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
正月初五(2月16日)晚,北安下起了小雪。石泉镇永跃村村民老方头一家正睡着,一个警察破门而入,“你爹你妈呢?”说罢,转去了别家。炕边两个外孙女急急下炕,爸妈的房间没人。
“可能是在后院给牛挤奶呢。”
老方头的老伴代凤云穿好衣服、推开后门,牛都在,却不见女儿女婿,又折回前门,刚到自家篱笆小院的门口,便被两发子弹击倒。
14岁的小外孙女在房门口目睹了这一幕,慌乱中蹲进棚子。黑夜中,她看见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从东面走来,那人蹲在代凤云的尸体边看了一阵,起身用手电筒朝房子的方向晃了两圈,然后继续向西走去。
女孩冲进家门:“别在炕上躺着啦,我姥让人给打死了!”
老方头跑出家门时,老伴的头在地上模糊了一半,腹部的血汩汩直流,他霎时觉得一切都完了。房间内,大外孙女口吐白沫、癫痫不止。
老方头的女儿方立霞和女婿高志军,死在更西边五十多米的路旁,一南一北。这个夜晚,老方头失去了老伴、女儿、女婿。西边十多米的路沟里,还倒着邻居左言路。
漆黑的村庄里,北风呜嗷作响。北安进入了新年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夜的气温最低零下三十度。这里位于黑河市,几乎在中国的最北方。
第二天初六,黑龙江省北安市石泉镇永跃村通报一起特大杀人案件,警方以十万元奖金追缉犯罪嫌疑人魏晓军。
在永跃村前屯,共有四户养牛户合计7名村民死在了昨天寒冷的雪夜里,除了方家三口和左言路,郝志民和徐金杰分别死于各自家中,徐的丈夫吴连起死在魏晓军家的牛棚。7人全部中弹身亡。在案发现场附近,警方还找到了十余枚子弹和弹壳。
老白在初六早上醒来时,窗外的雪已经把村庄下白。昨晚他睡得早,刷快手直把手机刷到没电。充上电,家人的消息接连涌来,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老白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回忆起昨晚入睡时恍惚间听见了枪声,当时以为是有人放炮仗,还心生疑惑:“这么大的风,怎么引的火?”
警方通报令他大吃一惊。他和魏晓军是三十几年的老相熟。“不值得。” 老白说,魏晓军杀人,“又可恨,又可怜” 。
永跃村前屯
魏老三
嫌犯魏晓军,身份证上写的是出生于1953年,实际出生在1959年。他的父亲原籍哈尔滨,在北安市石华村供销社参加工作。魏晓军因在家中排行老三,人送绰号“魏老三”
。
紧随父亲的脚步,魏老三成年后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北安市卫东村供销社商店上班。1984年,他所在供销社商店关门。
在将倒闭的供销社商店货物盘点后,魏老三以“代销” 的名义,带着一半货物前往石华村隔壁的永跃村“下海” 开了一家小卖店。
青年魏老三的命运与永跃村自此连在一起,他的人脉、人情网络也在这里铺开。
魏老三屋子里的一本账本记录了他初到永跃村的生存方式。在他建房那年,他还是使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支付报酬——8月初二,小林子拉砖,给2斤肉,合计13元;冯三扒墙,给9两肉,合计5.85元;小林子支柱角,给2.1斤肉,合计13.6元;小林子、老白打窗户,各给肉2.5斤、鱼1.7斤。
