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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 独立文学创作者
陈焕生所在的小镇是典型的美国中西部大学城:四平八稳地被玉米地包着,随处可见开着“公羊”皮卡美国大叔,膀大腰圆,浑身晒得通红。商场里最贵的牌子也只是Polo或Coach。若非是最近丢了个中国学生,国内根本没人注意这里。
时日一久,国内的小留(学生)们也养出了一种自嘲精神,戏称这里是“村儿”。开两个小时高速去趟芝加哥,叫“进城”。品牌店扫通货,唐人街吃顿重庆火锅,大包小包开车回来,一路夕阳,玉米地绵延无边,便又“回村”了。
解馋扫货之类可以“进城”解决,但理发却成了不大不小的难题。
女小留还好,往长里留就是了。除非恋爱或考试受了重挫,咔嚓来个短的,不然都是留到回国,或焗或染,回村能顶大半个学期。可男小留就难办了——或者说家里没那么有钱的男小留,就难办了,比如陈焕生。
因此,大家频繁光顾的,也就韩国李大姐那家。
1
李大姐这店在镇中心的主街,门脸细小。当街挂个牌子,Lee’s
Hair,再串俩风铃,朝九晚五迎风叮当作响。下午五点一过,收了风铃,牌子就哑了,便是收工了。小留们虽频繁光顾她家,暗地却常笑这棒子英语忒烂,硬生生把一理发店起成了“李的毛发”。
老李家前后有四位理发师:康德姐、Nasha、Dargo和老板李金姝。
只要康德姐出工,小留们就肯定排她的号,一是大家同是中国人,二是小费不用给那么多。
据说康德姐在北京也拿过博士学位,只是专业不好,搞什么存在主义,若非在五道口认识了一老美,漂洋过海嫁来,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村里呢?
康德姐嫁过来之后,还生个女儿,不折不扣的混血,浑身那漂亮劲儿就像小说里虚构出来的。
可惜,孩子出生没多久,老公就死了,车祸。细雨天,八十脉的高速,为了躲一头站在路中不知所措的鹿,车和人在空中翻了两翻。老公生前是大学的助理教授,跟许多三十出头的美国人一样,还处于还各种债的爬坡阶段。康德姐刚生完孩子,绿卡没排下来,英语也没讲利索,一夜之间就成了遗孀——欠着各种债的遗孀。
康德姐开始去教会,抱着女儿受洗,跟黑白黄肤色的兄弟姐妹分享了这段经历。英语虽磕磕绊绊,但还是有人当场听哭了,一些援助随之而来。
中国人一般直接出钱,匿名,塞信封里,不见得很多,却是实实在在的钞票。老美毕竟在自己家门口,花样就多了:有人帮她找律师摆脱各种债务,有人帮她申请各种政府救济,还有人建议她在教会幼儿园帮忙看小孩打零工。这其中就有位韩国大姐,李金姝。
李大姐最开始带来的是一罐罐辣白菜、一板板冷面和一盒盒烤海苔片。往来几次,李大姐问康德姐,你会不会剪头发。康德姐当时就哭了:丈夫出车祸那天,本是要去匹兹堡开会,西服衬衫是她洗熨的,头发也是她给理的。出事当天,剪掉的头发还在垃圾桶里,淡黄色一缕一缕,被康德姐捡出来,收在一个小盒里。
李大姐也听哭了,第二天就把康德姐招店里,从零工做起,扫地、洗头、吹风、接电话。康德姐也确实像样,一大早把孩子放教会幼儿园,上午在老李家打工,下午去镇里的社区大学培训,晚上接孩子回家,连哄再喂,伺候睡着了,再偷偷开车去福建人的中餐馆端盘子。
如此熬过大半年,英语说得溜了,社区大学听说了她的情况,提前颁发了毕业证书,从此便正式在老李家出任理发师:15块美金剪个男发,李金姝抽9块,剩下6块加小费就全归康德姐。照这边的行规,已经没法再够意思了。
2
康德姐一出道,就受到小留们的热捧。
这自然先归功于她是中国人,讲中文,无论剪什么发式都能沟通。不像李金姝,虽然剪得卖力,但英语忒差,刷刷剪完,都一个模样。
