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俊夫:洛杉矶的最后一夜



这是9mm的第篇文章,阅读完大约需要12分钟。

有些长,还烦请大家抽空读读。



分割线

写在前面

在过去的一年里,九毫米完成了一些大事。

我们完成了一次消失,完成了一部电影,有一部分成员也完成了他们大学的学业。

在这一年里我们曾想了很多内容,来作为回归后的第一篇文章。思前想后,我们最终决定向大家介绍一位有电影人,他于一年前在艺术中心设计学院(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完成了电影硕士的学业,又在洛杉矶度过了一年的OPT时间。就在上个月7日,他度过了他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夜,搭上了飞往台北的班机,回到了他的“家乡”。

小伙伴们,在阅读这篇文章之前,还烦请大家大声告诉自己,当中的一小部分内容是杜撰的,大家可以不完全相信文字,但请务必,务必相信感觉



苏俊夫

来自台湾

摄影师、调色师

外表严肃,内心浪漫,工作认真刻苦,热爱钻研,Art Center “哥”字辈摄影师。

今晚的苏俊夫,看起来格外疲惫。


他坐在我的车的副驾驶座上,戴着印有李维斯Logo的鸭舌帽,上身穿着那身剧组上经常见他穿的黑色风衣,下身是牛仔裤和运动鞋。如果你不告诉我,那个曾在Art Center叱咤风云的传奇摄影师苏俊夫,在过完今天后就会永远离开洛杉矶去往别处发展,我甚至会以为他只是出去和朋友吃个in-n-out,或者准备去沙漠刷个大夜。

当天的苏俊夫 摄影/施暘


夏令时开始后,晚上七点的洛杉矶看上去仍旧明亮。在Alhambra低矮的楼房和带着浓厚工业气息的街道间,我们的车被卡在了一个漫长的红灯前。

Alhambra街景 摄影/施暘


就在那时我问起俊夫:“你还记得来洛杉矶的第一个晚上是什么样的吗?”


“记得。”苏俊夫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那副眼镜,曾经是苏俊夫的备用,它曾被放在背包里,直到那个周六在Art Center操场举行的篮球比赛,苏俊夫的正牌眼镜被一个印度小伙子撞坏,它才得以进入大家的视野。它长得方方正正,但却毫无棱角,会在不同光线下变化不同的颜色。


“那是我第一天一个人在国外过夜,我躺在空空的房间里,心里有些想家。”

苏俊夫在车上 摄影/施暘


车辆转到了会被太阳光线直射的方向,一束傍晚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打在苏俊夫的脸上,他的眼镜早已变色,遮挡住了他深深的眼窝。


“那晚我室友带我去吃了in-and-out。”他又补充道。


车的前方,亚特兰蒂克大道上的in-and-out burger门前像往常一样排着长龙。

加州特产in-and-out 汉堡

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


苏俊夫的头微微转向那里,又很快地转了回来。平静、严肃、从容、处变不惊,只是在他那暗色的镜片里,仍旧藏不住地倒影着洛杉矶一望无垠的萧瑟。


我们一路向西开去。天上,正在落山的太阳像台HMI般架在我们眼前,晃着所有人的眼。地下,110高速上有摩托车穿梭,窗外的高架围栏连成长长宽宽的带子。


当十几天后的我坐在从机场回家的车上,看着窗外上海凌晨的高架桥边,绿色的护栏也被拉成宽宽的带子,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甚至开始为苏俊夫的明天感到担忧,他会在哪成家,他会去到哪里,又是否会因为他决定去到了哪里,而真的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洛杉矶(上)和上海(下)的高速护栏连成宽宽的带子

摄影/施暘


在那之后,俊夫久久没有同我说话,随着音响中放着的《恰似你的温柔》,我用余光瞟到,苏俊夫的头正一点一点沉下去,又在某一刹那迅速地支棱起来。几经反复,他就这样在洛杉矶的落日,以及蔡琴阿姨迷幻忧郁的声线里,睡着了。

睡着的俊夫 摄影/施暘

恰似你的温柔 蔡琴 - 民歌蔡琴


洛杉矶对于苏俊夫来说实在是太为熟悉了,就算错过这最后的一路风景,可能也不算可惜。然而泡芙不是,现在正被关在航空箱里的它是第一次踏上如此愉快又悲情的旅途,这点我能从后备箱里传来的兴奋的叫声中感受到几分。

