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流浪大师:捡垃圾是因为一直在失去

△ 图片 视觉中国

撰文 李南飞

编辑 金赫

第欧根尼

被上百个不被称为疯子的人观察了一整天,沈巍觉得自己像“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到了晚上,他终于从白天的围观中离开了。他摆脱了一个直臂高举刑法教材的某律师、一个手写纸板声称要嫁给他的中年女子、一个平头黑框的眼镜男,还有长得像岳云鹏的小胖子、穿着小黄人外套的高个男子、自带音箱的齐天大圣,以及前来为医美公司宣传的浓妆妙龄女子四人组。他把这称为“一场活动”。

他还摆脱了一堆“心理学家”,他们在网上分析他是不是疯子。还有那些慈善家们,尽管他说,他不需要帮助,但他们很愿意在直播间表示慷慨。他终于进入了黑夜,从上海浦东新区的高科西路开始,过浦三路,杨高南路,最后回到高科西路,全程大约五公里。他要翻捡每一个垃圾桶,在泛鱼肚白的凌晨六点以前结束。

由于谈论哲学和经典被人拍到,短短几天,他成为快手上最新的爆款内容。荣誉与知名度汹涌而来。外界想要了解这个拾荒的读书人,网红想用他来表演,商人想用他来赚钱。

他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

沈巍被围观。图片 视觉中国

沈巍觉得自己被误解。他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复旦毕业,甚至没读过大学,也不是什么“大师”。但人们仍然本能地围上来,疯疯癫癫、躁动不安的。有人建议他撤离,还有邻居过来帮忙,充当“沈大师的暂时保护人”,把他住的那个门面房隔开,挡住上百个手机的摄像头。

“你们囚禁了大师。”有人在外面高喊。

屋子中的沈巍正陷入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把我当猴耍,我也没有办法。”他把那些手机组成的围墙看成是卡夫卡的《城堡》。他就是主角K。他对我说,准备最近去重读一遍,因为感受可能不一样了。但他拒绝别人叫他撤离的建议,因为“做错事的人才躲”,他说自己的办法是学习第欧根尼,即使亚历山遮住了他的太阳,但他仍然无动于衷。

“第欧根尼是一种消极抵抗。”我说。

“也不是消极抵抗。”沈巍说,他是无所谓,他觉得这种应对的办法更好。他们很快会发现新的红人,很快会忘记他。

只有在夜晚,他才能够离开一阵子。那天夜里,他经常听到门外有人弄出声响,睡得很浅。出门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钟,但他已经习惯了。

与沈巍一同在夜晚游荡的感觉是平静的。上海被网友们称为魔都。此刻的上海正陷入沉寂,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堆积起来的建筑,使人和人拉开距离,重新变得有层次和质感。沈巍也从白天的喧哗和骚动中脱离出来。

身后,还有三个人跟着他。小陈、小飞和一个北京来的记者。小陈在门外等了他四个小时。他待业在家,明天有一场重要的面试,睡不着,就出来看他。他对我说,他一直在寻找心灵伴侣。小飞从新疆赶过来,给他买了雨衣和头灯,说自己就是为了流量。沈巍喜欢他这种坦率。

路灯下,他重新成为一个邋遢的流浪汉。蓬头垢面,胡子垂下来,衣服被压得紧实,磨皮泛光。他看起来也沉默了很多,甚至有一些悲伤。沿途的垃圾桶,他会翻到底,带走“有用”的。他走起路来很着急,动作也很快。相比之下,白日的插科打诨和幽默感更像是没有灵魂的应付。

失去

上海这个庞大的都市,每天会产生两万吨垃圾。沈巍能从里面找到所有他要的东西,只是有时候要碰碰运气。在这天晚上,他捡到了一副新耳机,一袋豆沙包和一件衬衫。他喜欢吃豆沙馅,上海人嗜甜;衬衫要晾一晾,防止发霉,“洗就不用了,我已经够脏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多年。他害怕失去,试图留下一切有用的东西。1986年,沈巍进入徐汇区审计局工作,那时候他就“看不下去丢弃的报纸、没喝完的水、只打印一面的材料等等”。 即使手电筒再不发光,他也要留着。后来的生活中,为了用来堆捡回的垃圾,他先后租了二十来次房子,自己则睡在桥洞下。