很快,魏老三在永跃村有了自己的家,大儿子魏铁也在永跃村出生。
账本上还显示,魏老三懂得电工技术。有时,他会为邻里做些电工活来赚些钱,比如装变压器、避雷针。
老白便是在这时认识了魏老三。在他印象中,魏老三聪明圆融、什么都懂一点。在小卖店,魏老三给老白说了媳妇儿。老白还记得,那时魏老三做生意很滑头,会把酒精兑水再兑进酒来充做散装白酒,“度数高还有酒味,比酒兑水高级。”
没有村民记得魏老三在何时关闭商店离开了永跃村。一段时间后,他与妻儿、父母、兄弟举家迁往100多公里外的沾河林业局。
那是一座依林场而建的小镇,镇上住的多为林业局职工及家属。在禁止采伐前的90年代,每天有数十辆森林小火车,将小兴安岭北麓二十余个林场的木材运到这里,再从这运往全国各地。一列15节车厢,一节三根圆木,汽笛轰鸣,没完没了。
在沾河林业局,魏老三成了北营子林场的一名正式工人,还将户口迁至沾河林业局,经营了一块土地。林场岁月,魏晓军学会了骑马,拥有了一匹高4.7尺的红色公马——他曾在2001年骑着这匹红马去了新民林场;他还学会了种地、施肥、打药,成了种地的一把好手。
那时,依林而生的工人们几乎人人都会打猎,人们背着猎枪上山打只狍子回来包饺子,是当地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有当地老猎人回忆,“我们这的猎人,因为常常要和黑熊过招,打枪都必须冷静。”
一名接近魏家的村民回忆,在林场,魏家最小的儿子魏老五曾因打猎与人起了争执,后来对方死了,魏老五也消失了,至今未知去向,“魏老三觉得没脸待下去,才回到老家石华村贷款养猪。”
魏老三向信用社贷款,买了多本养猪类书籍自学。有石华村的村民回忆,魏老三在村里常常宰猪宴请全村,但也有村民说,“魏老三只邀请对自己有用的人。”
老白记得,从林场回来后,魏老三就学会了打猎。一天,魏老三带他去了离石华村不远的木耳段林区打猎,背了一支枪。
林场里,魏老三向天空打了几枪,便将枪塞给老白,“砰”
的一声,白桦树的树皮扑簌簌掉落一大块。后来,魏老三健步如飞,老白追不上,索性先回了家。“那天结束回到家我就躺了三天,他什么事都没有。”
魏老三的全家福,前排右一为魏老三(九派记者翻拍)
村庄
2008年,在石华村养猪赔钱的魏老三,再次回到了隔壁的永跃村。在前屯,他开始贷款养牛。每天早上五点,魏老三都会准时打开牛圈,放牛去草甸吃草。他是屯里养牛户最早放牛的。
永跃村西起克东林场,南邻石华村,由前屯一队、后屯二队、西屯三队组成,一共七十几户人家。近十几年,村里人口大量外流,年轻人多外出打工,留下病弱老人在村里。
由于紧邻林场草甸,这里有多户人家以养牛为生。
在一段受牛奶行情波动导致奶牛价格下跌的时期,魏老三走遍永跃村周边所有村庄,以数千元的低价收购大量奶牛。在扛过一段时间的牛市寒冬后,奶牛价格再度飞涨,魏老三成为了永跃村的最大赢家。
作为全村最大规模的养牛户,魏老三拥有40多头牛,以目前一头牛均价2万元计算,他仅肉牛、奶牛资产就价值80多万元。
几年前,他给小儿子在镇里买了房,花了六、七万;女儿嫁给了一个在国外工作的石油工人,村里人常看见女儿买好东西给他。
“有钱人” 魏老三在一些村民眼里变得很能“显摆” 。在永跃村,他是少有的几个穿“貂儿”
