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一出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县城,距鹤岗市200多公里——那里曾因超低的房价,一度在网络名声大噪,吸引了许多无房青年前往。但张六一明白,除了低房价,老家留给年轻人的机会并不多。
21岁那年,张六一终于如愿逃离了东北故乡,留在了北京。两年过去了,靠送外卖为生的她偶尔也会有点困惑:当初的选择,是否值得?
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推出2021春节特别策划“骑手江湖”,今天推出第三期:少女骑手张六一。
2020年12月,张六一骑行在北京街头。
2018年,张六一离开了老家,前往北京。
张六一认为,如果待在老家,又不能进入体制内工作,她未来的人生,将和她曾经的同学一样,在饭店做服务员、在地下街卖衣服,或早早结婚,每天打麻将、带孩子。
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一辈子,她并不喜欢。即使在没到北京前,张六一也很少待在老家,她辗转于各个大城市打工,只在过年时才回去。张六一不怕吃苦,13岁小学毕业后,她做过各种工作:帮家里干农活、在钢材市场卖钢材、在饭店当服务员……不满足“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活,挣两千出头的工资”,她决定到北京投奔哥嫂。
北京求职记
出租屋墙上写着,“用水轻点,有人睡觉”。
一到北京,张六一的工资就涨了两倍多,她在一家公司做接待兼销售,每个月有五六千元收入,公司还给交五险一金。在北京,这样的待遇不算高,却让老家的同学们很是羡慕。
但张六一对北京的新鲜感还没褪去,就因一次交通意外,回到了老家。
2019年11月的一天晚上,她骑车外出时摔倒,外踝骨折加错位,手术费需要6万多。因无力支付高昂的手术费,张六一选择了回老家治疗。
花了1.7万元后,张六一站了起来,左脚踝里多了一块5厘米的钢板。医生叮嘱她,如果这里再受伤,她大概率会变成一个瘸子。
几个月后,还没完全康复的张六一,再次回到了北京,重新找工作。
在高碑店附近的一家公司,张六一找到了一份“电话销售”的工作。这里有四五十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天的工作是给陌生人打电话,谎称自己是影视公司来拉投资。
试用期工资每月5千,转正后还有提成,收入比上一份工作高。但张六一只干了一天就辞职了,她认为这是一家骗子公司,“我挣不了这个钱”。
之后,张六一在饭店当起了服务员。工作需要她每天至少站9个小时,这让她还未痊愈的脚踝变得又疼又肿,两天半之后,她再一次辞职。
没了收入的生活,变得异常艰难,即便这样,张六一也不想回去。
地下室里的年轻人
地下室漏水,需涉水而过。
找工作处处碰壁的张六一,接受了在美食城工作的哥哥的建议,当了一名外卖骑手。
在她看来,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是自由,干累了,脚疼了,就可以回家休息。刚入行的张六一,给自己定的目标并不高,每天挣够50元就收工。
后来她发现,任务完成很轻松,于是层层加码:从50到80、100,再到如今的150元。除开房租,这些钱足够维持她基本的生活。
张六一喜欢自己做饭,因为省钱。
张六一和闺蜜合租在东四环一个不到20平米的房间里,两人平摊每月2000元的房租。房间的一半处于地下,但采光还算不错。
每天下午2点,阳光会准时抵达,洒满整间屋子,这也是她喜欢住这里的原因。房间的窗户外,有一个铁梯子,是上一任住户为方便从窗口进出留下的,现在张六一用它递送电动车电瓶。
最近因为暖气漏水,门外昏暗的走廊变成了小河沟,需要踩着35块砖头铺成的“梅花桩”才能进出。
和她们一起租住在这里的还有三户人家,也都是年轻的外卖骑手,大家共用两个洗水池和一个简易卫生间。
地下出租屋仍有阳光照进来。
屋子被两个女孩收拾的很温馨,窗台上摆了几盆绿植,阳光照在叶片上,闪闪发光。
房间里有一个不知经历过多少任租户的衣橱,上面的穿衣镜已经碎掉,靠胶带粘在一起。镜子的背面,夹着一张1965年出版的《人民日报》。
无处分享的冷暖
踩过砖头去送外卖。
闺蜜比张六一大几岁,是一家餐厅的前台经理。她们的工作时间完全错开,只有在晚上回家才能见面、聊天。
聊天的话题,大多围绕“今天遇到的奇葩顾客、送餐路上的见闻”展开,说到开心处,两人放声大笑,谈到郁闷事,则相互安慰,一起叹气。
说起难过的事,张六一遇到的并不少。
在一群男骑手中,张六一显得更可爱。
前段时间,她送餐到金台路某小区。到达顾客楼下时,订单还有一分钟超时,她给对方打电话,但是没人接听,于是就自己点了“已送达”。
刚点完,对方就打来电话,冲她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说了一句“等你XX上来再说”。
挂掉电话,张六一站在楼下,心怀忐忑,不知该不该上去。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把这单送完。上楼敲门,没有人回应,她又打了一次电话。
门开了,屋里是个40多岁的男人,见到张六一,他指着她的鼻子,骂得更难听了。因为怕挨揍,张六一没敢说话,放下餐盒就默默离开了。