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直在失去,无法挽回。他先是失去了父爱。关于父亲的记忆多数与恐惧有关:喜怒无常,生活里的乌云,随时可能的电闪雷鸣。他举了许多例子,比如赶走来家中做客的同学,不给他买那套两块多钱的《红楼梦》。

他说父亲会突然发火。那时,父亲在远洋工作,已经七八个月没见面了。“按电影里的情景,应该是放下行李抱住儿子,他不是,他重重地推开门,把他手里的包或者箱子往地下一扔”。而他的精力都用在应付父亲上,因为与父亲不和,他甚至改成母姓。

但最痛苦的是失去书。亲人终将失去,他曾经以为书可以陪他到死。和多数热爱文艺的六十年代生人一样,沈巍深受“外国文学译丛”和“走向未来”两套书的影响。他还不喜欢浓度高的文字,李白不喜欢,离骚不喜欢,庄子不喜欢,郭沫若不喜欢。他喜欢朴素的,《诗经》、杜甫和茅盾。

那段时间,他有大量的藏书。家中整个二楼都是并排的书架,“我一上楼就好像到图书馆去了,还买过严复老版的《天演论》”。后来动迁,这些书被打包搬到了浦东。但那个房间很差,被凿了个洞,他的书都被偷光了。

他还失去了更多的东西,因为被认为有“垃圾收集癖”,他失去了工作,长期病休。然后又被家人送去精神病院。他说,三个月后,他从那里逃了出来,借口参加大妹妹儿子的满月酒。他说这是自己“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叛逆决定”。

他跟家人也决裂了。

待在家里会吵架,沈巍天不亮就出门,一整天都游荡在南京路、淮河路和陆家浜路。白天逛书店,看画展,晚上去看戏曲。他描述过许多游荡的细节,比如去上海美术馆看画展要找开幕式,场面混乱,逃票容易;看戏要等退票,他曾经五角钱买到过一场越剧。

但他再没有勇气去找工作。——他提到最多的就是没有勇气。“找工作要应聘的呀,要回答他们的盘问,我受不了。”他说,随心所欲就有勇气,带了目的,定了标准就不行。没有标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2003年之后,他就很少跟家人联系。后来,父亲快要去世,弟弟通知他时,他已在外面流浪了四年。那时,他住在一座大桥下,头发乱得一塌糊涂,就叫人给他剪了下,又借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去医院见父亲最后一面。

“知道是我后,他开始流眼泪,紧握着我的手,说很愧疚。”沈巍回答说算了,那时候,父亲不知道沈巍已流落街头,“怎么可能和解?他死了我和谁和解呢?道歉只是说说而已。”

但父亲的死,叫他有点“噔”一下的感觉。他承认和父亲没有感情,自己一辈子渴望父爱,“就这一天我知道死心了,绝对不可能再有了,结束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洗过澡。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动荡”、“波折”,顾不上什么讲卫生了。

沈巍就这样继续下去,所有可以失去的,沈巍都已经失去。“好像什么都不实,因为最后一切都要丢掉的”,幸福也是暂时的,终究有一天要结束的。

深夜里的沈巍。图片 李南飞

弄臣、哲学家、疯子

格雷厄姆·格林说,人的前二十年涵盖了其全部经验,余下的岁月则是在观察。即使经常被人当成一个疯子看待,沈巍对自己的认识却出人意料地清醒。他知道自己是个流浪汉,但内心却是高贵的。

他阅读莎士比亚,知道那里面最疯狂的故事。他和朋友陈传玺回忆起一件事。十多年前,他们曾在一个书店里谈论哈姆莱特。那是扣人心弦的两段。一段是拿着骷髅,说人死去都会这样,爬满蛆虫。还有一段关于勇气。弄臣告诉他登船的儿子,“要不你不要出手,要出手就把他打倒在地”。

这些富有哲理的话,要么是疯子说的,要么是弄臣说的。但那次谈话却被店员打断了。店员告诉他们小点声。沈巍直到今天都记得。他说,“有点扫兴。他不懂,不知道这个。”

他们在杨浦公园边上吃面,还在音像店的一楼谈到三楼,买《偷自行车的人》和《卡桑德拉大桥》,还把奥斯卡奖全都搬回家了。DVD一定要是盒装的,插在架上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有段时间,沈巍开始读斯宾诺莎,沉迷于那种生活:斯宾诺莎靠磨镜片填饱肚子,其他时间用来搞哲学。陈传玺说,他是靠捡破烂填肚子,其他时间用来读书。

