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敬临与他的国宴川菜

(当代川菜代表菜之一:毛血旺。一般在点菜时,服务员会询问顾客需要微辣、中辣还是麻辣,这标志着川菜餐饮业服务的进步。)


作为八大菜系之首,川菜不仅广泛流行于国内酒楼菜馆,更是享誉国际,遍及亚非拉欧美。世人纷纷用筷子、刀叉和调羹为川菜投票,赞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特点是“麻辣鲜香,复合重油”。其红火之势,一时无双,早已盖过了在海外唐人街流行百年的粤菜,成了当代中国美食的靓丽名片。

 

然而盛名之下,其实难过,这一切皆因川菜之显著特色,成也在其麻辣,输也在其麻辣,就像一位绝世佳人,若得宠则赞倾国倾城,若失宠却曰红颜祸水。世上之美味佳肴,可能再也没有谁像川菜那样,随时经历着大喜大悲、大爱大恨的命运。虽然真正懂川菜的食客,都知道82%的川菜属于咸鲜或酸甜的口感,与“麻辣”标签显得风马牛不相及,然而观念误会早已流行开去,从未品尝过川菜的人也说它“太麻辣”。也许一百个川菜大师面对一百万个没怎么吃过川菜的食客,却永远也解释不过来,这就叫“百口莫辩”。

 

(传统川菜代表菜之一:水煮牛肉。水煮系列是川菜中最重麻辣的菜品,一般外地客不知,怕麻怕辣反而误点了此菜。但这个颇具迷惑性的菜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我的建议是,外地食客在点菜前先询问情况。)


如果说处江湖之远,大家无非是图个流行,吃个痛快,那么食客们对川菜是否存在观念误会,倒也无可厚非,不信你看每到饭点,从小吃店、烧烤摊到家常川菜馆、川菜酒楼食府等场所,常常顾客盈门,就很能说明问题。川菜的顾客群体从来不是一个恒数,确实有人在尝试后退却了,然而,川菜历来不缺乏更多的尝试者源源加入,这些勇于尝试的后来者,更多的人会选择继续吃下去,直到将自己吃成彻头彻尾的川菜迷。

 

可是说到北京饭店、钓鱼台国宴厅,居庙堂之高,专门接待国宾,显然在餐饮界处于金字塔塔尖,它们对川菜又是否存在观念误会呢?

 

(新中国建立后,最初多在北京饭店举办国宴,后来多在钓鱼台国宾馆招待外宾。)


其实这是个伪命题,要说执掌国宴的大厨不懂川菜的真实内涵,就像质疑一个博导懂不懂加减乘除四则运算法则。国宴大厨们太懂中国各大菜系的门道了,对他们而言,国宴只存在“取舍”的问题。而决定取舍,只有四个原则,那就是菜品必须清淡、营养、美味、美观。在中华这样的美食大国,符合这四项原则的菜品堪称浩如繁星,惟其如此,凡能遴选上榜者,莫不荣耀有加。

 

根据资料显示,目前川菜传统菜品,共有“三菜一汤”高居国宴榜单【三菜:樟香鸭、三元牛头方、肝油烧海参。一汤:开水白菜】。这些菜品都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可是民间往往未曾耳闻,更无从品鉴。

 

(国宴名菜:三元牛头方。此菜乃川菜御厨黄敬临的徒弟罗国荣所创。罗国荣于1952年被贺龙带往北京,被毛主席称为“中国四大名厨”。三元:用胡萝卜、白萝卜、莴笋茸制作;牛头方:用黄牛脸皮肉制作。此菜为邓公所爱。)


(肝油烧海参,由罗国荣弟子黄先云创制。制作海味,历来是沿海菜系的专利特权,黄先云采用黄肝【即猪石肝】、鸡冠油【即猪大肠头鸡冠状油】精制辽东干参,竟一举逆袭,冠压群芳。台湾美食家蔡澜高度赞赏此菜,深恐失传。)


