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贵州，77岁的张琳合穿着两件上衣、两条裤子，双手依然冰冷，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加热壶，里面是老人的中药。

77岁的张琳合

老人的身体很不好，脑梗、心脏病、胃病、肺病、肝囊肿，终日头疼，老人说，她活着只有一个心愿，想知道是谁杀死了她的女儿和外孙。

2001年3月19日，张琳合31岁的女儿和3岁半的外孙被杀害并碎尸焚尸，扔进炼铁的高温炉内。

张琳合的女婿李玉前被指控为杀人凶手，其情妇孟瑞红为同犯。李玉前一审被判死刑，二审改为死缓，孟瑞红以包庇罪被判服刑8年。

在一审庭审中，发现很多事实不清，张琳合判断，女婿李玉前不是杀人凶手，从此之后，几乎大字不识的张琳合为女婿书写诉状，伸冤19年。

张琳合为女婿上诉伸冤

老人说，女婿出轨，她恨女婿，但事实就是事实，她认为女婿不是凶手，她要为女儿寻找真相，也为女婿洗白冤屈。

“杀妻灭子”后自己报案？

2001年3月20日晚上，张琳合接到女婿李玉前的电话，称女儿谢初明和3岁半的外孙不见了，问他们是不是在岳母家里。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张琳合心头，“女儿没回来，那时候女儿没有手机，交通也不方便，去女儿家要坐一天车，就先在家等消息，每天守在电话机前。”

同在3月20日，李玉山也接到了弟弟李玉前的电话，听说了弟媳和侄子失踪的消息，第二天傍晚，李玉山来到弟弟家中。

事发前，李玉前和谢初明的家

“他们家很小，二手房，也就60平方米左右，我和玉前把家里翻了个遍，想找到点弟媳和侄子失踪的线索，没有任何发现。”李玉山说，李玉前是六盘水水钢炼铁厂的车间主任，他们一家三口住在炼铁厂厂区内，那几天，家里来了很多李玉前的同事和朋友，大家分工寻找，有人去贴寻人启事、到电视台打寻人广告，有人到附近的山里和溶洞等地方寻找。

谢初明和儿子

关于谢初明和儿子失踪前的事情，李玉前和哥哥这样讲述：

2001年3月19日傍晚，好友张军（化名）及爱人姚红（化名）一起来找李玉前夫妇玩，李玉前和张军出门喝酒，姚红留在谢初明家中陪她和孩子聊天，张军告诉爱人过一会儿来接她回家。

姚红说，当天晚上，她看到谢初明纹了唇线，“她说孟瑞红还是纠缠不休，她要打扮得漂亮一点，还说起过最近一段时间孟瑞红经常跟踪她。”姚红和谢初明是闺蜜，大约一年前，谢初明告诉姚红，丈夫李玉前有了外遇，就是李玉前的同事孟瑞红，谢初明提出过离婚，李玉前不同意，并表示会和孟瑞红断绝关系，当前，夫妻关系基本恢复稳定。

谢初明和姚红站在阳台闲聊吹风，望见距离100多米的对面楼里304房间亮着灯，那是孟瑞红借住的单身女宿舍。

当天22:30，姚红见谢初明帮儿子洗脚准备休息，不好多打扰，没等丈夫来接就先回家了，离开之前，姚红提醒谢初明：“你们要落好门。”

张军回忆，当天和李玉前等几个朋友喝完酒后，大家提议再去其他地方玩，张军没有去，他回到李玉前家接爱人。

大约22:50，张军来到李玉前家，敲门没有人回应，打电话也没人接，他便回到自己家中，看到妻子已经回家了。

张军离开后，李玉前和朋友们去了一个娱乐场所，该娱乐场所的服务人员在证言中记录，李玉前和几个朋友大约在凌晨2点离开。

李玉前和哥哥说，3月20日凌晨3点左右，他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和孩子没在，家中没发现异常，以为妻子带孩子去姚红家了，就睡着了。

3月21日，李玉山赶到后，得知弟弟已经报了警，警方问其有没有可疑的对象，李玉前透露了孟瑞红纠缠不休的事情。

李玉山

那几天，李玉前一方尽力寻找，张琳合在家中焦急等待，3月28日，张琳合发现，李玉前的电话关机了。

那一天，李玉前被警方传讯，再也没有回家。

李玉山打听到，六盘水市公安局将孟瑞红羁押后，孟瑞红供述，谢初明母子被李玉前杀害并分尸，她帮助李玉前焚毁尸体。

警方通过科技手段在李玉前的家中发现了血迹和孟瑞红的指纹，六盘水市公安局将李玉前列为杀人凶手。

出轨的“后果”

谢初明是家里的大女儿，她出生于1970年，身高1.5米，体重不足80斤，谢初明的妈妈张琳合只有小学文化，和丈夫靠种地拉扯着3个女儿成为了大学生。

李玉前（左一）和谢初明（左二）

谢初明

李玉前出生于1969年，他在家里排行老三，父亲身体不好，1999年去世，母亲靠种地拉扯5个孩子，二哥李玉山比李玉前大两岁，为了供弟弟上学，李玉山14岁便辍学打工，李玉前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其他的兄妹都是小学或初中学历。

