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一日·约会老董

江南的天亮得很早,魔都似乎却未苏醒。所有的店面都只是霓虹灯在晦暗中无聊地闪烁,照例只有那位矮个子福建女人的馄饨摊亮着微弱的光。十只大馄饨,不仅应付了辘辘饥肠,也给了我几分暖意。从地铁二号线的人民广场站走上地面,小雨还在下个不停。今儿个冬至,顾不上老少三代吃饺子了,江南的湿冷还不至于冻掉耳朵。冬季到魔都来看雨,我在潇潇冬雨中来看老董。我跟老董有约,在儒家传统里浸淫一生的老董却很矜持,不到约定的九点钟绝不露面。我只好撑了伞,在广场周边雨中漫步。岁月抚平了数百年的沧桑,那个曾有的旷世绝响,依旧在细雨迷蒙中低吟浅唱。青铜鼎状的上博门前渐渐有了人气,模糊的表情遮在伞下,或旁若无人地吞咽早餐,或窃窃私语,或默立如一尊雕像。其实我内心清楚,跟老董有约在先的不止我一个。此非百日前的辽博,我恐怕再无独霸一窗、跟大师对话的机会了。上图为曾鲸所作《董其昌小像》,并由项圣谟补景。董氏传世肖像颇多,均以此为蓝本。曾鲸为写像高手,据称形神兼备,相信此像为老董之真实容貌,且推断为其73岁以后之尊容。项圣谟擅画山水树木,自其祖父项元汴起,董、项两家三代世交。

千百年来,这世道其实很公平。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凡狂客,非富即贵,至少才华已经像沸水一样粥了出来,所以高力士给他脱靴子;杜甫与他互为尊崇,但却“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直到两宋以后这才声名鹊起。西方亦然,毕加索是第一个在世时作品即入藏卢浮宫的画家,而同时代的梵高,则是在极端的寂寞中黯然离世这才一飞冲天。这样生前寂寞、死后哀荣的例子不胜枚举。其实无论“生前身后名”,只有耐得住寂寞,才有可能成就永恒。比如黄宾虹,其“黑、密、厚、重”之风不为世人认可,甘守清贫但却无改初衷,他说五十年后才会有人看懂我的画。其夫人尊遗嘱把其作品精华捐给浙博,后者差点拒收,多年视为鸡肋,如今则为其专辟一馆。中原有画家名李伯安,漠视功名,不求闻达,其《走出巴颜喀拉》堪称史诗级大作,最终却咯血倒毙于画室,成为中国画坛一个无法言说的痛……好了别扯远了,老董现身。老董:郑板桥说“破赵烂董满街是”啥么意思?阿拉五十来岁就“赝书满天下”了。《明史》说“片楮单牍,人争宝之”。总之,这事儿让鉴赏家很头疼、收藏家很心疼。上图为曾鲸弟子张琦所作《尚友图轴》,还是项圣谟补景。这是松间石上、酌酒论道的一次艺林雅集,后排左一即董其昌,时年五十有六;左二为其毕生好友陈继儒,左三为项圣谟;前排自左至右分别为鲁得之、智舷和尚和李日华。古今所谓雅集,从王羲之之兰亭到苏东坡之西园,无非“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好了,摆个Poss,立此存照。顺带说下,鲁得之乃李日华之入室弟子,清初成此卷时,鲁、项二人犹在,“四公皆古人矣”。

