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根廷旅行时,要找一瓶酱油本应该很容易。我的儿子在亚洲出生和长大,他们习惯在食物里滴几滴酱油调味,而阿根廷恰好是世界上主要的大豆生产国之一。坐飞机经过这个国家的中心——被称为潘帕斯草原的肥沃地区——我们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豆田。在阿根廷以农业为主的经济中,大豆曾经只是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经过过去30年的发展,如今它已占据阿根廷近50%的耕地。然而,在我们去的每一家餐馆,我儿子点酱油的要求都遇到了诧异的眼神和耸肩:没有。
阿根廷绝大多数豆制品都出口到中国。亚洲对酱油、豆腐和动物饲料的需求不断增加,推动了阿根廷、巴西和巴拉圭大豆产业的爆炸式增长。这种模式在阿根廷很常见。一个世纪前,它向欧洲运送潘帕斯丰富的谷物和牛肉,成为世界上人均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在阿根廷农业之都罗萨里奥,该市的贸易委员会坐落在1929年的建筑美术大厦(Beaux-Arts)里,这栋富丽堂皇的大厦提醒着人们当年的辉煌。然而,今天,主导着墙上电子交易系统的,是大豆期货的价格。去年,阿根廷出口了170亿美元的大豆产品,占其总出口收入的四分之一以上。现在,离开这个国家的船中有一半装满了大豆、豆粉、豆油等大豆制品,驶向亚洲。“阿根廷的一句老话仍然是正确的:‘有了好收成,我们就有救了,’”该委员会负责经济研究的副主任帕特里夏·伯格罗(Patricia Bergero)说。“我们的经济非常依赖大豆和中国——也许是过于依赖了。”
然而,大豆仅仅是个开始。过去10年,中国与拉美和加勒比地区的贸易总额增长了一倍多,在2017年达到2440亿美元,超过美国,成为该地区最大的贸易伙伴,在美国自己的后院,这是一个惊人的发展。早些时候,中国专注于获取满足其饥渴的经济所需的资源: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的石油、秘鲁和智利的铜和铁、巴西和阿根廷的大豆。然而,在过去的几年里,中国的参与已经扩大和深化,尤其是与那些陷入财政困境、正在寻找美国影响力之外替代选择的左倾政府。2014年,阿根廷总统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德基什内尔(Cristina Fernández de Kirchner)在阿根廷政府拖欠1000亿美元国际债务后转向中国。除了提供110亿美元的货币互换以增加阿根廷枯竭的外汇储备,中国还开始重建一条贯穿阿根廷农业心脏的铁路线、修建两座水电站,并在巴塔哥尼亚北部干旱的高原上建立一个空间站。
当保守倾向的商人毛里西奥?马克里(Mauricio Macri)于2015年12月成为德基什内尔继任者后,他似乎急于做几乎没有哪个领导人敢做的事:把中国推开。马克里立即暂停了南部巴塔哥尼亚两座大坝的修建,理由是缺乏透明度和环境影响调查。三个月后,阿根廷海岸警卫队击沉了一艘拒绝离开该国专属水域的中国渔船。抵制没能持续多久。中国不仅在马克里政府任期前七个月内迅速削减了30%的大豆进口,中国官员还提醒马克里,其在阿根廷的投资是关联在一起的。大坝合同甚至有违约条款,规定施工暂停将导致中国铁路项目暂停。要么全有,要么全无。马克里想落得全无的下场吗?
