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愤怒与痛惜过后，巴塞罗那的球迷们感到更多的是困惑和不解——因为安菲尔德之夜，更像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谜。

有着罗马城的教训；首回合主场3:0零封对手；联赛提前夺冠并已轮换；对手7天3赛，三叉戟中2人伤缺......安菲尔德奇迹为什么还会上演呢？

在比赛刚刚结束的喧嚣声中，理性的思考和事情的真相往往离我们渐行渐远。所以在浮华过后，巴塞罗那的球迷们需要再一次直面失败、探寻真相的勇气。

当然，还有如何避免奇迹的再次发生。

没错，巴尔韦德最初的设想里，主客场比赛的首发阵容一定是不同的。在主场比赛的首发阵容A中，库蒂尼奥可以借主场之利控制比赛，在无法打开局面时换上登贝莱打破节奏；客场首发阵容B中，登贝莱替换库蒂尼奥，与阿尔巴撑起左路通道，力争用犀利的反击与突破杀死比赛。

然而，登贝莱的突然受伤打乱了原计划。但即便没有登贝莱，巴塞罗那也完全拥有避免客场净负三球及以上的实力。巴尔韦德需要在缺少登贝莱的情况下，找到首发阵容B的最优解。

他面前的方案有三个：

阵容B1：沿用主场首发阵容A，依靠库蒂尼奥在边锋与边前卫间的切换，排出一套442/433的阵型。

阵容B2：采用首回合换上塞梅多之后的阵容，比达尔与阿尔巴、罗贝托与塞梅多构成边路组合，形成442阵型。

阵容B3：在原计划阵容B中，用马尔科姆替换登贝莱，采用433阵型。

    B1  

B2

B3

巴尔韦德选择B1的原因很明晰：

一方面吸取罗马城的教训，用库蒂尼奥首发加强控制，以433阵型强攻，巴萨只需要上半场的一粒进球，就能杀死比赛。

另一方面源自他的足球哲学，其最重要的一点是：绝不允许比赛开始就朝着自己未知的方向发展——如果一套已试验过的首发阵容效果是80分，另一套未试验过的阵容为90分，他也绝不会把另一套阵容作为首发。因此，巴尔韦德的保守其实并非战术上的保守，而是战略上的保守。宁为守成，不为创新。

但他在考虑这一阵型时，明显忽略了几个关键事实，缺少了针对性布置：

第一，巴萨有开局慢热的痼疾，而利物浦则是一支善于抢上下半场开局的球队。无论是罗马之夜，还是今年主场与曼联、利物浦的比赛，巴萨在前10分钟内都承受着极大的考验，而利物浦在次回合交手巴萨前的两轮联赛中，均在前15分钟便取得破门，首回合对阵波尔图的欧冠，更是在第5分钟便早早领先。场上士气此消彼长，比赛的发展绝不能完全用理性的技战术解释，尤其是面对利物浦这样一支充满激情的球队，一旦开局丢球，接下来的困难可想而知。

第二，悬崖边上的利物浦注定会首发阿诺德取代戈麦斯。面对他与沙奇里的冲击，单就防守而言，进攻属性更强的“库蒂尼奥+阿尔巴”就存在隐患。况且以首发的身份重回安菲尔德，库蒂尼奥的状态就更难保证。如果阿尔巴身前没有屏障，身后空当又无人补位，左边路出现问题是迟早的事情。而右边路的组合同样不是最优解，“比达尔+罗贝托”的速度让球队的回追防守暴露出了问题。

第三，这一阵容即便在上半场有较为出色的表现，但在下半场刚开始的15分钟内，随着巴萨体能的下降、状态的慢热以及利物浦的逼抢，就会变得危机四伏。首回合比赛就是明证。因此，首发阵容B1时，必须在下半场刚开局就换上塞梅多。

相比B1，阵容B2则有着明显的优势：

第一，边路组合明显更加稳固。现代足球的防守要求中，无论是中卫还是边卫组合，都需要速度型与意识型球员的搭配。而阿尔巴与塞梅多的速度，比达尔与罗贝托的意识，组合后就能更好地封锁边路空间，形成了相对于B1的更优解。比达尔出色的防守能力可以对阿诺德的前插形成压迫，右路的塞梅多利用速度防住马内，这也是巴尔韦德首回合变阵收到奇效的原因。

第二，稳固的边路防守会让整个体系稳定运转，只有这种配置，巴萨开场慢热的危害才会降到最低。利物浦急于证明自己，试图在刚开场就取得进球，而巴萨使用442阵型一旦守住了前15分钟，利物浦的士气就泄了一半。换句话说，0:0的上半场甚至比1:1对利物浦的打击更为沉重。

第三，442阵型并不是一个保守的阵型，它带来的是攻守平衡。补位意识出色的比达尔可以解放阿尔巴的进攻属性，而拉玛西亚出身的罗贝托在中场能和梅西形成良好的配合，首回合比赛的第二例进球，正是源于梅西和罗贝托的连线。一旦0:0进入下半场，巴萨将会游刃有余，进可换马尔科姆进行反击与突破，退可用阿图尔与库蒂尼奥增加控制。