后备箱里传来的叫声 摄影/施暘


几个小时前,我如约来到苏俊夫家。看了看表,迟到30分钟。所幸我顺道买了杯Jamba Juice带给他,这样他可能可以少怪罪我几分。


洛杉矶难得的阴天,我停在俊夫家门口的街边,从里面打开车门,左右手各拿起一杯冰凉的果汁,再用两条胳膊夹起那台沉重的相机,步履蹒跚地走进小区门口。苏俊夫的家在二层的拐角处,我从底楼望上去,他家大门敞开,一声声清脆的狗叫声伴随着爪子接触木质地板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我知道那是泡芙

苏俊夫家门前 摄影/施暘


那是我第三次来到俊夫家里,前两次都是为了工作。第一次来的那晚,俊夫坐在他的台式电脑前,眼睛镜片里反射着屏幕上的光。他的身后是一块queen size的床垫,底下没有床架,床垫上包着一张印有Arri字样的床单,上面光秃秃地摆放着两个发黄的枕头。床垫的旁边是一块瑜伽垫,上面随意摆放的哑铃和俯卧撑架告诉我那是他锻炼的地方。


如果没有它们,我甚至会开始怀疑,俊夫其人平时究竟会睡在床上,还是睡在瑜伽垫上。

第二次去苏俊夫闺房调色之留影

不要看左边 不是我

摄影/赫拉


我瞄了他背后的陈设一眼,问道:“你家为什么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苏俊夫没有回答,他敲打键盘的声音很大,想必是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如是安慰自己道。


“问你话呢。”我提高了音量。


“哪里是家呢?”苏俊夫仍旧紧盯屏幕,低声地说。“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正走在楼梯上的我想起了他说的话,是啊,哪里是家呢?随着苏俊夫房间里泡芙的嬉闹声逐渐接近我,这个问题好像也变得越来越真实。

仰望苏俊夫的家 摄影/施暘


还没等我敲门,泡芙已经飞也似的冲了过来,扑在我的身上。我并没有手搭理它,只好把身子转过去,生怕它弄翻了我手中赔罪用的Jamba Juice。在那之前,我曾经从苏俊夫那里听说过泡芙的名字可能有一百万次,但真正见到它这还是第一回。


泡芙身后,苏俊夫大大小小的箱子占据着客厅的中央。在最靠近墙角的地方,一只白色的笼子,面朝窗户,静静地沐浴在透过百叶窗的斑驳而微弱的阳光下。

苏俊夫和泡芙 摄影/施暘


“来啦,腻克。”苏俊夫拎着一个袋子从卧室走出来,他细细的嗓音由远及近,我从没听过他在家里这么放肆地讲着话。


“你室友呢?”


“她已经搬走了,回越南了。”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就回家嘛,有什么好提的。”


“你这不也回家吗,你不照样跟大家说。”


“说是说回家,但想想觉得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还算回家吗?”


苏俊夫一边把手里的袋子塞进那个唯一敞开着的行李箱,一边嘟囔着。泡芙在一旁围着他打转,俊夫伸手摸了摸泡芙,把头靠在泡芙头上,就这样过了漫长而沉重的一秒

在木地板上来回走的泡芙 摄影/施暘

苏俊夫的行李 摄影/施暘


“去我房间帮我把被子和枕头扔了吧,我放地上了。“苏俊夫说。


我照做,走进他的卧室,原本空荡荡的卧室在没了床和瑜伽垫后显得更加荒芜。只剩一床被子,一条Arri床单和两个泛黄的枕头被扔在角落里,好像在大声呼喊着自己曾经有多么受主人宠爱。当他们被扔进垃圾桶,那墨绿色的盖子狠狠地关下,那一瞬间,金属碰撞发出的沉重响声好像切断了它们和苏俊夫最后的一丝联系。

苏俊夫空空的卧室地板上正充电的手机

摄影/施暘


当我再次回到苏俊夫的客厅时,他正在吃力地拉起最后一个行李箱的拉链,他蹲在地上,手边的Jamba Juice只剩了一半。满满的行李把箱子挤得变了形,苏俊夫不得不一手用力压住箱子的一面,一手把拉链朝中间收拢。


直到把最后一个鼓鼓囊囊的箱子竖起来,苏俊夫才得以喘一口气。他站在林立的行李箱中间,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刚从地上拿起来的果汁,环顾四周,好像在检阅即将出征的军队似的。整个客厅静悄悄,只有泡芙的爪子接触木地板的哒哒声填满了整个屋子。

正在拉拉链的苏俊夫 摄影/施暘


“走吧,跟我一起搬上车。”苏俊夫一口气将Jamba Juice吸到了底,发出哧溜哧溜声。


“哦,你等一下。”俊夫说着走到角落的笼子后,打开那扇小小的铁门,朝屋内吼了一声。


“泡芙!”