百年来,史籍往往铁笔铿锵。都说书画可以陶冶性情,中国自古就有“书如其人”、“心正则笔正”之说。古人论书兼论人品,认为书法是人品的外在体现、人品是书法的内涵延伸,于是高度追求人品与书品相统一。然而现实又往往很打脸,比如在《水浒传》里露脸的蔡京,因其“人品奸恶”位居“六贼之首”,不仅被踢出了朋友圈(“苏黄米蔡”),连他题写钱文的“崇宁通宝”都让民间给熔毁了。秦桧发明了宋体字,严嵩题写了“山海关”匾额和“六必居”酱菜。“神笔”王铎偕同明末大儒、文坛领袖钱谦益“出城迎降”,摇身成了清廷政客,连乾隆都恶其品行,列其入选《贰臣传》。近代有伪满总理大臣郑孝胥,当代还有整人起家、善终但被“鞭尸”的大阴谋家康某。貌似“康师傅”曾说,自己用脚趾头夹根木棍都比郭沫若写得好。这俩老东西,居然还有得比?……评价老董,或许绕不开历史上“恶事传千里”的“民抄董宦”事件。据王永顺《董其昌史料》记载,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董年过半百,在由湖广提学副使回松江老家赋闲居乡期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甚至在家中请方士专研房中术,“淫童女而采阴”。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董年逾花甲老尤好色,他强抢民女的先进事迹被百姓编成了戏曲《黑白传》而广为传唱,最终酿起一场民变,一把火烧了董宅,其丰厚藏品亦成灰烬。老董举家逃亡当晚,一叶扁舟凄惨度夜。写到这里真是纠结,联想到老董的两张面孔,忽然感觉三观颠覆、开始怀疑人生了。多年的读史经验告诉我,正史的记载未必就不是胡扯蛋,野史的演绎未必都是空穴来风,我们大可不必为尊者讳。上图为王羲之《寒切帖卷》,天津博物馆藏。后世尊其为“书圣”,惜其真迹早已毁佚,今仅见钩摹本和法帖摹刻拓本,而钩摹本直接从原迹上勾勒填墨而成,最接近原帖,故此唐钩摹本被视同真笔。董之书风以“二王”为宗,颇多临仿,在卷后有题跋以为真迹。

然而千百年来,中国书画界群星璀璨。星相家们可以在瞬息万变的星云图中分辨出哪颗是恒星、哪颗是行星,以及哪颗是扫帚星。在古今书画的奇幻星空中,或许,作为不世出的一代宗师,老董就是其中一颗耀眼的恒星。我们可以循着他的艺术轨迹,向上追溯到东晋王羲之、顾恺之,以及随后的王维、怀素、苏轼、董源、郭熙、惠崇、黄公望、倪瓒等等,并把他们连成传承有序的道道直线;然后向下窥视他的百丈光焰,分别传导至清初四僧(原济即石涛、朱耷即八大山人、髡残即石溪、渐江即弘仁)、四王(时敏、鉴、翚、原祁)吴恽,以及金陵画派、新安画派,涉及到詹景凤、莫世龙、项元汴、莫如忠、韩世能、顾正谊、宋旭、冯梦祯、许国、李贽、释憨山德清等等一大批名冠一时的书画大家,乃至晚清、近三百年画坛,可谓集前人之大成,融会贯通,独领风骚,开宗立派,辐射当今。元代以降,具有自出机杼、承上启下地位者,唯“托古改制”之赵孟頫和“以禅喻画”之董其昌二人耳。因其谥号均为文敏,世称“画史两文敏”。上图为王羲之《行穰帖卷》唐摹本,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作为王羲之的超级粉丝,董氏在卷后释文并作三跋。老董在1609年跋中提及其曾与吴廷、陈继儒同赏之。

老董作为中国书画史上极具影响力的人物,遗作颇丰,收藏于国内外多家博物馆。这些年来,鲜见以老董领衔主演的展会。1992年,美国纳尔逊博物馆主办《董其昌世纪展》;2005年,澳门艺术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联袂主办《南宗北斗——董其昌诞生四百五十周年书画特展》;2016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主办《妙合神离——董其昌书画特展》;2017年,东京国立博物馆与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联合主办《董其昌与他的时代:明末清初的连绵趣味》。上博不仅作为老董作品之重要藏家,尤其还兼“地主之谊”(董系华亭人,即今上海松江),故而2018年底这场重磅艺展《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诚可谓“蓄谋已久”、“重装上阵”。它以上博馆藏为主,同时向故宫博物院、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等海内外15家重要收藏机构商借藏品,遴选老董及相关作品154件(组)。不过吉林省博的苏轼《行书洞庭春色、重视松醪二赋卷》在此前一周的16号已悄然撤展,展期十天而已,吉博是否忒抠了点?上图颜真卿《楷书自书告身帖卷》,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卷尾有蔡襄、米友仁和老董题跋。董氏书法以颜体筑基,初学《多宝塔碑》且多有鉴藏,并广习楷、行、草等颜氏作品。颜鲁公一代名臣,因凛然拒贼而遭缢杀,三军为之恸哭。颜体以其宏博浑厚,对董书之气质秀弱有矫正之功,并影响其一生。不过这幅阳刚宏卷明日即打道回府,还好上博不拂众意,代之以家藏王献之《鸭头丸帖卷》,但却与我擦肩而过了。