的村民——那是一个貂皮坎肩,常常套在他的军大衣里;他抽的烟也更高级,其他村民只抽5块、10块的烟,也有人用白纸自卷烟草,魏老三只抽中华和利群。
或是在魏老三的带动下,这些年,村中养牛户多了起来。
2015年,李学迁兄弟从后屯搬到前屯,两个单身汉省生活在一起,每顿饭就吃清水煮面配辣椒酱。兄弟俩一头扎进养牛、养蜂的生意中。
2016年,方家女婿高志军把家门口的几亩土地承包出去,购置了十几头牛,家中除了二老,还有两个女儿要养——大女儿25岁,前些年因癫痫被邻村退了婚,小女儿还未成年。这些牛就是一家六口全部的生产资料。
吴连起外号“吴四蔫子” ,村里人都说他娶了个好媳妇儿。媳妇儿徐金杰一进门,就开始养牛,小两口的日子刚刚过得有些起色。
左言路这些年一直琢磨着外出打工。前几年,儿子在哈尔滨安了家,媳妇也去哈尔滨边打工边照顾孙子。但是因为四头牛,左言路一直被拴在村里。
郝志军家的牛买得最晚,十几头牛二十多万。有时,哥哥郝志民会帮他放牛。
村里是个礼俗社会,人情往来甚密,村民们很少互留手机号、微信号。种地人家剥下来的大豆皮,会送给养牛的人家;哪家的牛要生牛犊,各养牛户都有五、六个人来帮忙接生。
每年春节,魏老三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都会回村住几天。炕上睡不下这么多人,魏老三就跑去屯东头的光棍郝志民家,和他挤在一个炕上。有时候,郝志民甚至直接把钥匙扔给魏老三。
屯中间的小卖店是全屯唯一的公共场所,也是“娱乐中心”
。每天晚上,两桌麻将、一桌扑克在这里准时上演。魏老三也常出现在小卖店,和村里人调侃打趣。村里人回忆他“没个正形,和年轻小子也能玩到一起”
。但是,魏老三从不上牌桌“耍钱” 。
村庄以西四、五里地,石华林场和克东林场的交界处,还有一个住在窝棚里的“大老郑”
。这老头一生孤身,自己在原野上搭了一个三室的木窝棚,一住就是三十年。在那里,他种了两片苞米地,去年他还在家门口开了一个小鱼塘,有一段时间,他天天拿着两个茶缸,下山去池塘里舀鱼苗。
村民们上山放牛或采蘑菇时,总会来大老郑的窝棚里坐下、喝一点酒。有村民问他,你一个人住在这不害怕吗,他嘿嘿一笑。
整个村庄相安无事,一切都很平静,直到今年年初,发生了点怪事。
魏老三在永跃村的家和牛棚
电话
正月初三(2月14日),高志军接到一个电话,有村民在村南500米的田地里,看见了几头倒下的牛。那天,高志军家的牛都放在北面的山坡,他打电话给屯里另外几家养牛户,让大家快去救牛。
牛群从南坡一面往回赶、一面一头头死在路上,一共死了14头。其中,李学迁家1头、左言路家2头,郝志军家最多,有11头。
死牛的田地里发现了一个带毒的苞米团。郝志军当场报了警。
这不是村里第一次发生毒牛事件。三年前,李学迁和左言路两家共计6头牛被毒死在了村子的东南方,那次的结果不了了之,几头死牛被牛贩子以一万多元收走。
他们第一时间怀疑起魏晓军。“村里两次药死牛,他家的牛都安然无恙。以前我们牛都在一起放,现在他不和我们一起放了,就出事了。”
老白记得,那天下午,魏晓军骑一辆电动车,从屯西口的家中向东开去,拐进北面的山坡,寻找自家牛群。途中,他还捎了一程吴连起的侄外孙,送到了吴家门口。
晚上,魏晓军像往常一样来到小卖店,不打牌,只说笑话:“谁有老刘婆子的微信?过年了,我要给她发一块钱红包!”
手握麻将的老刘婆又笑又恼:“一块钱红包算啥玩意儿?要发你给我发一百!”
