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卡特之后的又一个拼凑式总统

 

耶鲁大学的政治学教授斯蒂芬·斯科夫罗内克(Stephen Skowronek)在写于1993年的《总统政治》 (The Politics Presidents Make)指出,美国的历任总统存在一个重复的周期性模式:在旧有政治秩序危机的基础上会出现一个变革型(transformative)总统,他能够成功构建出一套政治与政策体系处理这一危机,并构建了来自不同背景的选民的联盟(coalition),此后这一体系会延续下去,即使反对党上台,也只能在他构建的大框架下进行抵制和修正。但在几任总统之后,既有模式和选民联盟都将无法再应对不断涌现的新挑战,在这个循环的最后,会出现一个“拼凑式的”(disjunctive)总统——他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旧有模式的深刻的内在冲突,会通过具有个人特色的“奇葩”(idiosyncratic)方式,拼凑出一个联盟。在这个矛盾的拼凑体中,既有模式的内在矛盾只是被糊弄过去了,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最终,这个拼凑式的总统会让位给下一个变革型总统,开启一个新的周期。斯科夫罗内克在书中展现的周期是,从“变革型”总统罗斯福和之后的几任延续性总统,到“拼凑式”总统卡特,再到下一任“变革型”总统里根,后者奠定了美国至今为止的政治模式框架。

这本书在最近一年多被不断提到。我是在《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罗斯·多赛特(Ross Douthat)的2017年3月8日的一篇文章中第一次接触这本书的。多赛特本人的政党立场应该是温和右派/共和党,他在文中提到,这本书以及上述观点也被政治立场不同的人士注意到了(Reiham Salam,Dylan Matthews,Corey Robin)。包括斯科夫罗内克本人在内的这些人都认为特朗普可能像卡特一样是新的一个拼凑式总统,虽然他们对之后会不会是民主党总统上台,他/她会不会是一个变革型总统,并无一致意见。

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后,我写了一篇很长的反思性文章——“论美国的民主”——分上下两篇于2016年12月13日和15日发表在《澎湃新闻》上。我在该文中指出,把一个大国按政治立场清晰地分成两拨人是很难的,因此,美国的两个主要政党民主党和共和党都是“大帐篷”(big tent)党,包含不同的选民成分。共和党既有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支持自由放任经济的人与支持基督教传统价值的保守主义者。但这个联盟逐渐变得不足以确保共和党人成为总统,小布什在台上的时候,曾试图通过所谓“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compassionate conservatism)和对移民的温和政策,在保护基本盘的情况下,吸引本来倾向于民主党的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但是,这一巩固和扩大共和党的选民联盟的努力没有成功。于是,特朗普通过反移民、反全球化的口号,吸引了一批蓝领白人,成功赢得了足够多的选举人票,成为了总统。这些人本来可能就是民主党的重要一支,即工会力量的成员,并且其中很多人在前两次总统投票中曾经支持奥巴马。因为奥巴马用“有勇气去希望”(audacity of hope)和“变化”(change)这样的空头承诺成功地忽悠了他们。

但是,奥巴马(如果2016年桑德斯是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他有可能会争取到这批选民的支持)和特朗普分处左右两极,这些人为什么会先投给奥巴马,继而投给特朗普呢?这背后就跟里根开启的政治秩序有关。里根和英国首相撒切尔开启的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在冷战结束的红利的配合下,奠定了西方多年繁荣的基础。即使是西方的左派,像克林顿和英国前首相布莱尔,也在认可自由市场经济和全球化这个大框架下,利用经济发展带来的收入,支持左派喜欢的福利政策。但是,如牛津研究马克思主义的David Priestland教授在一次私下交谈中向我提到的,2008年的金融危机导致了这种自由市场基础上的福利政策的破产。在自由市场经济和全球化的浪潮下,西方各国传统的蓝领工人成为被这个浪潮淘下来的沙。与其他人群相比(少数裔、女性、外国工人)相比,他们生活的改善最少,甚至有人说美国蓝领白人男性的收入50年没有实质增长。并且,与其他西方国家相比,美国的福利又不好,这就让这些人的危机感更重。在这种情况下,奥巴马承诺的变革和希望煽动了他们。但在奥巴马上台以后,诸如性别不定人群的厕所问题闹得沸沸扬扬,而蓝领白人的利益未得到充分重视,引起了强烈不满。特朗普意识到这种不满,再次忽悠了奥巴马曾经忽悠的这些人,拼凑出了一个新的选民联盟。可以看到,人民的眼睛从来都不是雪亮的,你可以欺骗人民一千次,只是在第二次欺骗他们的时候,要换一种办法。