好了,现在有必要好好说说老董了。董其昌(1555~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别号香光居士,松江华亭人。晚明大臣,书画家。老董擅画山水,师法董源、巨然、黄公望、倪瓒,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青绿设色,古朴典雅。他以佛教禅宗喻画,以他为中心,包括陈继儒、莫世龙等文人画家,形成“华亭派”,并成为其杰出代表。他们提倡文人画,并提出“南北宗论”。老董说,“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远)、夏(圭)辈。南宗则王摩诘(维)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董(源)、巨(然)、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画禅室随笔》)。南宗被推崇为文人画,自此被确立为正宗,提倡以静气写出胸中丘壑,成为山水画之主流。北宗则为画家画,因其刚烈外露而被定为“邪学”,遭到彻底排斥。有鉴于老董之地位,此论既出,迅速流传,成为评价明清山水画的标准。又因此论盛行,文化界把诗文书画乃至武术都划分了“南北宗”,甚至波及日本、朝鲜。老董书画终其一生以古为师,出入晋唐,遍学百家,抉精探微,自成一格,故其艺术成就超越古人。上图为怀素《草书苦笋帖卷》,草中带行,笔势俊健。老董多次借临怀素诸帖,以为其《自叙》、《苦笋》、《食鱼》等帖达到了“平淡天真”的境界。

老董所处的晚明画坛,面临诸多尚待解决的问题,诸如反思吴门画派及其后续的局限、总结浙派及其末流之失、摆脱史无前例的艺术商品化的巨大冲击,以及需从艺术史发展的高度梳理前代画史,并寻求出超越的理论等等。所以老董提出了“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化为师”的研习路径。他评价古人书法说: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这是历史上书法理论家第一次用韵、法、意三个概念划定晋、唐、宋三代书法的审美取向,至今仍对我们理解古典书法,起到很好的引导作用。丰富的古书画鉴藏活动,既是其形成“南北宗论”等书画理论的前提,又成为指导其书画创造的基石。籍此,我们才能探讨老董所置身的“时代土壤”,梳理其书画理论、创作实践两方面的师承脉络与艺术渊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老董重新发现并厘清了已经模糊不堪的古典艺术语言,从而推动了一场文艺复兴式的书画复古运动。我相信这种评价并不为过,每当学习或者研究文人画时,你会发现绕不过老董这道坎儿。上图为苏轼《楷书祭黄几道文卷》。东坡少有楷书,老董曾阅此卷,并说“米元章谓东坡画字,赵子昂又云偃笔之病,误我苏公”,可见他对苏轼的维护和尊崇。

两个文敏,一个在元初,一个在晚明,仿佛遥相呼应。他们都是在艺术的实践和理论止步不前的时候,突出以古为师,但却反对单纯机械地模拟蹈袭。随着阅历的增加和思想的成熟,他们在继承前人技法时,有选择地取舍,融入自己的创意,以自己独特的形式再现古人的“风神”,达到了自成家法的化境。上图为赵孟頫《楷书湖州妙严寺记卷》,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老赵六体皆能,精美中矩,老董则力求生拙古淡过之。这卷楷书融合了王羲之、颜真卿、李邕诸家体势,观之如满卷烟霞,无一乱笔,沉着律动,赏心悦目。

老董很崇拜黄公望。老黄擅画山水,师法董源、巨然,曾得赵孟頫指授,位列“元四家”之首。他的《富春山居图》系为其师弟郑樗(无用师)所绘,描绘从桐庐到富阳一带富春江景色,世谓之“画中之兰亭”。曾归老董收藏,随后辗转多位藏家,并因“焚画殉葬”而身首两段,卷首数尺已毁,前半段残卷即所谓《剩山图》(上图),浙博馆藏;后半段残卷即所谓《无用师卷》,台北故宫馆藏。老董学画即从黄公望入门,毕生推崇追摹。在其“南北宗论”中,黄公望是南宗画派的核心之一。“无用师卷”的笔墨与境界,对老董的创作影响至深。顺带说下,这幅长卷曾因2011年两馆合作而合璧展出,因其身世传奇而轰动一时。此次借展的期限到元月22日,诸君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