李玉前和谢初明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从高中开始，两个人就互生好感，高中毕业后，两个人都成为了贵州民族大学的本科生，李玉前念理科，谢初明念文科，大学的时候，两个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大学毕业后，谢初明和李玉前被分配到六盘水市水城县工作，谢初明在水电厂做文职工作，李玉前入职水钢，他所在的车间有200多名员工，只有不足10个大学生，李玉前升职很快，2001年已经成为车间主任，下一步有可能晋升为副厂长。

1997年，李玉前和谢初明结婚，1998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两个人最初租住在水钢厂厂区的临建房内，事发前两年才买了一套60平方米左右的二手家属宿舍，日子渐渐有点起色。

李玉前与谢初明

在张琳合的认知中，女婿很体贴女儿，“女儿有一次生病，她想上厕所，女婿都会抱着她去。”张琳合一直庆幸女儿找到了好丈夫。

孟瑞红的出现，打破了平静。

孟瑞红是李玉前的下属，比李玉前小一岁，两个人的婚外情起于何时，记者采访到的李玉前和谢初明的同事、朋友均表示不知情。

姚红是较早知道李玉前婚外情的，出事大约一年以前，谢初明告诉她，李玉前有了婚外情，谢初明有一段时间很痛苦，但李玉前表示会和孟瑞红彻底了断，无奈，孟瑞红始终纠缠不放。

据李玉山介绍，孟瑞红实质性的伤害自2000年7月份开始发生。有一次，她在大街上刺伤李玉前；2000年9月，孟瑞红到李玉前的工作车间闹事，砸碎了车间的玻璃板，并报案称李玉前强奸她；同月26日晚，孟瑞红在李玉前家楼下叫骂，并用石头砸李玉前家的玻璃，110出警后，孟瑞红对谢初明大吼：“我要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2000年年底，谢初明曾打电话警告孟瑞红不要再骚扰李玉前，也不要再干扰其正常的家庭生活，孟瑞红恼羞成怒，转而向法院起诉谢初明侮辱诽谤自己……

“事发前，谢初明说过好几次孟瑞红跟踪她，她挺害怕的，还特意告诉儿子的幼儿园老师，除了她和丈夫，任何人不能来接儿子。”姚红记得，事发前几天，谢初明来她家吃饭，“她慌慌张张跑上楼，跟我说孟瑞红拿着刀子跟着她，让我从窗户看看孟瑞红还在不在。”姚红说，她去谢初明家的时候，也碰见过孟瑞红在其楼下张望。

家属认为事实不清

听说李玉前杀妻灭子的消息，李玉山愤怒至极。

“我当时就回老家了，不想再管他，这样的败类，让他自生自灭吧！”李玉山说，家里虽然穷，但一家人耿直善良，如果弟弟真的杀了人，绝对不会饶恕他。

冷静过后，李玉山仔细回忆起弟弟寻找妻儿的紧张和担忧，感觉事有蹊跷。

一次会见，李玉山盯着弟弟的眼睛，“我和他说，你实话实说是不是你杀的，如果是，你现在就自己了断，别浪费公安的调查资源，我们家不要这样的败类，玉前肯定地说，不是他杀的。”

2001年7月13日，六盘水市中院开庭审理此案。

检方控称：自从2000年5月谢初明发现李玉前外面有女人后，夫妻关系恶化，2001年3月20日凌晨，李玉前回家后掐死了谢初明，又用枕头捂死了被惊醒的儿子，当晚，李玉前找来孟瑞红，由孟协助，在其家中卧室将谢初明的尸体肢解，连同儿子的尸体分装在编织袋内，由孟瑞红用背箩背到炼铁二号高炉，丢弃于运料皮带上转运到高炉内焚毁。

“在庭审中，李玉前当庭翻供，称自己受到了刑讯逼供，李玉前几次供述的作案方式不一致，有时说是掐死的，有时说是捂死的，几个证人证言的时间也对不上，现场只发现了孟瑞红的指纹，碎尸的物证也没有被找到……”李玉山说，旁听了庭审，他基本判断，弟弟不是杀人凶手。

庭审之后，李玉山开始调查。

2001年3月20日，有目击者看见孟瑞红将物体放入炼铁厂高炉传送带上

李玉山来到炼铁厂二号高炉旁，回想着证人证言，公安机关事后找到5名水钢炼铁厂工人证实，3月20日晚上9时许，他们分别碰见了孟瑞红往2号高炉运料皮带上丢弃重物。

孟瑞红事发期间住在单身女宿舍楼304房间，隔壁301的住户证实，3月19日或20日凌晨1点至2点20之间，她看见孟瑞红从李玉前家搬东西到304，搬了三次。

孟瑞红借住的女单身楼304室已经被封

“这个住户说的时间其实是20日或21日的凌晨，假设是20日凌晨，玉前有不在场的证人，如果是21日，那和看见孟瑞红抛尸的证人证言时间又对不上。”事件的诸多疑点让李玉山感到疑惑。