那为什么说特朗普的联盟是拼凑出来的呢?因为他并没有给出一套内在一致的政治说法和政策主张,也没有形成一个相对自洽的选民联盟。他对里根模式的内在根本问题,没有任何解决。他讨好共和党自由市场派的做法,比如减税和减少规管,继续延续了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基本做法。这种做法,恰恰是那些支持他的自觉受挫的白人男性之所以失败的根本原因。他还进一步削弱了奥巴马的医疗保险计划,威胁了这些人的失业和退休保障。也就是说,他讨好共和党一派的做法,同时伤害了他的另外一群重要支持者。

另一方面,特朗普确实给了支持者一些好处:他通过减税和减少规管,试图取得传统共和党人中的市场放任派的支持;通过承诺在有空缺的时候,从联邦党人学会(The Federalist Society)等传统共和党智库和组织推荐的名单里面选择推荐最高法院法官,并且兑现了这一承诺(他已经有两次推荐最高法院法官的机会,其推荐人都是从这个名单里出来的),赢得了市场放任派和宗教保守派的支持;对新争取来的蓝领以及中产白人男性,则通过反移民和贸易战,给予抚慰。

但这些人对他的支持并不是全心全意的。特朗普上任后,几乎天天在推特上胡说八道,哪怕他的铁杆儿支持者也几乎都会说,如果他能少用一下推特会更好些;他个人生活混乱,疑似与色情女星有婚外情,并可能动用竞选基金来封对方的口,不仅违反宗教保守人士的道德,甚至可能违反了法律;他对女性和他人的各种言论,挑战了一个正派人的底线,与小布什当年个人生活遵守基督教传统派价值形成鲜明对比;至于他对俄国的态度,更是与共和党多年的根本立场相违背。他在任一年多来的无能以至于胡作非为,几乎到了让人见怪不怪的地步。

从美国政治制度的维护来讲,甚至可以说他构成了对美国体制的重大甚至最大威胁。美国的制衡体系,不仅基于法律规定,更是基于公序良俗。比如,法律规定总统的阁员都要公布自己的税务情况,但是对总统并无规定,但按理说,总统当然也要这么做,历届总统也都是如此,但他就是不公开。对美国制度的更大威胁,来自于特朗普对作为美国政治制度重要根基之一的新闻媒体持续的恶意攻击,他还不断鼓动其支持者对新闻媒体的敌意。《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布雷·斯蒂芬斯(Bret Stephens)在2018年8月3日撰文说,作为温和右翼的他居然也收到了极右翼的电话威胁。

特朗普的种种表现可能将一些中间选民推向了民主党。在共和党内部,《纽约时报》的所有偏右翼的专栏作家(除了上面提到的两个,还有David Brooks),现在都以反特朗普为业,温和共和党人也对其多有不满。事实上,共和党近年的持续极端化在特朗普任下达到顶峰,温和共和党在共和党内部失去了话语权,甚至面临绝种的危险。这次美国中期选举,近年来最多数量的共和党在任议员(多属共和党温和派)决定不再争取连任,展示了这种边缘化图景。但是,在特朗普的煽动下,他的支持者可能对上述问题满不在乎,甚至觉得是他的优点,比如他对左翼甚至是温和右翼的极端攻击。他的个人品行确实与支持他的基督教保守派(比如福音教派)有着根本的矛盾,但他开出了他们最想要的、并且是民主党人很可能无法给的(特别是可能推翻联邦允许堕胎法案的最高法院法官)的条件,因此仍然能够在其支持者和共和党人范围内保持较高的支持率。甚至,前面提到的斯蒂芬斯早些时候专门写了一个专栏文章,讲特朗普会如何在2020年打败民主党的激进左翼候选人(“How Trump Won Re-Election in 2020”),意在警醒那些以为特朗普必然不会连任的左翼。