川菜在国宴中的四大菜品,有二款是川菜大厨黄敬临所创制。黄敬临(1872-1942),成都府华阳县(今成都市双流区)人。士绅家境,幼时发愤攻书,力图仕进,然而甲午战争打碎了大清帝国的虚妄,同时也阻断了读书人科举上升的通道。在四川总督丁宝桢的保荐下,黄敬临得以入朝廷鸿胪寺供职,专事内务府御膳工作。他秘制的“樟香鸭”,深受慈禧钟爱,同时他新研发的“开水白菜”,得到了光绪帝的大力赏识,由此奠定了他在川菜界无法撼动的至尊地位。

 

樟香鸭,又名樟茶鸭子,发源于川西地区公馆私房菜,胜在其香味十分独特。

 

一般选仔鸭,清膛后用黄酒、砂糖和醪糟腌制八小时以上,随后采用熏、烤、蒸、炸四法而得之。黄敬临的绝招在于熏、烤阶段。他用樟木锯末、柏树枝和花茶来熏鸭子,并用四川醪糟涂抹鸭身,待鸭油开始析出、鸭皮发黄,则进入烘烤阶段。为了防止炉温过高而将鸭子烤焦,他借鉴了广府菜中烤叉烧的方法,直接将鸭子置于乳猪腹内烘烤,仅借其高温,而绝不会伤及仔鸭皮肉。乳猪为仔鸭平添了一些脂肪的油气,同时吸收了仔鸭析出的水分,犹如丝竹与管弦的曼妙交响。

 

(国宴名菜樟茶鸭,川菜御厨黄敬临创制。)


及至八成熟,将仔鸭取出上屉,放姜片于鸭身,细火蒸四个时辰,氤氲的蒸汽不仅让仔鸭烂熟,而且让肉身变得非常紧致。最后进油锅略微炸一下,让鸭皮变得酥脆,上糖色,斩件摆盘。慈禧品尝此菜后大加赞赏,她说:“鸭子外酥里嫩,樟香浓郁,茶香隐约,糟香返喉,难得一见。”自此后,她常翻这道菜牌。

 

与慈禧钟爱的樟茶鸭的繁复豪奢相比,光绪帝所喜欢的“开水白菜”,看上去却十分简约,以至于一瞥之下,每个人都以为那仅仅是半碗开水,里面漂着两片白菜而已,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就算寻常人家待客,若端出这道“开水白菜”,似乎也显得颇为失礼。

 

然而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恰如国人所推崇的“大道至简”、“道法自然”哲学一般,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参透个中真意,惟留下“道可道,法常道”的惊艳式感叹!

 

黄敬临能坐上川菜大厨头把交椅,完全是靠自己的厨艺实力。辛亥革命后,他曾当过国民政府三任县令,然而洪雅、巫山、射洪这些从政生涯,并未让他如意,后来他索性在成都少城开了一家“静宁菜馆”。他的菜馆虽然开在小巷民居里,声名却远播全国,各地军政艺商界的人士纷至沓来,由此也使他成了餐饮界最特立独行的一枝奇葩。至今最为人所啧啧称奇的,是黄敬临立下的“五条餐规”。

 

黄敬临一生喜读圣贤书,所以他只允许人称自己为“先生”,而忌讳人叫“老板”,这是其一,若叫他老板,保证跟你翻脸,让你喝西北风。其二,订餐需提前三天,而且必须提供宴请宾客名单供他审阅,若发现其中有他不喜欢的人,对不起,恕不接待。第三点,订餐只有三个档次,即30、50、100大洋一桌,多一个子儿不要,少一个子儿不行,先款后货。第四点,也是最霸道的一点,上什么菜,由他说了算,餐馆做什么吃什么,客人不得挑三拣四。最后一点也很古怪,任何人订餐,都需给他备一份请柬,留一个座位,但他是否赏光就坐,看他的心情,来了是给客人惊喜,不来你可不能怪他。

 

这些史无前例的苛刻条件,阻拦不了张作霖、冯玉祥的专机,徐悲鸿、张大千等人的叩访。抗战开始,国府迁都重庆后,蒋介石也知道了黄敬临的大名,两次修书,邀请他把“静宁菜馆”迁至重庆。他在盛情难却之下,遂真的收掉了成都的餐馆,把生意做到了陪都。

