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多伦多合辑)

早就想整理了。有几篇很矫情,但还是留下了。觉得自己文字风格也好心态也好都变了很多。再一想,也是,过了好多年了。

我最喜欢的一篇是《人间》,所以就叫《人间》好了。

离开波士顿的时候,但愿也能攒些东西。如果有波士顿合辑,想叫《破碎人像》。



《糖》

突然对多伦多街头的流浪汉和流浪艺人好着迷,像夏洛克一样觉得他们肯定自成体系。没有那么多慷慨的硬币,于是想了个好主意,出门前带一包糖,遇见了他们就拿出来。有个胖胖的女人每天都带着一只瘦瘦的猫,我每次都说,这一颗给你,这两颗送给你的猫。有个人竟然用塑料桶和铁片装了个架子鼓。上学路上有个老爷爷,每天坐在长椅上一直写一直写,晚上也睡在那儿,掏出很小的手机很大声的放歌。

市中心有个尖顶的教堂,后面是个漂亮的小花园,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是为流浪者处理身后事的地方。介绍牌上密密麻麻写着数以百计的名字,没写出来的是数以百计的架子鼓和数以百计只猫。我真想送给他们每个人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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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晴朗了没几天,气温忽然从二十度直降到两度,一夜入冬。本想捡各色落叶贴一棵大树,今天一看,死叶全部枯卷,残破,只剩步履声。冷寂的街角,流浪汉裹着层层毛毯和流浪狗互相依偎取暖,有人放下一块面包,旋即被鸽子抢食。第三年,仍然不习惯这里的冬天,我害怕一切和枫红一样美好而脆弱的东西,只能灿烂一季。就像有人说:“我希望你注意身体。”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比我先死去。”
何时才能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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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叶子就得落
下雨了流浪的人没地方躲
别吃糖了生命那么苦
吃再多糖还是一样苦
所以你也要活着我也要活着
我们死了丧钟为谁而鸣


《树》


近来我常常觉得树会旅行,或者助人旅行。比起树木以百年计的生命周期,人活百岁也不过是它们的一年。我常常想找一棵最古老的树,每天许愿:“树!树!带我去你童年的地方。”
我想过或许树也像人一样,行走,跳舞,奔跑,只是速度太慢,只有我们的百分之一。所以我试过端坐在一棵树前一百秒,以观察它一秒的生命。可惜啊,它没有动 -- 或者,因为人的短时记忆只有二十秒,它曾试图弯腰拥抱,可惜啊,我记不住。
据说,相爱的人总是坐在一起谈论蘑菇。我想说枫红还是落尽了,银杏像安大略湖的翅膀,在天空中展开波浪,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树,叶子很薄很大,苍白里带一点黄,风吹起来,像一场不能拒绝的安葬。
可惜啊,蘑菇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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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在路上走来走去
一片叶子托住另一片叶子
每天,我需要这样的时间
不说话,和谁都不关联


我尝试过时间太多的感觉
慌到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
它们落下,腐烂,殆尽消失


在凡事都习惯特立独行之前
空间距离时间很远
有一条并不存在的
路,灯光打下来

我难以启齿

又难以知足


《意义》


一些特别的事物正在丧失意义。我们用最平常的词语形容爱,直到内心冷漠,但这样可用的词就有很多很多,爱就很大很大。阴天看不见太阳,雨后不出彩虹,城市的夜里星光惨淡,长久的只剩下天空。可是和天空相比,人世的相爱仍然太过绝望,大概这就是众神降临的原因。
坐等神仙丢下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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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许多习得性无助,我慢慢从众人中抽离,成为个体。水洼里飘着落叶,边上有个老奶奶,不断用购物的小推车从上面压过来,压过去。压过来,压过去。我想起金羽翼的熊宝宝,不断在画上写“排风扇,排风扇”。毫无意义。可是竟然都不会绝望。
还有谁在等待戈多?


《路》


“天空从来都是绿色的。”
走进雨中的时候,我发现伞撑不开了。路还是得走。叶子飘在水洼里,风吹的很慢,撑不开的伞像一朵时间的玫瑰。白色的雨落下来,街上有无数彩色的线条,在抖动,在闪耀。
一些时刻,需要沉默,柔顺,专心。弄丢一个蓝色的玩具,童年依然是童年的蓝色。不断长大,不回头,回忆才是应有的样子。顾城死了,活着的人应当干净并且是自己。
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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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经常感冒。每次妈妈都要求我认真反思,她说,“同样的原因,不可以病两次”。
长大以后经常犯傻。每次在她面前大哭,哭完,擦擦眼泪主动反思;她说:“吃一堑,要长一智。”
《小王子》没有在多伦多上映。在北京上映时,我心情正不好,眨眨眼睛说:“我讨厌所有旅行 - 回归的故事。小王子离开时还不是小王子,只有回来了才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回来了。”
这是事实。想明白了也就无可抱怨。比如小王子总会回到它的小星球去,却不会再来地球一次了。比如我每次回家都听到妈妈说:“不要走回头路。”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真的没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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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意外遥远,只剩下夜色如此温柔。我距离菲茨杰拉德3300个世界:他活了44岁,死了75年。
艾略特说的不对,世界结束的时候,不要抽泣,要砰的一声。
天暖的时候打算堆个雪人,以最快的方式,雪变成雨,雨变成空气。
愿意屏住呼吸。