还有两项因素加剧了这种压力:阿根廷货币危机恶化以及唐纳德·特朗普的当选。“马克里上任时,他的政府曾希望和美国签署贸易协议,”一位阿根廷政府顾问告诉我。“一旦特朗普胜选,所有希望遂告破灭。要考虑的情形变了。”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让阿根廷与华盛顿拥有当地人所谓“肉体关系”的机会变得渺茫。到2017年初,马克里前往中国进行国事访问。抵制变成了默许。“他的立场很快就变了,”研究中国和拉美农业关系的阿根廷社会学家玛利亚·何塞·哈罗·斯莱(María José Haro Sly)说。“这有些好笑,但如今马克里和中国签署的协议比前两界政府加起来都多。”
在去年年底布宜诺斯艾利斯的G20峰会上,这种态度的转变显而易见。特朗普和马克里举行了一对一的亲切会见;美国向阿根廷前一年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获得560亿美元贷款给予了关键支持。但当特朗普的新闻秘书萨拉·哈克比·桑德斯(Sarah Huckabee Sanders)称两位领导人讨论了“中国掠夺性的经济活动”时,马克里觉得有必要加以反对。“这则评论……不代表阿根廷的观点,”他的一位副手告诉《南华早报》。“我们非常珍视同中国的关系,我们和中国有着相当重要的商业关系。”取悦两个超级大国可不容易。“起初,马克里试图让自己和中国拉开距离,”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经济系主任安德烈斯·洛佩兹(Andrés López)说。“但在看到那有多难之后,他开始试图在中国和美国之间寻找平衡。”
几天后,马克里与中国主席习近平会面,他们称赞了中国作为阿根廷最重要的贸易伙伴、投资人和金融家的作用,以此作为他们新达成的“全面战略联盟”的基石。(不及“肉体关系”亲密,但比此前的权宜婚姻进了一步。)12月,习近平和马克里签署了30多项农业及投资协议,还包括一项86亿美元的货币互换协议,使中国成为阿根廷最大的非机构债主。互换协议作为一种无息贷款,帮助维持政府的运转,抑制阿根廷近乎50%的通胀率。会面的气氛更能说明问题。当阿根廷马球协会向习献上一匹马时,马克里为他准备了一顶印有中国国旗五颗黄色星星的红色马球帽,这位中国领导人高兴地笑了。
马克里这次没有挑三拣四。尽管一开始立场强硬,但他在经济上步履维艰的政府如今却为中国在石油、基建、采矿领域的投资敞开了怀抱。中国正在迅速控制阿根廷北部和智利的锂矿(用于电池制造),2017年这两地的锂矿产量几乎占到全球的一半。1月份,马克里前往南部的巴塔哥尼亚地区,重启三年前被他叫停的中资水电大坝。那是个令人羞愧的转变,但比这更让他尴尬的,是较大的一座大坝被重新命名为孔多尔-克利夫(Cóndor Cliff)——之前是以前总统内斯托尔·基什内尔(Nestor Kirchner)命名,他是马克里的对手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德基什内尔的丈夫。
在乌斯怀亚市,火地岛冰雪覆盖的山脊上,有一家名为“竹子”的餐馆贴着中文标示,宣称它是“世界最南端的中餐馆”。自中国在大约十年前批准南极作为旅游目的地之后,踏上这段旅程的中国游客人数从零猛增至每年8000人(2018年约占南极游客总人数的16%)。他们几乎全都途经乌斯怀亚,涌到竹子餐馆吃海鲜自助,品尝这里声称几乎像家一样的美味。
带动中国南极旅游热的,不仅有异域风情的旅行方案,还有政府的战略优先事项。尽管地理位置远离极地,但中国对外宣传自身是极地大国,争夺南北两极地区的影响力。去年,中国第五个南极科考站破土动工。北京方面强调其帮助管理这片脆弱大陆的意愿,但分析人士称,其核心目标还是在于获取南极石油和矿藏的开采权——并建立将有助于中国开发尖端全球定位系统(GPS)技术的基地,使其在太空军备竞赛中占得优势。(位于阿根廷偏远的内乌肯省的中国空间站也意在推进中国的太空与卫星技术。)
尽管存在地缘战略利益,中国与拉美的关系仍受基本大宗商品的驱动,大豆已成为超级大国竞争的标志。由于贸易战,以及中国对美国大豆产品施加的报复性关税,11月中国从美国进口的大豆量为零。巴西和阿根廷则跳进了这个缺口。尽管去年的干旱致使收成减少了四成,但阿根廷仍向中国出口了700万吨大豆。(为满足压榨设备的需求,阿根廷还很奇怪地成为了2018年美国大豆的第一大进口商,从陷入绝境的美国农民手中购买了13亿美元的大豆。)今年,在丰沛的降雨过后,阿根廷预计将在两年前的水平上翻一番,出口1400万吨大豆——几乎所有都出口给中国。
当我的家人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们意识到那里有大量中国人经营的食品杂货店,售卖酱油给日益壮大的中国移民群体。而在途中,我们的困境直到在偏远的南部巴塔哥尼亚小镇埃尔卡拉法特,入住一家韩国小旅馆后才解决。当韩国老板的女儿听说了我儿子急切想要酱油后,在我们前往冰川前,偷偷塞给我们一小玻璃瓶,装在双层塑料袋里。我们余下的行程都带着那个瓶子,就餐时悄悄拿出来洒在米饭和鸡蛋上。直到旅行快结束时,我才意识到,不消说,那酱油是中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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