老董的山水画,大体有两种面貌:一是水墨或者兼用浅绛法,较常用;一是青绿设色,时有出以没骨,较少见。他的绘画作品,常常临仿宋元名家的画法,并在题识中加以标榜,虽处处讲摹古,却非泥古不化,而是脱窠臼以自成风格。其画法特点,在师承古代名家的基础上,以书法的笔墨修养,融会于绘画的皴、擦、点、划之中。因而他所作之山川树石、烟云流润,简而不乏韵致,柔而更多骨力,转折灵变,拙中带秀。上图为老董《山居图扇页》,景物充盈,皴法柔和,明显源自黄公望画法。根据题记推断,此画作于万历十七年(1589年),时老董三十有五,正在考取功名。根据迄今所见藏品,此画可以认定为目前传世最早的老董画作,对于研究其早期画风具有重要意义。

老董尤其讲究用墨技巧。水墨画“王洽泼墨,李成惜墨,两家合之,乃成画诀”;浓淡、干湿自然合拍,着墨不多却意境深邃、韵味无穷;无须炫异矜奇,而真气横溢、充塞纸端。其设色山水,或用杨升之没骨法,以彩笔代替墨笔,完成线条、轮廓、钩、勒、皴、擦,尽态极妍,不为刻画;或仿赵大年、赵孟頫之青绿法,别树一格,层次分明,淡雅清新,生机盎然。他强调写意,使绮丽多姿的山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的色彩。但他兼长书法、诗文,往往诗、书、画相映成趣、和谐一致,更富有抒情意境。故此,老董的创作,已成为文人画追求意境的典范。上图为老董《燕吴八景图册》(部分),系其送友人南归而作。时老董四十有二,正是其大开鉴赏眼界并追溯宋元渊薮的探索期。构图整饬严谨,设色或清空淡荡,或典雅瑰丽,体现了其早年对古法与造化的印证,其“始当以古人为师,后当以造化为师”等理论思考渐露端倪。

老董的书法以行草造诣最高,他对自己的楷书,特别是小楷也相当自负。老董虽处于赵孟頫、文征明书法盛行的时代,却并没有一味地为两位大师所左右。他的书法融汇了晋、唐、宋、元各家书风而自成一体。其笔画圆劲秀逸,平淡古朴;其书风空灵飘逸,风华自足。他用笔精到,始终保持正锋,少有偃笔、拙滞之笔;在章法上更是力追古法,疏朗匀称,可谓“宽能走马,密不透风”。后世评价董书,兼有“颜骨赵姿”之美。上图为老董《行书天马赋卷》,为其临米芾《天马赋》,绢本大字。用笔如风樯阵马,跳宕雄健。米芾为鉴赏家兼书法家,老董与之相似,故有特别的认同感,甚至一度认为米氏在宋四家中应位居东坡之上。据说老董一生见过多个米芾书《天马赋》版本并多次临写。此卷作于1612年,老董时五十有八。

书法至老董,可以说是集古法之大成者,出乎苏,入乎米,“六体”和“八法”无所不精。一直到清中叶,康、乾皆以老董之书为宗法,常列于座右,晨夕观赏、临摹,一时间“满朝皆学董书”。上图为老董《行书岳阳楼记卷》,故宫博物院藏。此卷作于1609年,老董时年五十有五,赋闲居乡。在此期间,老董熔铸晋、唐、宋各家风格,尤其醉心米芾,笔法遒劲,张弛有度,颇得米法真谛。而章法略参杨凝式,开张疏朗。老董在卷末自跋中表达了对范仲淹人品的钦佩,并认为宋代古文运动以范氏力推尹洙而开启,称“未尝不称当行名家”。记得范仲淹曾在严子陵钓台题联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实自勉且为其真实写照也,且不知老董慕他何处?