2001年9月10日，六盘水市中院一审判决：李玉前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孟瑞红构成包庇罪，判处8年有期徒刑。

一审后，李玉前上诉。

2003年12月1日，六盘水市中院二审判决，仍认定李玉前犯故意杀人罪，但改判死缓；孟瑞红犯包庇罪，仍判8年。

“案子几乎没有物证，仅有玉前和孟瑞红的口供，也都无法达成一致，怎么能判定是杀人凶手呢？”李玉山认为，该案事实不清，法院判决后，李玉山开始为弟弟上诉。

为女婿伸冤19年

李玉山没想到，在为弟弟申诉的过程中，李玉前的岳母和他站在了一起。

张琳合（左一）、李玉山（后面）及李玉山母亲（前面）为李玉前上诉

“一审开庭的时候，第一次和李玉前岳母一家人正面接触，当时还担心他们一家人会很愤怒，没想到这家人这么通情达理。”

李玉前杀人案一审结束后，李玉山和张琳合坐在一起，两家人研究了庭审中的整个细节，张琳合也认为，案件事实不清，真凶或为他人。“简单地去指认女婿就是凶手，可能出现漏网之鱼，我要为女儿和外孙讨一个公道。”

从那时起，张琳合开始为女婿奔波上诉。

写上诉书对张琳合来说颇为艰难，她只有小学文化，认识的字不多，她在磕磕绊绊中写了12页申诉状，叠起来足有小半个指节厚，张琳合将诉状改了又改，多次往返于老家大方县与贵阳市，接待人员翻看完资料后告诉张琳合，女婿害死女儿的案件见过不少，这是第一次见到岳父岳母为女婿翻案。

张琳合及丈夫为女婿写的诉状

张琳合及丈夫为女婿写的诉状

张琳合及丈夫为女婿写的诉状

一个蓝色的塑胶袋内有谢初明的照片、当年的判决书、张琳合写的近十个版本的上诉书、一叠手写的上诉资料，此外，还有李玉前在狱中写给岳父岳母的信件，统共6封，张琳合逐一编号，单独存放在一个老旧的白色信封里。

李玉前写给岳父岳母的信

李玉前写给岳父岳母的信

李玉前在给岳母的信中满是忏悔，他说，他对不起妻儿，但他不是凶手，他想以死了断。张琳合回信告诉李玉前，如果他杀了人，她不会阻止他寻死，如果没有杀人，那就不能自杀，要活下去帮她找到凶手，不能让案件死无对证。

出事后，张琳合的丈夫谢洪禄开始萎靡地酗酒，后来染上肝硬化，之后演变成肝癌，2016年，谢洪禄因肝癌去世。筹办丧事时，张琳合四处奔走，想给李玉前请假，让他出席葬礼，结果因相关证明没办下来，李玉前没能如愿加入出殡队伍，张琳合安慰自己：“算了，等他出来再到墓前祭拜吧。”

直到2015年，张琳合患痛风近30年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从此，除了到贵阳和六盘水等地上诉，张琳合几乎足不出户。

有生之年只为一件事

张琳合与李玉山不断为李玉前申诉，2016年5月3日，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受理此案，决定启动再审程序。

李玉前的代理人徐昕、王万琼律师认为，该案疑点很多，定案的主要证据是两被告的口供，但两人的口供并不一致；作案现场没有任何物证指向李玉前，且有证据表明他没有作案时间；此外，李玉前还坚称他是被真凶栽赃陷害。

此案自启动再审已经4年，至今没有开庭审理，李玉山说，2009年，当年被判包庇罪的孟瑞红出狱，此后她到外地打工，警方称因找不到孟瑞红，案件再审开庭搁置至今。

19年过去了，李玉前还在监狱中服刑，再过一年多，他因减刑即将被刑满释放，李玉山说，弟弟能坚持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洗白冤屈，他不能想象，背负着杀妻灭子的罪名，李玉前出狱后如何在世间存活。

李玉前和谢初明的家被封锁了19年，孟瑞红当时所在的女单身楼304室也被查封至今，水钢炼铁厂还在运营，但孟瑞红抛尸的2号高炉被弃用多年，庞大的高炉锈迹满满，谢初明和3岁半的儿子就在高炉内化成了几缕轻烟，无声地离开了……

水钢炼铁厂2号高炉

水钢炼铁厂依然存在

家中无人的时候，张琳合会偷偷翻出谢初明的相册逐张翻看，家人怕她伤心，劝她把谢初明的照片烧掉，但谢初明和儿子去世时遗体被焚毁，当年无法给他们办丧礼，坟墓和牌位也都没留下，张琳合觉得，如果烧掉照片，连她也停止怀念，还有什么可以证明女儿和外孙来过世上呢？

张琳合说，她在世一天，就会坚持寻找真相，不能让伤害女儿和外孙的凶手逃脱，要用真相告慰去世的女儿和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