 

(重庆时代,蒋介石、宋美龄与史迪威合影。唐人一部《金陵春梦》,写不完的恩怨情仇。)


这一日,蒋介石宴请美国大使史迪威将军,来陪吃的军政要员和外宾当然很多,然而静宁菜馆从来只备三桌酒菜,蒋委员长没办法,只得把名单删了又删。名额有限,自然没给黄先生发请帖,这让黄大厨很不高兴。那帮人吃得开心,末了,蒋介石对黄先生客客气气地说:

 

“黄先生果然是御厨,厨艺了得,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川菜呢?怎么样,明天我正好还有客人,就烦请黄先生再为我准备四桌吧,先预订了!”

 

哪知黄敬临不冷不热地回答:“委员长,小店历来只做三桌菜,就算多张桌子,也放不下呀!再说了,我们必须提前三天订桌,如果您明天插队,那就有人要挨饿哟!”

 

蒋介石闻言,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旋即干笑了几声道:“啊,黄先生言之有理,我可不能坏了你的规矩,好嘛,就按你的规矩办,我先预订三天后的三桌。。。。。。”

 

要说黄敬临在渝期间最轰动的一个菜,叫作“轰炸东京”。先将精心煎制的大米锅巴装盘上桌,店员再将热腾腾的三鲜浇头端上。这时食客们纷纷将餐巾罩在胸前,侍者将浇头淋到锅巴上,餐桌顿时云遮雾罩,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的爆响声。这个菜寓意着中国军民的艰苦抗战必将取得最后胜利,一时风靡全国。

 

(流传至今的三鲜锅巴肉片,口感实在迷人。)


可惜的是,黄敬临先生因病于1942年逝世于重庆。但他的离世,并未使他的厨艺断绝,他拿手的青筒鱼、叉烧扳指、樟茶鸭、开水白菜等名菜,均后继有人,后面两款菜式,建国后直接进入了国宴。

 

1972年9月25日,周恩来总理在北京饭店设宴款待日本新任首相田中角荣代表团,这是中日恢复邦交的一次重要外事行动。在宴会上,田中首相盛赞茅台酒好喝,十分开心。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最后的压轴菜上来,是一道汤菜。这时,周总理对坐在身边的田中夫人礼貌地说“夫人,这道菜名叫开水白菜,味道很不错,请品尝。”

 

却说那田中夫人拿眼瞅了瞅碗中的汤菜,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拿起手中的筷子或汤匙。很显然,她的心里话是:“听说中国很穷,但再穷,也不至于在国宴上拿开水煮两片白菜来待客吧?这也太会省钱了。。。。。。”

 

(开水煮白菜?你可以这样想象。)


实际上,不知者无罪,田中夫人若是知道了这碗中“开水”的来历,她定然不会如此轻慢。想当初黄敬临要制作供一桌客人享用的“开水白菜”,仅所需物料就要这么多:20斤猪筒骨、20斤牛大骨,10只鸡、10只鸭,10斤牛肉、10斤鸡胸肉,5斤云南宣威火腿、2斤上好的广东江瑶柱,100斤胶东大白菜,佐料不算。吊汤分二份,耗时两天乃成。

 

周总理当然懂这碗汤的含金量,故特意向日本首相夫人推荐。哪知那女人竟然不识货,愣是把汤看成真正的“开水”了。

 

这也难怪。仅凭前面的用料,客官都能想象得到,这汤必然香气袭人,然而,其汤汁也必然会浓得化不开。可它竟然清澈得酷似“开水”,靠的是什么秘技呢?