上图为老董《仿古山水册》(部分),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此册并非一次性创作,而是老董67岁、69岁、70岁数年间,先赋闲于松江,又应诏赴京城,再南下搜集史料,多次往来于北京、江南间所作。老董观摩多种宋元名家作品,师法广泛,古雅华丽,虽非重青绿,然色彩绚烂,为其盛年期成熟画风之代表作。

上图为老董《秋兴八景图册》(部分)。其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笔墨与意境,可谓无不臻妙。其题句录有杜甫、陆游、白朴等人名篇,老董曾言“诗不必画合”,然视其笔墨性情所透露的高华雍容之意,与婉约典雅之诗词意韵仍为一境。作此册时老董六十有六,设色尤受赵孟頫影响,风格与其《仿古山水册》颇近,亦为其盛年期成熟画风代表之作。

上图为老董《峰峦浑厚图卷》,辽博馆藏。欣赏壁画有“远观其势,近观其质”之说,我想或许所有的形象艺术,包括建筑、雕塑,皆如此。由于现场局促,拍摄难出效果,故多呈现小品,而不得不舍弃鸿篇巨制。此卷画江南秋色,峰峦临江,延绵叠嶂,松柏苍翠,红叶点点,曲渚茅屋,小桥与轻舟相呼应,云海与山岭共磨荡,一派秋高气爽、景致宜人的意境。画法仿黄公望浅绛山水,以披麻皴画山石,赭墨浅绛着色,加之青绿、朱砂,墨气秀润,意境开阔,用笔苍润,功力深厚,当属老董中年得意之作。

与老董几乎同期,还有一位重量级书家“神笔”王铎(1592~1652年),其书法与老董齐名,时有“南董北王”之谓。他以魏晋为法度,书宗“二王”,临帖多为意临,故能独成一家。上图为王铎《行书五律诗轴》(局部)。假如他没有“身逢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那段“一仆二主”的气节往事,或许他的声名远不止于此。记得小学时候,我曾在省博欣赏过来自东瀛的“王铎先生显彰会”的书法展览。当时尚不知世有王铎,更不知他在异国他乡竟有一个超级粉丝团。其实王铎也好,老董也罢,或许都是在历史上有过污点的人。我们无法苛求每一位历史人物,都能够成为道德君子。当你使用纸张的时候,不必在乎蔡伦的操守。当你拜读《梦溪笔谈》的时候,不必追问沈括的厚黑。人这辈子,我曾说过,可以不完美,甚至可以不完整。假如非要钻牛角尖,不妨如上图咱孟津老乡“唏嘘”一下下。


附一:有关晚明文人雅集的《尚友图》,增加几点背景介绍:项圣谟,明末画家,为明代著名收藏家项元汴之孙。1652年与画家张琦合作,绘《尚友图》,追忆其过去与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鲁得之、智舷等人的雅集情景。该画对于研究项圣谟与董其昌、李日华等人的交往有着重要的价值。将其该画与他们留下的相关文献相联系,可以加深对项圣谟本人的了解。同时,将这幅画与当时文人的雅集传统结合,可以使我们进一步认识晚明文人的生活。

附二:现存《尚友图》共三个版本

1、 上海博物馆藏

纵38.1厘米,横25.5厘米。纸本,设色。项圣谟与张琦合作。张琦写人像,项圣谟作树石小景。图中六人,从左至右,从前至后,分别为鲁得之、李日华、智舷、董其昌、陈继儒、项圣谟六人。人物之间画有石台,后方有三棵树。整幅画布局紧凑。

上方题记:“项子时年四十,在五老游艺林中,遂相称许。相师相友,题赠多篇。沧桑之余,仅存什一。今惟与鲁竹史往还,四公皆古人矣。因追忆昔时,乃作《尚友图》,各肖其神。其晋巾荔服,一手执卷端,一手若指示而凝眸者,为宗伯董玄宰师。其蓝角巾褐衣,与宗伯并坐一石,展卷而读者,为眉公陈徵君先生。其唐巾昂生,以手画腹上作书者,为冏卿李九疑妻伯。其渊明巾如病鹤者,为竹史鲁鲁山。释则秋潭舷公诗禅也。其高角巾素衣,立于松梧之下,一手持卷倚石,一手指点,若有质于二公者,即胥樵项子孔彰也。并题一绝云:五老皆深翰墨缘,往还尚论称往年。相期相许垂千古,画脉诗禅以并传。壬辰八月十八日项子自题,像则张琦所写,余亦孔彰自画,灯下书此。”