当然,暖心的事情张六一遇到的也很多。但总的说来,还是不愉快的事让她印象更为深刻。难过时,回家的念头,偶尔也在心里闪过。
闲言碎语
张六一与家人视频通话。
一开始,张六一没告诉家里人她在送外卖。
送餐时父母打来视频电话,她都是挂掉,等晚上到家再拨回去。张六一是一个不善遮掩的人,父母问得多了,她也干脆承认了,自己在送外卖。
妈妈几次劝她回家,她都拒绝了,“亲戚朋友都知道我在北京,不混出点名堂,我觉得丢脸“。
张六一在北京送外卖的消息,很快在老家的熟人里传开了。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一个同学在群里问她:“你在北京怎么混的,还送上外卖了?” 这话让她觉得很刺耳,从那以后,她几乎不在群里讲话了。
爱美的姑娘。
即使这样,偶尔还是会有人在群里圈起张六一,问一些诸如“你今天跑外卖赚了多少钱?”的问题,言语中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她选择视而不见。
张六一发现,她发了朋友圈,老同学们也很少给她点赞、评论了。但她很快想通了,“他们喜欢在家里闲着,带孩子、打麻将,我喜欢挣钱,大家选择不一样,没必要相互理解”。
骑手主播
北京最繁华的地段的一抹黄。
张六一妆容干净,明黄色的工服整洁鲜亮,骑车速度很慢,透露着谨慎小心。
站在国贸桥下,放眼整个东三环,这个由糙老爷们儿主导的,川流不息的外卖大军里,她像是一个异类。
的确,张六一就是一个异类。她的床头,挂着一面粉色的纱帐,手抄的歌单贴在桌旁——这是她的直播间。除开外卖骑手的身份,张六一还是一名有4.7万粉丝的小主播。
晚上,她将锅碗瓢盆移到镜头外面,将床铺收拾干净,打开手机摄像头,在一句“我是你们的外卖女孩六一”的开场白后,张六一开始了直播。
直播最晚的一次是到凌晨1点。
张六一歌唱得不错,开直播的初衷,是为了唱歌排解情绪,“结果发现喜欢听我歌的人还挺多”,她也就坚持了下来。
她的粉丝,有很大一部分是外卖骑手,除了唱歌,骑手们也会连麦分享自己的生活:今天跑了多少单、超时又被扣了钱、遇到了什么稀奇事......经常播着播着,直播间就成了聊天室。
“大家跑单都辛苦,就不要送我礼物了”,偶尔有粉丝为她刷礼物,张六一表示感谢,但刷得多了,她也会劝阻,她知道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穿外卖服是张六一直播间的特色。
也有一些人质疑她,认为她外卖员的身份,只是吸粉的幌子,这样的套路,在网上很常见。
张六一解释得多了,也懒得再辩解。有很多外地粉丝没来过北京,他们只在电视里见过首都的模样。他们请求张六一,如果顺路的话,在跑单的间歇,开个播,带他们看看故宫和鸟巢。
“他们对北京的向往,像极了当初在老家的我”。
踏入骑手江湖
“盟主”陈天河(左二)
第一眼见到“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陈天河时,张六一觉得他“不像好人”。
那是一个下午,张六一在三里屯直播时,陈天河带着十几个刚送完单的兄弟来看她直播,还给她买了两杯奶茶。
“当时他加了我微信,但是我一开始没怎么搭理他,我觉得他不像好人”,后来接触多了,张六一发现,“盟主”陈天河其实为人不错,仗义,处处为朋友着想。
今年30岁的陈天河,曾是一家餐厅老板,因投资失败负债100多万,妻离子散,当起了外卖骑手。 他每个月都会组一个饭局,邀请骑手们参加。
在第二次参加时,张六一已被推举为饭局的主持人,她是骑手里少有的年轻女孩,加上东北人开朗豪爽的性格,很受大家欢迎。
不过张六一也承认,当主持人比当主播压力大,“台下200多个骑手,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我紧张得不行,上台前还喝了瓶啤酒壮胆”。
饭局上,张六一与骑手们又唱又跳。
饭局上的交流。
骑手们合影。
踏足骑手的江湖后,张六一开始有了除闺蜜以外其他的朋友。
在这里,他们脱下了或黄或蓝的工作服,变成了一个个立体的人:靠送外卖供两个大学生读书的六旬骑手、身负巨额债务的破产生意人、怀揣创业梦想的年轻小伙……
“这是一份孤独的职业”,张六一说,“我们每天总在不停地说同一句话,‘您好,您的餐到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想和人聊聊天,说点别的”。
因此对很多骑手来说,每月的饭局像是一次短暂的逃离。有的骑手甚至愿意放弃300块钱出勤奖励,只为了享受这样一个下午。
夜幕降临,饭局开始前,骑手们裹着一身寒气,从北京的四面八方赶来。几瓶啤酒下肚再点上一支烟,在彼此的倾诉中,释放心中的压力。是否相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身处同一个江湖,大家就是朋友。
“再送一年外卖,攒一些钱,拆掉腿上的钢板,我准备换种活法”,张六一说,她不会送一辈子外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想骑电动车游遍全国。在她的想象里,这是一场流浪式的旅行。她可以一边旅行一边直播,没钱了,就在喜欢的城市停留一段时间,继续刷单。
至于回老家,暂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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