有意思的是,前面提到的专栏作家多赛特在另一篇专栏文章中指出,尽管共和党主流以及几乎所有的经济学家都认为贸易战是不好的并且反对贸易战,特朗普肯定还是要坚持贸易战的。因为特朗普的其他标志性政策,都是传统里根式共和党的政策,这些政策都不利于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他必须用贸易战,满足这些劳动人民支持他的底线,保住这些选票。当然,很多人会马上指出,贸易战并不能让这些劳动人民受益。但美国的劳动阶级认为他们失败的原因,就是两个,一个是全球化,一个是移民。特朗普反移民很不成功,因此他就要抱紧贸易战这个武器,更何况对全球贸易你赢我输式的重商主义理解,是特朗普少有的坚持了多年的信仰。

特朗普的贸易战,从操作层面来看,是为了维护自己在国内的支持。在思想层面,出自早已过时的重商主义思想,即全球贸易是你死我活的,与自由贸易和全球化背后的双赢预设根本相对。他的关税,首先指向的是韩国、日本、欧盟、加拿大!这些都是高度市场化的政体;如果说日本和欧盟对美有贸易顺差的话,美国对加拿大是贸易顺差。哪怕用重商主义的思路,贸易逆差才说明本国亏了,但对特朗普来讲,我们买你们的任何东西,哪怕最终你们向我们买得要更多,也是我们亏了!

就贸易战本身而言,它是几乎公认的改变国际市场中不平衡因素的最差的做法之一。在一个全球化的体系下,你征别人的关税,别人可以报复。即使别人无法同等报复,但这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并且,各种实例表明,对一国加征关税,往往最终不是本国工人受益,而是能生产类似产品的其他国家。并且,即使工作回流,代价也十分巨大。

有人会说,特朗普不是真的想打贸易战,是希望通过这种极端手段重整全球自由市场秩序。毕竟,他是《交易的艺术》的作者(其实,好像是别人捉刀的)。但是,早有人指出,特朗普在纽约这种黑白道混杂、经常是一锤子买卖的地产业的交易经验,可能并不适用于建立在信任和重复交易的国际贸易领域。即使不谈具体问题,从他的思想背景、维持选民支持的动机以及率先跟欧日开打的事实,让这种说法显得极端无知。更有甚者,欧盟主席容克与特朗普会面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有人就忙着在想象中替他们签了一个欧美零关税的协议。当时我就说,这是声明,不是协议。美国对欧盟已经开征的钢铝税并没有取消,欧盟(尤其是德国)最想要的不对其生产的汽车加税的口头保证也没得到,容克本人也无权让欧盟多购买美国大豆和天然气。美国农业界人士也都说,比起中国,欧盟的市场非常有限。就这种声明来说,特朗普及其政府出尔反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声明发出后,《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基本也都指出了上述事实。

因此,我个人的判断是,特朗普对贸易战的立场是坚定的。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谨慎乐观的。因为我们赶上了一个拼凑式总统,特朗普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解决美国政治体系的根本问题,行事只是出于自己的错误信仰和个人政治利益的盘算。可以看到,特朗普的贸易战、对各种西方联盟(比如北约、G7)的恶意攻击,已经伤害了一批天然盟友。

当然,如韩非子所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钱多了,不怕做几次赔钱买卖。在美国还是占据经济和其他强势的条件下,他们可能更能承受打击。但是这种损失毕竟很大,会带来美国国内的不满。共和党和特朗普的支持者中,美国农民已经开始抱怨了,美国工人也会慢慢看到贸易战的恶果。并且,更重要的是,特朗普的反全球贸易、反移民的立场,跟共和党的自由市场派是存在根本矛盾的。因此,他通过减税对后者的笼络,可能最终会被贸易战抵消掉。共和党最大的金主联盟的盟主科赫兄弟(Koch Brothers)就高调宣布反对特朗普的贸易战,并表示在中期选举不一定支持共和党。尽管他们在总统选举的时候就没有支持特朗普,但这种高调宣布,还是会对共和党产生一定的影响。

但是,贸易战给美国人带来的疼痛,很多不是马上显现的。并且,比如贸易战会带来的物价上涨,是“润物细无声”的,并且被全体消费者承担,不一定会很快构成反贸易战的势力。即使贸易战的直接和重大受害者,比如美国农民,他们也可能在自以为的为国牺牲的理念下,坚持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因此,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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