附:画中人物简介

鲁得之(1585~?),明代画家、书法家。初名参,字鲁山,后以字行,遂得名之(?),更字孔孙,号千岩、竹史、千岩道人、西湖鲁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侨寓嘉兴(今浙江嘉兴)。李日华入室弟子。工书,法欧阳询、颜真卿。擅写墨竹,从吴镇得法而上窥文同、苏轼,笔法清秀,形态逼真。亦善画兰,纵笔自如,俱极潇洒。晚患臂疾,以左手写竹,风韵尤佳。著有《墨君题语》、《竹史》、《细香居集》。

李日华(1565~1635),明文学家。字君实,号竹懒,又号九疑,嘉兴(今属浙江)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官至太仆少卿。性淡泊,工书画,精善鉴赏,世称博物君子。其画用笔矜贵,格调高雅,宗法北宋大画家董源,稍加变化,导源于宋元大画家巨然、吴镇,自成名家。尤工山水、墨竹。著有《致堂集》、《明史艺文志》、《官制备考》、《姓氏谱纂》、《携李丛谈书画》、《想像录》、《紫桃轩杂缀》、《竹懒画胜》、《六研斋笔记》、《恬致堂诗话》等。

董其昌(1555~1636),明代画家、书法家、书画理论家。字玄宰,一字元宰,号思白,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华亭派”的主要代表。少负盛名,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授编修,后出为湖广副使。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谥文敏。精于书画鉴赏,工书画。其书法博取晋唐诸家,自成一体,行楷尤妙。画山水初学黄公望,中年改宗董、巨,复集宋元诸家之长,但并不泥古不化,拙中带秀,体现出平淡天真的个性。著有《画禅室随笔》、《容台集》、《画旨》等。

陈继儒(1558~1639),明代文学家、藏书家、书画家。字仲醇,号眉公、糜公,别号糜道人、白石樵,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幼颖异,能文章,为同郡大学士徐阶器重。长为诸生,与董其昌齐名。二十九岁取儒衣冠尽焚弃之,结茅庐于昆山之阳,以隐士自居。工诗文、戏曲、小说、书画。喜鉴别,富藏书。书法苏轼、米芾。善写水墨梅竹,画山水气韵空远。著有《皇明书画史》、《书画金汤》、《眉公秘籍》、《陈眉公全集》等。

项圣谟(1597~1658),明代画家。初字逸,后字孔彰,号易庵,别号胥山樵、松涛散仙、醉疯人、大酉山人、莲塘居士、存存居士、烟波钓徒、逸叟等,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明代收藏家项元汴之孙。幼承家学,工画善诗,曾以秀才进国子监读书,明亡后以卖画为生。擅山水、人物、花卉,其中尤以山水见长。早期学习文徵明,进而追摹宋元名家,笔法融会了宋人用笔的周密严谨和元人的空灵韵致,设色明丽,风格清隽,论者谓士气、作家二者兼备。其作品具有鲜明的风格,在明清之际的画坛上独树一帜。著有《朗云堂集》、《清河草堂集》,与江元祚合编《墨君题语》。

智舷(1557~1630),明代僧人、画家。俗姓周,字苇如,号秋潭、黄叶头陀、黄叶老人,安徽人。十七岁时于嘉兴金明寺千江禅师座下剃发,后筑秋水庵于嘉兴南郊,与当地文人雅士交往甚密。工诗,善行草,兼善山水。著有《黄叶庵集》。

2、 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大学罗尔美术馆藏

纵104.1厘米,横36.8厘米。纸本。同画六人,布置相同,题记也相同。全画尺寸大,上方留白多,树石完整。李日华的手由“画腹上作书”改为抚须。笔法亦不相同,李铸晋认为是临本。

3、 南京艺兰斋美术馆藏

纵60厘米,横30厘米。绢本,设色。吴衡章作。同画六人,布置亦相同。题记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嘉庆癸酉春日临津吴衡章重橅”一句。在画法上该画更接近上海博物馆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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