而阵容B3与B1相比，最接近巴尔韦德最初设想的阵容B，只是马尔科姆在能力上与登贝莱有一定差距。但他在国王杯和联赛有限的时间里，均有不错的发挥，其边路突破、回追防守的能力不逊库蒂尼奥，是巴萨阵中最接近登贝莱的球员。如果马尔科姆登场，在反击中对利物浦的威胁也会非同小可。可惜巴尔韦德的足球哲学不允许他在此时信任马尔科姆，这一方案最终淘汰。

因此，3套首发阵容的排序应是：B2>B3>B1。

巴尔韦德选择B1，不仅意味着错过了最优解，更意味着两个豪赌：利物浦开场无法取得进球；巴萨上半场能洞穿阿利松的十指关。

不过豪赌失败后，巴尔韦德仍有补救的机会——中场休息时换上塞梅多，只要守住下半场开局的15分钟，巴萨晋级的概率就会大增。但心存侥幸的巴尔韦德错失了这次机会——就这样，史诗级的崩盘，拉开大幕。

足球既是讲究科学与理性的运动，也是拥抱激情与感性的运动。若说巴尔韦德排出的首发自有道理，但在有首回合前车之鉴时仍未及时换上塞梅多后，无论他如何调整，在利物浦面前都是徒劳。

因此，他的去留是一个不需要讨论的问题。奇迹非他一人酿成，但他若在，恐怖崩盘的阴影就在。球迷不必担心球队的下限，因为撑起巴萨下限的，实际上是梅西。

从2014-2015赛季开始，巴萨的中轴线就再也没有发生变化：皮克—布斯克茨—梅西—苏亚雷斯的组合使用了5个赛季。4人平均年龄超过31岁，连续的征战使得保守的巴尔韦德也被迫轮换。

可今天的中轴线4人中，真正能够保证一个赛季稳定输出的只有梅西一人，皮克其次。4人发挥稳定性的概率由高到低应为：梅西>皮克>布斯克茨>苏亚雷斯。目前除了已经签约的德容可以替代布斯克茨外，苏亚雷斯最急需合格的替补。由此观之，安菲尔德之夜，全队中轴线的表现只是一个缩影罢了。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内马尔走后，巴萨在边路的进攻逐渐乏力，在苏亚雷斯也年龄偏大后，巴萨除了梅西以外缺乏稳定的得分点。右边路上，巴尔韦德执教的两年里，在塞梅多、罗贝托、登贝莱、比达尔、马尔科姆诸多能力出色的球星中，始终没有挑选出合适的边路组合。

左边路的问题更是在安菲尔德之夜暴露得淋漓尽致，年满30岁的阿尔巴经历了一个赛季的征战，在末期已经无法保证稳定输出，身前的库蒂尼奥既起不到内马尔的作用，也不是伊涅斯塔，阿尔巴不得不频繁前插助攻，其身后的空间便极易被利用。因此，巴萨的前两粒丢球，既有阿尔巴个人状态的原因，也有主教练边路人员选择的原因。

第一次丢球

第二次丢球

从图中可以看出，第一次失球，在阿尔巴接球的一瞬间，库蒂尼奥并没有起到442阵型中边前卫的作用，阿尔巴本可向边线顶给边前卫，但由于库蒂尼奥失位，他不得不回传，酿成失球。第二次失球，在拉基蒂奇横传阿尔巴的一瞬间，库蒂尼奥显示的是一位进攻球员的属性，阿尔巴失误后，他的身后已经无人补位。

现代足球的规律表明，只有具备合理年龄结构的球队才能夺得冠军，24-27岁既是一个球员运动生涯的黄金年龄，也是一支球队的黄金年龄。近十年欧冠冠军首发阵容的平均年龄，均表明着这样的规律。

而巴萨本场比赛的首发11人平均年龄为29.18岁，只有特尔施特根、朗格莱、罗贝托、库蒂尼奥在30岁以下，这本身就不是冠军应当具备的年龄结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球队夺冠，是对足球规律的违反。而利物浦则证明了：轮休并不能弥补双方体能的差距，年轻，就是这么任性。

巴萨的年轻化，势在必行。

2015年再次登顶欧洲后，巴萨先后引进了乌姆蒂蒂、塞梅多、登贝莱、朗格莱、库蒂尼奥、保利尼奥、阿图尔、比达尔、马尔科姆、博阿滕一系列球星。但在巴尔韦德执教的两个赛季，多位引援均未能达到预设的高度。

乌姆蒂蒂伤后丢掉了主力；登贝莱的高光总因伤病戛然而止；库蒂尼奥迷失在不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塞梅多在右路不瘟不火；马尔科姆和博阿滕机会寥寥......今天的巴萨阵中，找到了使用说明书并能贡献稳定输出的引援只有三位：阿图尔、朗格莱和比达尔。