 

其实,最主要的,考的还是厨师的火功。当两锅大骨汤猛火烧开之后,需立即控制火候,随后的48小时内,火不能断,但又不能烧滚开,只能使汤面呈现微微的菊花涡,否则肉屑骨渣必层出不穷。待到起锅前,还需下手工捶制的牛肉丸及鸡肉丸,以牛肉丸吸附骨渣,以鸡肉丸吸附肉屑,这才能得到“汤色微黄,清澈如水”效果。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同时吊制两锅特制高汤呢?这也是黄敬临的独门绝技,一锅是为了喝的,另一锅却是为了烫熟白菜的,目的是为了不使汤和白菜串味。

 

最初黄敬临在发明这道菜时,在处理白菜的问题上,颇伤脑筋。他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大白菜?因为他只取用菜芯倒数第三层的一片,外面的不用说了,太大太老,可是最里面的虽嫩,却构不成完整的叶型。这片菜叶被取出来后,若放进汤锅煮,一个矛盾出现了,那就是叶子熟了,茎却还是生的;等到茎熟了,叶子却焉了,影响了美观。后来他采用的办法,是用缝衣针先刺透白菜的根茎部位,然后舀汤用漏勺来淋白菜,比如根部淋十次,叶子淋三次,这样就达到了白菜熟而菜形不走样的目的。这锅专门烫制白菜的汤,他认为会有白菜的生腥味,故而弃之不用,对于国宴而言,精益求精,是有道理的。

 

周总理是何等聪明之人,他见田中夫人迟迟不提筷子和汤匙,心知肚明,但他知道一场炸雷似的舌尖感应必将来临,而这,也正是一位大国总理想带给东方邻居的意外震撼。众所周知,日本从唐朝开始就极力模仿中华文化,他们隐忍了上千年,在中国人面前装孙子,直到一百年前的明治维新后,他们变得目中无人,开始了欺师灭祖的行径,将自己归入了西方阵营。

 

周总理见状,胸有成竹地再次劝道:“首相夫人,这道汤菜曾经是宫廷御膳,您不妨试一试,或许您会喜欢?”

 

(影视剧中的光绪帝,吃的似乎简单了点,看得出来,这是制片人为了省钱。)


身后的翻译将总理的话准确无误地翻译出来,田中角荣听得清清楚楚,见周总理两次对自己夫人劝菜,这已是国际上尊重女宾的的最高礼节了,再不动筷,那将有失国格,连忙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她。夫人这才赶忙拿起汤匙,说了声“谢谢”,舀了一口汤送进嘴里。

 

却说这位首相夫人,虽然出身草根,这些年跟着操社会的老公,却也走南闯北,吃过许多香的,喝过不少辣的,见识过一些新奇特的世面。但是这口“开水”入口,却让她开始怀疑人生,因为一种繁复而绵密的香气,直冲脑门,犹如置身于万株樱花丛中,恍若隔世。汤汁由舌尖顺喉而下,似乎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激活了,浑身无不通泰。她惊讶了,不知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只是连连说:“哟西,这汤太香太美味啦,我喜欢!”说完就埋头喝她的汤,最后,小心翼翼地吃完了那两片白菜,还恋恋不舍地不放筷子。

 

桌上有人很会来事,不知是为这道汤菜,还是为首相夫人鼓起了掌。周总理满脸笑意,说:“夫人,您喜欢就好,怎么样,有兴趣再来一碗吗?”她红着脸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旁边的服务员见状,立即给她再端上了一碗。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看着首相夫人享受特权,多喝了一碗汤。

 

这一次她喝得很慢,似乎想品出这道“开水白菜”蕴含的秘密。厨师长这时不失时机地过来,给她讲解了这道菜的传奇故事。于是餐桌上再次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一次,掌声无疑属于“开水白菜”。

 

厨师长没有告诉日本友人的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大爱无疆,实际上中华饮食文化的内涵,隐含着许多人生和社会的哲理。中国人讲究内敛,追求包容,以“和而不同”为立身处世的最高境界,甚至这也是治国理政的精髓所在。相对于某些人的锋芒毕露,或许藏而不露、后发制人有更多的腾挪转换空间。惟其如此,我大中华文明延续了五千年,从未间断。当外人真正感受到中国人的内在锋芒之时,那种内力之美,早已像万道阳光,穿透了他们的心房。

 

这里顺便交代一句题外话,“开水白菜”这道大菜,后来一直也得到国家胡主席的厚爱。


(嗯,这是国宴上菜前的节奏了。)


说明:感谢卜凯和曹评献民二位朋友为我提供参赛信息,本文为参赛而写,欢迎朋友们批评指正,敬请支持,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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