泡芙的笼子 摄影/施暘


随着哒哒声又一次由远及近,泡芙来到了俊夫面前。


“进去!”还没等他说完,泡芙便已经走进了笼子,调转了狗头,面朝铁门。它即将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待上15个小时,笼子里准备了水、食物、尿片,笼子外贴着检疫合格报告。百叶窗外,微弱的阳光洒进来,在笼子上投影出斑驳的花纹。

泡芙走进笼子 摄影/施暘


“泡芙跟你回台湾?”


“是啊。”


“那他以后就一直待在台湾了?”


“是的。”苏俊夫犹豫了一下,又说,“也不一定。”


“为什么?”


“这要看它主人去哪?”


“你不养它了?”


“我养啊,但是就寄养在我这儿一会儿。”


“那它主人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可能过几个月吧。”

泡芙的新家 摄影/施暘



“那它主人为什么不自己把它带回去?”


“你别一口一个它主人的。”


“那她为什么不自己把泡芙带回去?”


“因为泡芙的身份证上写着我的名字。”


“所以你就是它主人。”


“……”

“我不是。”

“泡芙没有主人,它是流浪狗,刚领养的时候它才一丁点,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我不知道泡芙最后会去哪,也不知道我们未来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只希望我在的时候它能够过得开心。她,她是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孩,泡芙跟着她也会很开心。”



“走吧,来不及了。”苏俊夫说完,没有一丝的停顿,提起箱子就要走。他知道,只要他离开得足够快,悲伤就追不上他。

搬箱子的苏俊夫 摄影/施暘


俊夫和他的宝贝足球 摄影/施暘


我们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把所有的箱子搬到车的后备箱旁,又花了十五分钟把车里的空间腾出来,再花了十五分钟把所有箱子搬上后备箱。在一个月后的今天,当我再次想起那天下午俊夫把装泡芙的笼子搬进后备箱的情景,我不禁开始为泡芙担忧,

“泡芙知道自己即将远行吗?”,

“它知道这世界有除了洛杉矶以外的地方吗?”,

“它究竟知道,什么是回家吗?”。

面对后备箱束手无策的苏俊夫 摄影/施暘


因为怕泡芙孤单,俊夫又把泡芙又抱了出来,直到来到车边,俊夫不得不把泡芙送进笼子 

摄影/施暘


洛杉矶,2019年5月7日,18:37,阴。“如果”是苏俊夫经常会思考的一个词,“如果今天下午拍的那个镜头再多给我15分钟会怎么样?”,“如果昨天下午哪个球我从右边突破会怎么样?”,“如果前天我卖车的信息再多发几个群会怎么样?”,“如果上个月没有闯那个红灯会怎么样?”,“如果半年前没有和她提分手会怎么样?”……


现在的俊夫,他的脑子里仍旧有一个“如果”——如果这座城市里的邮局都关门了,他该去哪里寄送他剩下的这几张明信片。

苏俊夫正在搜索哪里可以寄送明信片 摄影/施暘


在车里等待了五分钟后,后备箱里泡芙的一阵狂吠打断了我手机上的沙雕视频。我转眼望去,苏俊夫正从那家UPS的店门口走出来,手中原封不动地拿着他准备去寄送的明信片们。


他走进车里,摇摇头。一向镇定的他丝毫没有因此乱了阵脚,但我也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中的失落。过了今晚他就将离开美国,这些寄往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也再也无法盖上美利坚的邮戳。当然,他可以选择回到台湾后亲手转交或在当地的邮局投递,但这对明信片来说,好像就失去了它们的意义。

碰壁后的苏俊夫 摄影/施暘


我想早点去机场,问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寄明信片。”苏俊夫说,“今晚寄不出去,我可能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小忙。”


“没事,我帮你寄吧。”我爽快答应,但苏俊夫看来好像对我不是特别信任,他仍旧想再试一试。


“我没有信不过你,我只是想自己弄,这感觉不一样。”苏俊夫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一向这样。“算了,没事,先去吃饭吧。” 


说着,他把那一沓明信片装回了包里,整了整头顶的鸭舌帽,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四四方方的透明镜片,被云朵间刺穿出来的阳光映成了黑色,倒映着Alhambra萧瑟的街景。


多年之后,当俊夫再次想起他离开洛杉矶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会想起那个阴了一整天,又已将近七点的洛杉矶,突然放晴。

俊夫 没有 泡芙 洛杉矶 苏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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