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

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

 

许多年前,我在一篇作文的开头这样写道:

1990年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穿过一条破旧狭窄的胡同回家。绿帆布书包里还有三样东西,改锥、纱布和一盒磁带。那年我脾气的变化要快过生理的。我突然认为一个男人的全部家当我都拥有了。改锥和纱布象征着男人要像一把进攻利器,同时注定要伤痕累累。而至于磁带,那是《荷东2》,舞曲,一个男人的水样的浪漫情怀。


那是个自以为是的时代,用现在的词儿讲叫ZB。其实,那天下午我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我并不知道若干年后还会记得。更想不到的是,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一起记得。

时光  (纯音乐) 许巍

说实话我没等放学就请假出了校门,忘了去借改锥还是卖纱布。借改锥的真实目的是拧一下自行车上时常磨后圈的闸皮。但是我承认,我曾幻想它是一把进攻敌人的武器。还有,我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是骑车摔伤的。原因是我在自行车飞速行驶时低头查看后车圈的异响。这个受伤的缘由并不光彩,与人互殴所致多好!的确,“那年我脾气的变化要快过生理的”。雄性荷尔蒙激素的表征上,情绪变化快过青春期生理变化。我赌气,课间操站在队尾一动不动。体育老师把我叫到前面问原因。我轻蔑地扬扬伤手,冷冷地说:“坏了。”若干年后我和他成了同事,一起站在操场上喊过稍息立正。这个秘密,当时只有天知道。


说不清借改锥还是买纱布,总而言之是没直接回学校,转头进了小学。


初中和小学只隔着条河。小升初之后,再怂包的家伙会梗脖子了。就算是只癞蛤蟆,打河西岸钻上来也变成了迷彩小吉普。对于小学生来说,每天最惊悚的消息无异于:初中的在门口截人呢!


还好我们当时不知道《古惑仔》,这部香港系列电影还没赶上毒害我们的肉体和心灵。但是,荷尔蒙作祟,那些脸上顶着青春痘的小兽们躁动不安起来,逮机会就朝路人呲牙。我还算文艺一点儿,脑门子的青春痘都化脓了也没准备好跟谁干一架。唯有一次色胆包天,朝二十米外的小姑娘飞了一吻。就算只是熟悉动作,料其丑态令人作呕,至今每每念之,犹懊悔不已。


反正我当时晃着膀子进了小学大门,居然没人理我,干脆拾级而上,一口气登上大土坡的最高处。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教室。突然,我开始忧郁起来。跟里面的小家伙比,我是个足够引以为傲的庞然大物了,但是不知问什么,我开始忧郁,非常的忧郁。正当忧郁到不知所措,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郭老师。我当年是中途转过来的,班里两个家伙很欺生。郭老师非常及时地主持公道。若干年后,一个家伙总是谦卑地跟我讨教孩子教育的问题,另一个,似乎对经常写作的人表示不爽,又不肯说出来。


郭老师微微一笑,居然还记着我的名字:“小兵,你干啥来了?”


像正打小抄的学生撞见监考老师,像正撒泼的孙猴子撞见观音菩萨,什么改锥纱布,什么青春痘飞吻,所有的骄傲顿时如同漏了洞的气球。我瞬间回到奶声奶气的模样,搔搔头皮为难地说:“郭老师,我,我,我就是过来,过来看看……”


若干年以后,我开始了与长青春痘的小兽们厮守的漫长生涯,并且开始关注一个词儿,叛逆。我一直坚信,所有的叛逆都是打不疼。什么骄傲什么忧郁,那个人一来,只需微微一笑,你立马原形毕露。


差不多三十年过去,我参加一次教育系统的体检,而郭老师作为退休教师也在其中。我承认,三十年的时光把我们俩乔扮成常人眼里应有的模样。她还在那样微笑!她还记得我,甚至还记得那一次我经过她的教室!她笑着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我一直在意这张脸,大了小了,胖了瘦了,黑了白了,平了皱了……现在看来是多虑了,菜园子里茄子辣椒西红柿,各有各的长相,变还能变哪儿去!


《西游记》开始部分有一处好玩的细节:孙猴子从五行山下出来后,对一个一百三十岁的老头说:“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老头羞怯怯地回答:“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我猜想,在猴子的火眼金睛里,妖魔鬼怪尚无处遁逃,何况凡夫俗子区区百十年的音容呢。


几天前,办公室里偶遇一位家长,一抬眼觉得眼熟,名字卡在嗓子眼里。对方淡淡地说:“你不是吕小兵老师么!你教过我,比那时候胖多了。”


我想起来了。第一年上班教初二。他一双眼睛堪比日本动漫中的人物。只是那双硕大的眼睛眨来眨去,总是闪着不安的光芒。我甚至还记得他一次作文的大意:


有一天我正在写作业,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很快就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发现正伏在妈妈的背上。我看见她脖子上流着汗,鬓角有了白头发,心里一热,又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已经到了卫生院的排椅上。大夫说,多亏来得及时,不然就麻烦了。听到这儿,我心里一惊,又昏了过去……


文章不算太差,只是“昏过去”的次数太多。我在评语上小心翼翼地说:现在好些了吗?但愿这个分数不会让你再发作。


把这个真实的段子讲给同事们,他们笑得响亮而持久。我却笑不出来。原先它也许是一个质地不错的笑料,可是撒上二十年的时光,就远非好笑能准确而全面地表达。假如哪座古墓里出土了五百年前的笑话书,那么考古价值早已取代了其内容的精彩程度。


浩浩荡荡的体检队伍里,我又找到了当年的几位教过我的老师。他们退休多年,过着另外一种恬淡的生活。他们面带笑容,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他们不记得我了,应该更不记得那些细节:教室后门外的“死亡凝视”、嘲笑我穿我妈的花衬衣、满教室追一本课外书……我并不嗔怪他们不记得我,甚至心生羡慕。许巍的《时光》里一句“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此一句足矣!


春天,鸟语花香,又一批新生命前来报到。除了医院的产房,运河边、山坡上、马路旁,那些花草、雏鸟和小飞虫欣喜地扑进这久违的怀抱。可以出来骑车子了。这风火轮般的物什,比徒步快,比汽车自由。每次出发总能遇到熟人。小学时的同学蹲在他店铺前刷牙,满嘴白沫含混不清地问好;球友先闪大灯,再摇下车窗大声打听去处。也有大奔从我旁侧经过,轻轻按两下喇叭。可以这样理解吗?他(她)纵然不认识我,但实在羡慕我出行的方式和精神风貌,忍不住用喇叭赞美。当年二十米外的小姑娘在车上吗?她也已经人到中年。祝愿她幸福快乐一切安好,并且要与恶势力斗争到底。



上次没赶上北山的二十里桃花,这回惠丰湖边的丁香正花香袭人。每朵花都是眼睛,我看它,它也看我。我们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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