇女（年龄在15至49岁之间）曾遭到殴打，强奸或被迫提供性服务，肇事者一半以上都是她们的丈夫。

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印度律师认为女性即“性”

雅克·亨特指出，印度社会和司法系统对强奸案幸存者的歧视和羞辱的态度，使很多遭受家庭暴力或性暴力的人，无法得到司法的公正对待。有的警察会拒绝登记强奸案，幸存者和证人也常常面临威胁。

今年3月1日，在印度最高法院的一次庭审中，时任印度首席大法官莎拉德·阿文德·鲍德（已于2021年4月23日卸任）审判了一起7年前发生的强奸案。

鲍德大法官

受害女性在2014年至2015年间，屡次被名为莫希特·苏巴什·查万（Mohit Subhash Chavan）的男子强奸。查万是受害者的远房亲戚，他作案时年龄在18岁左右，但受害者当时还仅是一名9年级的学生（相当于国内高一）。

据法庭文件，查万被指控“跟踪，绑扎，数次强奸还在上学的未成年女生，并且威胁要将她浸泡在汽油中并放火，向她泼酸，甚至把她的兄弟绑在铁轨上”。而这长达一年的强奸和恐吓行为，直到女孩企图自杀时，才被其母亲发现。

但就在众人期盼查万会得到法律的惩罚时，鲍德大法官问查万，“你会娶她吗？”他还补充说，“我不是强迫你。如果你想，我们能帮你。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会被炒鱿鱼并且蹲监狱。”

鲍德法官的这番言论很快在社媒上传开，引起了更多民众的不满。在一封致鲍德法官的公开信上，4000多人留下签名并要求他立马辞职。信中强调，“鲍德法官的言论不仅使丈夫对妻子进行任何形式的性、身体和精神暴力合法化，还使印度妇女在婚姻中遭受的酷刑正常化。”

4000多人请愿，要求鲍德法官辞职

“我当时也感到非常愤怒。”与《看世界》视频时的斯瓦那握紧了双拳。她极不认同法官的想法，但如果从印度传统思想的角度来看，她表示这也是说得通的。“在传统社会中，‘强奸罪’不是针对女性的暴力，而是贞操的丧失，以及家庭荣誉的丧失。而按照传统观点，如果女人不再是处女，她就不能结婚，这也就成为了她最大的‘伤’。”

“所以要如何弥补这种伤害？那就是娶她，因为除施暴者外，没有人会娶她。就算对女性来说，与对她实施性暴力的人继续生活是一种惩罚，但那不重要，因为她的“价值”已经不存在了。”再者，斯瓦那补充道，“婚内强奸在印度并不犯法”。

换而言之，鲍德法官认为这桩婚姻不仅可以拯救女孩，还可以拯救施暴者。

据《印度刑法》（IPC）第375条，“违背女方意愿”和“未经得女方同意”的性行为均被定罪为强奸。印度2012年的《保护儿童免受性犯罪法》也规定，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是一种犯罪，肇事者将面临10年以上的监禁甚至无期徒刑。但这看似严格的强奸法案，却有唯一一个特例——“男人与妻子（15岁以上）发生性关系，即不构成强奸”。

印度强奸犯对于女性被强奸的看法：不应该反抗

长久以来，印度法律都在默许婚内性暴力的存在，但政府也没有要更改，或者将其定罪的意愿。

“我们需要看到问题，才能想到解决方法。但很明显，许多民众和官员都看不到问题所在。”斯瓦那表示，不幸的是，不止鲍德大法官有’嫁给强奸犯’的思想。如果要说一个数字的话，可能有30%到40%的法官都持相同观点。

2017年8月15日，在印度第71个独立日的庆典上，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曾说，提高女性地位，是他2022年创建“新印度”的愿景的关键。但就在同月，当面对民权组织对“将婚内强奸定罪”的要求时，法院当即驳回，并表示这将“使婚姻制度不稳定，会成为骚扰丈夫的简便工具”。

莫迪在庆典上发表讲话称要提高女性地位

2019年，第45任印度首席大法官迪帕克·米斯拉（Dipak Misra），即鲍德的前前任，也认可婚内强奸。他说，“虽然有很多国家视婚内强奸为犯罪，印度不应该这么做，这将在许多农村家庭中造成绝对的无政府状态。我们国家之所以能得以维持，是因为家庭。我们仍然有家庭价值观，我们仍然尊重家庭背景和许多其他方面。”

“印度政府、执法人员和检察官都必须了解和承认女性正在面临性别暴力，这是至关重要的。”亨特表示，但从莫迪秉持的“自上而下”的强人政治风格上来看，如果上层的思想无法转变，民众呼吁立法、推动更严苛的管制都将只是空谈。

3 印度女性被“犀牛化”

在查万强奸案中，其实还有一段插曲。

当受害者家人发现女儿遭到强奸，并企图自杀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报警，而是“提亲”。女孩的家庭向男方保证，只要女孩成年，就会安排他俩结婚。不过查万没有信守承诺，之后与另一个女性结婚，这才促使女方父母向法院起诉。

亨特对此表示，“强奸案的幸存者，经常面临施暴者或其家人和当地社区的沉重压力，她们会被要求撤销刑事指控，在法院外解决案件等等。调解通常是由家人进行的，不会询问幸存者，而是胁迫她们接受协议，施暴者则可以逍遥法外。”

“这种思想的确匪夷所思，我无法为此辩解。”但斯瓦那认为，对于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成长的人，这种思想又是高度统一的，女性在重男轻女的社会也会变成‘犀牛’。

何为“犀牛”？在欧仁·尤涅斯库的荒诞派戏剧《犀牛》中，犀牛象征着人类丧失自身的品格和本性，屈从于兽性。

《犀牛》的主角贝兰吉是一名小公务员，在小镇上过着平淡的日子。突然有一天，犀牛闯入小镇，弄得人仰马翻。渐渐地，贝兰吉身边的人也逐一变成了犀牛。只有他还在反抗，不随波逐流。到最后，全镇居民都变成了犀牛，徒留他一人。

剧情的确荒诞，但也深刻描绘了面对强大的社会，人最终被“犀牛化”的无奈现实。这也映射在了印度女性身上。

2015至2016的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NFHS）数据显示，有52％的接受调查的女性认为丈夫对妻子施暴是合理的，这一数据甚至超过了男性的42%。其中还有13%的女性认为，如果丈夫因妻子拒绝性交，而对其施暴也情有可原。并且从数据上看，自2005-06年的调查以来，两性之间对家暴的态度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是认可家庭暴力女性比例却在上升。

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数据显示超过一半印度女性认为丈夫施暴是合理的

“难道立法就会有效？”斯瓦那指出，这还将取决于女性是否愿意将其丈夫告上法庭，取决于她们的成长环境，家庭教育，取决于她们的自信心水平，还取决于她们的独立能力。“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平等对待女性的生态系统，将婚内强奸定罪只是其中的一个要素。”

印度女性在脸上写道“我们需要正义、停止强奸”字样，以反抗层出不穷的性暴力事件

在《犀牛》的最后，坚持做“人”到底的贝兰吉却懊恼到，“我永远也变不成犀牛了。我真想变，我是那么盼望变，可是我办不到。”对于印度女性来说，如何在充满犀牛的社会中保持“众人皆醉我独醒”，已经是一大考验。

新冠病毒仍在恒河两岸肆虐，但终有一天，疫苗会遏制住病毒。不过，那些制度上、思想上的“病毒”，在相当长时间里都不会停止传播。很难否认，印度的社会土壤，是这些病毒存在的温床。印度女性，还将在病毒与性暴力的夹缝中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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