跟康德姐就舒服多了,不但能用母语聊发型,还能聊哲学。康德姐给陈焕生说,她的专业虽是存在主义,研究加缪和萨特,但内心里还是喜欢古典主义哲学,最爱读康德。
话说康德,独居在德国的一个小村,生活简单,作息规律,村民们甚至以他的起居活动为钟点:康德起来散步了,大伙该种地了;康德中午回家读书了,大伙就吃午饭了;康德晚上出来遛狗了,大伙也收工了。
当然,她的顾客远不止陈焕生一个,她跟所有人都讲康德遛狗,用一口嘎嘣溜脆的京片子。很快就被起了外号“康德姐”。
大家私下里说她为了省趴车费,晴天骑单车,雨天坐公交,比天气预报还准,论其规律性,恐怕也不输康德多少。
康德姐剪起头发来奇快无比,一手捋头发,一手下剪,简直就是薅羊毛。这一点小留们也喜欢,因为大家不像老美,把理发当成享受。小留们都是用中午下课晚上吃饭的边角时间来排号,剪完赶紧走人。当然,小费就给得不大情愿,康德姐却表示理解,毕竟国内没有给小费的习惯。所以她就更有理由剪得更糙更快了。好在双方都不在乎。
没多久,秋季入学的时候,康德姐竟单飞了。
她东挪西凑盘下主街对角一间小屋,自己当老板,店名起的也够哲学:“康德的钟”(Kant’s
Clock),狠狠摆了韩国东家李金姝一道,因为这是每年争抢顾客的旺季,而李大姐新招来的Natalia还三心二意。
不仅如此,“康德的钟”还推出了新花样:剪一个头只需10美元,只排10分钟,比煮两包方便面还快还省。小留们自然都被吸引过去了。
陈焕生因为有点喜欢Natalia,就坚持留在了老李家,这是后话。
李大姐那英语依旧一股大酱汤味儿,头发依旧剪得一丝不苟。陈焕生耐着性子听她絮叨:“我很理解那个中国女人,不是不让她走,可打一声招呼就那么难?周日还在教会里一起唱赞美诗,周一就在街对面成仇家了?我给她女儿买了礼物,还要认干亲哩!”
讲着讲着,她突然停住,直起腰,晃一晃脖子,仰头长叹一口气,想来是一天到晚弯腰扭脖落下的职业病。舒展好身体,她口气也变了,还是从“我很理解那个中国女人”开始,说到那个中国女人的婚姻、丈夫的车祸,又说到她那个天使一般漂亮的女儿,因肺炎烧成了哑巴。
陈焕生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中国女人不知给他剪过多少回头,讲过多少回康德遛狗,他却从未听过这些。除了一个外号、一窄条削瘦的身形和一口京片子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
3
Nasha可不是外号,是Natalia的昵称。
她刚来老李家时也很瘦,一双大而深的蓝眼睛,本该让人联想到月亮或湖水之类的比喻,却因瘦而塌陷得太凶,让整个人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可惜这都是陈焕生一厢情愿的想像,人家可自得其乐:夏天穿条夸张的短裤,一条腿又白又直,另一条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刺青,绿得发了蓝。
暑假客少,一有空闲她就拉上康德姐抽烟,站在Lee’s Hair的风铃下,一黄一白两个中年女人都奇瘦无比,陈焕生过目难忘。
Natalia是白俄罗斯人。小留大多不知这小国的英文名,生搬硬造问,“So you are from White
Russia(你是白色的俄罗斯人么)?”
Natalia就很生气,用带着东欧腔的英语反击:“My country is The Republic of Belarus. We
have damn nothing to do with stupid Russia(我的祖国是白俄罗斯,和傻逼俄罗斯没一毛钱关系)!”