《敬别离》


商店里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存钱罐,陶瓷的,正好是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好久了,每次路过都进去看,舍不得买,觉得就这么一次一次储存心里的喜欢比买回家来放硬币要美好得多。

小时候荡秋千从来不怕高,现在荡得太高了会突然有强烈的失重感;小时候想要什么目的就是据为己有,现在远远看着世界,不知道什么叫做属于。无数无数浅浅的开心,无数无数浅浅的自在,可是心里有一个洞,越要去填,陷得越深,甚至不能像对着井口那样喊一句:“喂——”。没有人。连回声都没有。
我想起商店里那个存钱罐。那感觉就像是好不容易得到了,却用力一掷,摔得支离破碎,一声一声,你听得出:那是陶瓷。
可能每个长大了的人,心里多多少少,深深浅浅,都有一些洞吧。所以有时候我也会羡慕小飞侠,心里那么完整,永远不长大,每天飞来飞去的,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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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在梦幻岛,我爱过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相信童话,相信魔法,相信我。我把心变成一件亮晶晶的宝物交给他,我们那么默契,一起守着梦的秘密,岛的秘密。可是有一天,他坐在沙滩上一言不发的堆城堡,我变成飞来飞去的鸟,变成漫山遍野的花,他照旧堆他的宫殿,士兵,宝马。有一天,童话变成了羽毛和花瓣,我在黑暗里穿过长长的隧道,他没有挽留,我没有回头。现在,我不相信梦,不相信岛,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的童话,自己的魔法。我要把亮晶晶的宝物变成一片一片,分给所有心里有梦有岛的孩子,让他们看到飞来飞去的鸟和漫山遍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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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我向你问路。

你说,那是一片哀伤的树林。

你说的对。是我自己走进了哀伤。


我就是想,如果生命终究荒诞,他们或许早已消失。余下的时间不过是如何处理他们的影子罢了。此致

敬别离。



《人间》


搬出学校宿舍后,我最常去的是一个地下城。多伦多市区里几乎所有建筑都能通到地下,尤其在一些大的十字路口,地下有超市,地铁,小商店,卖各种快餐的窗口,因而总有一大片桌椅供吃饭的人们坐下来休息,十分热闹。有时候我在图书馆的死寂声里快要窒息,就背着电脑到地下城去。这时候我觉得人间烟火真是好,有饭香,人们以自己的母语大声交谈,地铁呼啸而过,赶路的皮鞋和高跟鞋匆匆的响。我看到许多人痴迷于彩票(刮刮乐),刮完去兑奖,再买再刮。有乞讨者,一桌一桌的问,有没有零钱?有精神不正常的,突然的大吼,突然的大笑,突然的呓语,全身发抖。有残疾人,有的坐在电动轮椅里,有的大概也是流浪汉,穿得破烂,残疾的部位变形,扭曲,有时候是脸。还有警察抓小偷的景象,有一次好几个警察制伏了一个小偷,大家都忍不住去看:那应该是反社会人格的典型眼神,没有一丝感情。从课上我知道,他们的杏仁核对负面刺激的反应比一般人弱很多 -- 基因问题,不可逆。于是我会想,如果错的是他们的大脑,这是不是他们的错?

晚上八点灯火通明,往市中心的广场走。我觉得城市就是熙熙攘攘而又漠不关心,关心起来,可以不以人论。比如论鼻子:许多个鼻子在街上流动,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比如论眼睛:城市的眼睛比星星还多,而且不用隔着光年去匹配,就能成双成对。比如论年龄:把所有人的年龄加在一起,够宇宙大爆炸好几次,够黑洞变成彩色的。比如论故事:每个故事划一条痕,城市会变成纳米级的碎片。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文字的喜欢并不单纯,我怀着某种善良,某种卑劣,去打探别人的故事,然后,以某种善良的名义,卑劣的展开自己。又要到圣诞了。我记得有一年元旦,妈妈和朋友开车带我和弟弟去一个大超市买东西,买了好多从来没吃过的零食,有一种巧克力,很贵还特别苦。我好久没有那种盼着礼物盼着零食的喜悦了,一个人生活变得很习惯。就是看着树上的彩灯,看着万家灯火,偶尔想一想:什么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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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多情的世界

雨落着落着就变成了雪

没有什么不是偶然的造物

人走着走着就到了人间

存在意识是意识存在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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