第二天,有村民听说,几家养牛户都去派出所做了笔录。
枪响之夜是初五(2月16日)。那天早上,还有村民看见魏晓军在家里的牛圈看牛,儿子拉草,媳妇上料。
晚上,风出奇地大,吹得窗框咣咣作响。若不是晚上七点村里突然停了电,村民们都会聚在“娱乐中心”
打牌。有村民将停电的情况上报给石华村电管局,两次通电都没能持续十分钟,大家只好四散回家。
尽管停电,方立霞在村上的几个好朋友还是来她家坐了一会才走。七点四、五十左右,有邻居看见方家吹了蜡烛。
当晚十点左右,郝志军接到左言路电话,他说魏晓军刚刚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家的牛要生牛犊,请他去魏家帮忙;魏晓军还说,自己知道是谁毒死的牛。
郝志军再打电话给左言路时,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他又打给吴连起、高志军,都无人接听。
十一点,郝志军报了警。警察赶来,连夜封山。
被烧毁的大老郑窝棚
新年
雪夜的枪声,撕破了永跃村牛年春节的平静。
这个村庄瞬间聚集了赶来的各级公安干警,警车、特警车、森林消防车从屯东边的草甸一直排到西边的林场。老白记得,这是这个小小的村庄第一次这么热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特警和警犬。
中午,一台直升飞机在永跃村上方盘旋,村民们一面张望,一面用手机拍视频、发快手。
村里的电线上,人们发现上面搭着一根铁丝,两端缠绕砖头。
下午,西屯三队的村民反映,在村西边克东林场的山脚下看见了火势。紧接着,警方在那里发现了犯罪嫌疑人魏晓军的尸体及其作案枪支。村民们知道,那里是大老郑的“根据地”
。在网络流传的视频里,现场是一摊被烧毁的房屋废墟,一摊铜铁残骸、几根烧黑的木头,还有一把烧过的枪。
老白认出了那把枪——是他曾在林子里碰过的枪。老白还记得那个枪托,是魏老三自己改装的木枪托。
三天后,北安下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屯里的血污被白雪覆盖;山林脚下,雪原白茫茫一片干净。
人群散去后,村子比往日更加寂静。一共三十几户的前屯搬走了十几户,剩下的村民,爱早起的不敢在天亮前下炕;爱串门的一见夕阳就匆忙回家;农历新年还没过,谁家也没心情亮起红灯笼。等再到夜里,村庄便如同一片死寂。
老方头几日没合眼了。枪案一夜带走了他家三个亲人,如今,家中只剩下73岁的他和两个外孙女。几天前的除夕,一家六口还在一起吃了桌年夜饭,老方头在饺子里吃到一枚幸运硬币。
事发后,政府为老方头在北安市安排了一个廉租房,马上,他就要搬离生活了六十年的村庄。
郝志军也和媳妇搬去了镇里,家里剩下的七头牛卖给牛贩子,不敢再回村居住。
李学迁还在为牛发愁。他没有在命案当晚接到魏晓军的电话,牛却在夜里又死了一只。这些天,他天天往派出所跑,为两头死牛“糟老了心”
,“我们平时也不得罪人,一共就两头牛还都被毒死了。” 有村民劝他,“人命不比牛命重要嘛。”
2月22日,被害者遗体火化,村里和死者关系好的人都去了。老白也走了几家,随了200元的礼。
村大队在屯东边的田地里挖了一个深坑,将死牛们葬在一起。
和魏晓军一起死去的,还有那个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他为什么会干出这样“完犊子” 的事?
有村民猜测,牛是魏晓军毒死的。“魏晓军可能只是想吓唬这些养牛户,让他们不再养牛,这样就没人和他抢草甸放牛了。没成想一下子毒死这么多牛,捅到了派出所,他怕败露,才想着鱼死网破。”
也有村民猜,魏晓军没有毒牛。“他平日里向来好面子,容忍不了被人污蔑,才选择了杀人。”
在村民印象中,魏晓军最后的日子没有任何异样。腊月二十五,儿子一家回村过年,他还是像往年一样,每晚睡在郝志民家——郝志民后来被杀死。
腊月二十九,有人看见魏晓军在街上用镐铲牛粪,旁边跟着一只牧羊犬,有熟人经过时,他还笑呵呵地打招呼。那天,邻居听他说,等过几年他老了、干不动了,就把牛圈里这些“黑白花”
卖掉,换几头好牛,养着轻松。
六天后,在那个北风呼啸的雪夜,魏晓军提枪向西、逃向山林,穿过大片大片的苞米地,消失在雪原的夜色中。
北安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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