Natalia不但脾气大,还对政治特敏感,疑心所有来这儿的中国人都是党员。陈焕生觉得好笑,就耐心解释国内如何选拔党员,还说他就算是党员,现在肯定也不是了,因为在美国连怎么交党费都不知道。
可Natalia早已失去耐心,嘟囔一声“Whatever(爱啥是啥)”,便扶着陈焕生斜躺在理发椅上,拧开龙头。
“热么?”她问。
“不热。”
“冷么?”
“也不冷。”
“您大概是一条蛇或者蜥蜴吧。”
Natalia爱把金发扎起来,盘成髻,刘海散开一小缕,弯腰给陈焕生洗头时便垂下来,扫到他脸上,被她一口吹开,他便实实在在感觉到了那种混合了香烟、咖啡和口香糖的奇异味道。那双蓝眼睛就在他上方,从未被这个角度凝视过,他慌得闭上眼,假装享受温水和她手指在他短发间抚过。剪发前洗五分钟,剪完后冲五分钟,每个月十来分钟的亲密,让他对这女人念念不忘。
陈焕生这专业读得不顺,换过两任导师,一个博士学位比别人多读三年。他多读了不少书,当然,都是些所谓没用的书。其中一类最无用,便是文学。
可每个月来老李家一次,竟让他发现书也很有用,因为Natalia雪白的膀子上纹了蓝色的大胡子老头儿,底下一行斜体字母,D开头。一问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陈焕生心下大喜,忙说自己喜爱俄语文学,通读过托尔斯泰全集,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很吃力,中译本都太拗口了。
岂知Natalia听了一撇嘴,高高吹起散开的刘海:“俄语?文学?Nie,nie,nie(不,不,不)!”
Natalia在读大三那年去了趟巴黎,连走亲戚带游玩,顺便在一家彻夜举办俄语文学沙龙的咖啡店打工,昼夜颠倒地泡在不加伴侣的黑咖啡和索尔仁尼琴之类的字眼里。
“那为什么来美国?”
“还能为什么?为了一个美国男人呗。搞文学评论的,光骂别人自己却写不出来那种。拿到绿卡我就跟那狗娘养的拜拜了。”
“对不起,Natalia。”斜躺在理发椅上的陈焕生睁开眼。
“对不起?得了吧你!叫我Nasha好了。”
Nasha,娜莎,让人心里麻酥酥的名字。陈焕生又闭上眼,感受着水温和她的手指
4
那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陈焕生以为机会来了,特意网购了英文版的《锌皮娃娃兵》,想把它当作圣诞礼物送给Nasha,没成想却惹得人家大发脾气:“把它拿开!收集别人苦痛,编成一本烂书,署上自己名,卖出去得奖,到底算哪路英雄好汉?算哪门狗屁文学?”
陈焕生很尴尬。电脑里整天放韩国偶像剧的李金姝在一旁听得更是一头雾水。
“好啦,陈,对不起。我离开那狗娘养的好几年,可一张嘴讲话还那么像他。”Nasha发完脾气就出去抽烟了。
偶尔赶上Nasha开心,会给陈焕生做上两分钟脖颈按摩。她手腕很细,又没什么汗毛,简直不像白人女生。陈焕生撑起胆,磕磕巴巴说出这话,Nasha听了大笑:“陈,你这傻瓜,不会连女用剃刀都没见过吧?你应该跟我老板去她们教会看看,听说有很多亚洲女孩,都是单身,你该找个女朋友啦!”
亚洲女孩?找个女朋友?这是拒绝么?陈焕生想约她出来,却一直没敢说出口。
偏偏Nasha又说些没心没肺的:“喂,陈,你猜今天有几个男的要我电话?才两个。昨晚我又没睡着,现在看起来肯定像坨屎,但他们也不至于这样吧?这帮狗娘养的,因为我是个洗头发的,就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你知道他们说我啥么?说我发音可爱!Fuck
those American pigs(去他妈的美国猪)!”
不消说,这在他听来更是拒人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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