两人认识已经有十八年了。2001年,陈传玺来上海打工。他那时年轻,有一天跑到书店读成功学,被沈巍看到了。他追出来告诉他人生短暂,不要读这些书,要读经典,并要送他两本。

两个星期后,他们见面了。沈巍送给他一本《论语》,批注好的。陈传玺当时有点害怕,“我还给我朋友讲了,我说哪就出来这样一个人跟我见面。”他怀疑是不是拐卖人口,但他说自己就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他是山东人,胆大。

今天想起来,他觉得他们的认识从头到尾都很奇怪。沈巍还带他去买了一身衣服。“他说,我跟你俩人从今以后就是兄弟了。我是大哥,你是小弟,大哥跟小弟见面了,肯定要买一身衣服的。皮带、裤子、领带、西装买一套。”

陈传玺说,沈巍是想把他发展成他的桑丘,送了他很多书,堂吉诃德、莎士比亚还有斯宾诺莎。但他当时去谈恋爱了,都没读。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巍都是一个人。他一直希望给自己找一个桑丘。就像跟着堂吉诃德那样,跟着他拾荒生活。这个人必须是顺从他、照顾他,可以帮他卖垃圾,他可以给他钱。但他最终还是没找到。

沈巍还经常会往外借钱,几千,几百,很少有人会还他。“他好像在试验一种东西,他好像在试验人性。”陈传玺说,自己也向他借过钱,最后还了他,沈巍就很信任他。

当上百个手机摄像头对着他的时候,他把陈传玺叫来了,说是自己最后的法宝,“不到最后时刻不轻易出手”。这几天,来找他的人很多,他都会回应。千奇百怪的问题都有。有个人说自己信教,要沈巍到庙里去修行。沈巍嗤之以鼻,他觉得自己在南京路旁若无人,“不也是一种修行”。

这时候,他谈到了拉斐尔的《雅典学院》。如果有家的话,他想把这幅画挂在墙上:画面上是一群希腊人,他提到在阶梯下面坐的那个人,把他当成榜样。我曾在梵蒂冈博物馆见过真迹,他说的正是第欧根尼。

梵蒂冈博物馆中收藏的拉斐尔真迹《雅典学院》。图片 视觉中国

“垃圾桶和你无关”

2003年来到浦东后,沈巍一直都在高科西路这一带,有房子住的时候也一样。他弟弟就住在对面的小区。这几天托人给他带话,认为如今发生的一切很丢人,不知道还转述了些什么,沈巍很生气,“我回哪里去?哪里是我的家?我连家都没有,我回哪里去?”

对他来说,流浪的生活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个被动的结果。“走到哪儿,它这样了,那就只能这样”,但他并不介意。他说过很多次,希望有个房子,能放东西。他比划着,如果有一个大橱子,要怎么放盘片、放书。

只有在夜晚,他才真正享受到平静。凌晨五点半,天露出鱼肚白。这次黑夜的漫游结束了。天一亮,他很快又被手机围住,主播们步步为营,几张熟脸迎了上来。“大师早上好!大师下工了啊!”

“我下工了,你们要上工了哈。”沈巍答。我们很快被人潮挡在外面。小飞有些不高兴,说讨厌他们这些人,功利得太明显了。沈巍也换了副面容,他和善、幽默,但神情淡然。

人们推着沈巍向前走,“大师要吃饭了”,他们喊着,给沈巍买了早饭,围着沈巍,站着坐着,拿出手机开始直播沈巍吃饭。他们喜欢看沈巍吃饭。

沈巍吃得不多。“大师!给我们讲个故事。大师!”一个光头起哄。

“我说个和氏璧的故事吧。”沈巍说。

小飞的笑裂开,立刻拿出手机,开始直播。他是做和田玉生意的,沈巍说讲和氏璧是“半买半送”,——小飞帮他推了一晚上车——他知道流量的价值,有人靠直播他四十分钟,增长了三万五千粉丝。

那天夜里,小飞前半程也一直在拍摄。但我们走到浦三路,在六里村附近时,小飞想收起手机。他建议和大师合个影,在垃圾桶前。沈巍没同意,转而站在路灯下。

他说:“垃圾桶和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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