可以说，这样的局面有着多重的因素。

首先俱乐部的高层对球队人员变动与引援缺乏前瞻性，内马尔的突然出走令俱乐部上下惊慌失措，豪掷1.5亿签下登贝莱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交易，对一名球员的职业态度以及签约风险缺乏明确的预估。以保利尼奥、博阿滕为代表的短期补强对球队发展的实质性贡献不大。

其次，巴尔韦德对新援的使用缺乏足魄力和创新。库蒂尼奥的失常与位置不适密不可分，巴尔韦德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右路组合。两年来，巴萨的进攻其实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此外，以登贝莱、乌姆蒂蒂为代表，球员个人的自律程度和职业精神也是巴萨引援出现落差的重要原因。

对拥有绝代双骄的球队而言，夺得欧冠的必备条件是：在梅罗之外，有能在超级巨星被限制时挺身而出的球员。曾经的皇马，贝尔、本泽马、拉莫斯、卡塞米罗可以；曾经的巴萨，埃托奥、比利亚、伊涅斯塔、内马尔、苏亚雷斯也可以。但今天，苏亚雷斯已经失去了这一能力，登贝莱在伤病和不自律中难以成为“欧冠先生”。超级巨星也不可能每一场都拿出超人类的表现，这时如果没有能站出来的队友，球队也只能吞下失利的苦果。

在安菲尔德之夜，作壁上观的登贝莱、错失单刀的阿尔巴、行动老迈的苏亚雷斯......就昭示着这样的道理。

梦三时代的巴萨将青训产出的高水平球员作为标签，但近年来，拉玛西亚的青训产出似乎不尽人意。与以梅西、皮克为代表的87一代的相比，以罗贝托、阿莱尼亚为代表的新生代球员水平有所下降，随着巴萨B队在联赛的风雨飘摇，拉玛西亚的前景也摇摆不定。

但此时，世界足坛的潮流已经悄然变化。梦三时代风靡全球的传控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以追求效率为核心的足球理念正在被推行。这种模式下，对球员的要求不再偏重传控技术，而是技术、速度、力量并重。以英格兰青训和法国国家队为代表，这种足球理念正在被广泛认可和接受。

在这样的背景下，拉玛西亚的青训理念则显得过于偏重技术，忽视了球员速度、力量方面的培养——以普伊奇、阿莱尼亚、罗贝托为代表的球员普遍力量欠佳，预示着拉玛西亚在技术流的痴迷上越走越远。

因此，在拉玛西亚不能保证哈维、伊涅斯塔、梅西这样的天才总能产生时，罗贝托、阿莱尼亚这样水平的产出就会成为常态。而这样的水平下，球员场上技术的优势能否弥补对抗上的劣势，就成为了问题。如果青训产品不能满足一线队的需求，引援又难以发挥出应有的实力，这样的巴萨没有登顶欧洲，又何尝不是情理之中呢？

综上所述，战略地讲，巴萨引援不力与青训的衰落是奇迹诞生的根本原因；战术地讲，除去无法控制的对手因素外，中轴线老化、边路进攻乏力、主教练战术失误、登贝莱的伤缺都是奇迹诞生关键的因素。

所以，安菲尔德奇迹就像一架精密复杂的仪器，引援不力与青训衰落就像给它接上了电源，使它有了开动的可能；而中轴线老化、边路进攻乏力、主教练战术失误、登贝莱的伤缺就像一个个互相关联的零件——在2019年5月8日那一天，风云际会，机缘巧合，它们终于拼接在了一起。发出的轰鸣，震惊了世界，刺痛了每一个巴塞罗那球迷的心。

所以，我们不必苛责任何人——奇迹本就是每个人尽力的情况下，偶然和必然的集合。所谓偶然，是因为无论谁做出了一点点破坏，这台仪器都无法运转；所谓必然，是因为每个人由于自身的局限，那一点点的破坏就是他注定逾越不了的鸿沟。

梅西注定比我们更加痛苦，他看似有改变一切的能力，但当一切偶然和必然的因素集合到一起时，没有人能够逃脱。但敢于在这样的经历中走一遭的人，又何尝不是英雄呢？

就像十上不第的大唐才子罗隐，今天的梅西和巴塞罗那在欧冠赛场上同样如此。

但生活不会随着失败永远定格。

公元887年，罗隐终于一扫阴霾，在开明的吴越王钱镠帐下，他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要职，在大唐王朝风雨飘摇的末年，与吴越王一起，建业东南。

所以，我还是支持巴塞罗那，我仍然对生活充满热情，我相信梅西，相信巴塞罗那在未来的某一刻，一定能遇到这样的美好，不论是以哪种方式。

一如落第后漫游天下的罗隐，在路过蜀中的筹笔驿时，他想起了五次北伐、鞠躬尽瘁的诸葛丞相，想起了“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的自己，写下了千古传诵的《筹笔驿》。

这首《筹笔驿》，献给安菲尔德之夜的梅西和巴塞罗那。

                                                        文：王嘉铭

                                                  2019.5.9 同济大学西南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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