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出生的段浩川,这辈子只见过父亲段希文一次。
那是在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父亲终于回到昆明,全家团聚。那年,段浩川只有7岁,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一身戎装,器宇轩昂。
父亲离开家乡是在1938年10月,祖国大地正在饱受日军的侵凌,身为滇军58军少校营长的父亲,受命随军开赴前线。那时的段浩川,还在娘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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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浩川回忆父亲
直到工作多年以后,段浩川才知道了父亲参加抗战的历史:
58军抵达湖北崇阳后,先后参加了武汉会战和崇阳战役,之后又参加了第2、第3次长沙会战、浙赣会战、常德会战。在常德会战中,父亲被敌弹击中,身负重伤。
抗战胜利后,父亲奉命前往九江,接受日军投降。而他的官职,已升任少将副师长。
战争结束了,从来没有享受过父爱的段浩川,终于等来父亲返乡。在此之前,他甚至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父亲也说,小日本投降了,要去祖先的坟前拜拜。全家一起,前往宜良大渡口村祭祖。
家谱记载,宜良的段家,是古大理王国后裔,600多年前因避乱而迁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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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段希文
祭祖回程的那天晚上,段浩川受了风寒,浑身难受。让他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个场景是,他正在昏昏欲睡时,突然有人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一把抱起他,用手指来回在他身上刮动按摩。
他睁开眼睛,是父亲。父亲满眼关切地看着他,轻声问:好点没?
那是他和父亲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
父亲的按摩让他很快舒缓过来,按过的地方变成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记,那种又痛又舒服的感觉,段浩川后来知道,叫刮痧。
因为生病的缘故,在第二天返程时,父亲把段浩川抱到自己坐的竹轿上。段浩川依偎在父亲身旁,看着山上峰回路转的风景,备感温暖。突然“啪”的一声,竹竿断了,段浩川从竹轿一边掉了下来。父亲跨下竹轿,一把拉起了地上的儿子,检查没有受伤后,随口说了一句:兆头不好!
多年以后,段浩川回想父亲当时的话,确实兆头不好。自此以后,父子再没能相见,等段浩川再见到父亲时,已是异域的一堆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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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在短暂的相聚后,父亲再次走上战场。
滇军58军,在冀鲁豫战场和中原战场上,多次与中国人民解放军作战。段浩川的父亲,在1948年升任265师师长。直到1949年,该军参加湘赣战役和湘西衡宝战役遭到重创后,由湖南撤退至广西。12月,该军在广西战役的粤桂边作战中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击溃。
1945年之后的这场战争,让更多中国人的命运转向。
在1949年前夕,段浩川时任国大代表的爷爷变卖了家产,携全家迁往香港,转道台湾。面对孤岛,段浩川的母亲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到昆明,守在家里,等待自己的丈夫回家。
这一等,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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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浩川家人合影
1949年后,段浩川一家和父亲失去联系,他们不知道父亲身在何处,更不知是死是活。
每次学校要填各种表格,在父亲一栏,他一直填的是:“曾是旧军官,生死不明。”
直到1957年年末,临近过年之时,几位政府的工作人员来访,段浩川的母亲一脸惊恐。来者却显得异常友善,他们带来一个令人惊喜又不安的消息:段希文还活着。
对方说,段希文目前在中缅边境,任蒋军残部副总指挥兼第5军军长。
同样是后来的历史资料中,段浩川才知道父亲的这一段历史:
1949年,段希文的部队在广西战败后,他只身一人经广州到香港,后被国民党第八军军长李弥邀约到缅甸,去领导从云南溃败撤退到滇缅边区的旧部。
这支流落异域的旧国军几经扩充,人数约2万人,活动地盘比台湾还大。缅甸多次调集精兵对其发起驱逐,但屡战屡败。
对这群绝境求生的军人,世界为之震惊,缅甸要求台湾方面将其全部撤离。在联合国的压力下,1953年11月18日开始运送撤台。
尽管万般不舍,但身为军人的段希文只能服从命令,准备撤台。就在这时,他接到台湾的密令:“继续留在异域。”
而台湾方面却对外宣称:“没有撤台的游击队,中华民国政府不再负任何责任,也不给予任何援助。”
奉命明撤暗留的段希文,背负着“抗命罪”和“叛军”的身份,带领第五军官兵留了下来,同时留下来的还有第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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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希文慰问官兵
第一次撤台风波平息后,在台湾的支持下,“滇缅边区游击队”再次壮大起来,段希文任副总指挥兼第五军军长。
政府的人不仅带来段浩川的父亲还活着的消息,还让他穿得整齐些,去给父亲拜年。
拜年是在云南广播电台的播音室,广播稿已经写好,照着念就行。稿子的内容也和段浩川心里想的一样:爸爸,回家吧!
从那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段浩川都会前往云南广播电台播音室,告诉父亲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政府的人知道段希文喜欢京剧,还让他专门学了一段《借东风》,在广播里给父亲唱:
……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
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
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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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云南境外国民党军残部广播”开设于1957年1月。在此前,这些国民党残军,趁着大陆刚刚解放,多次入境偷袭。只要解放军开始反攻,他们立刻撤入缅甸境内。
广播的内容,有政府公告:凡过去因受帝国主义、国民党欺骗而实行武装对抗者,只要你停止武装对抗行为,与帝国主义,蒋帮特务坚决割断关系,回到祖国大家庭来,接受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的领导,人民政府一律不咎既往,并保护其生命财产之安全。
还有家书的广播,由国民党残部人员家属写信谈家常、报平安、寻亲人。
另一个内容,就是播放京剧、滇戏、民歌等文艺节目。
这节目一经播出,很快就有士兵带枪过境,向中国的边防部队投诚。更多的士兵,则只能面向北方,默默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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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军装的段希文
段浩川的隔空喊话,显然也起到了效果。
1958年,段浩川的姐姐收到一封经由缅甸仰光寄来的信,上面写着:“德丽小姐,我现在在缅甸,如果您需要钱,请写信到以下地址……”
信的落款是抗战时期就跟着段希文的助手,但家人看出来,字迹是段希文的。
段浩川的姐姐把信交给了学校党委,因为党委没有安排,段家也就没有回信。
这一年,大跃进全面展开,反右运动继续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跨越国境,逃往缅甸,加入国民党残军。
缅甸政府日益紧张,无奈之下,他们请求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境参战。1960年底至1961年初,中国边防部队与缅甸国防军在中缅边境地区前后两次实施了联合清剿国民党残军的作战行动,史称中缅联合勘界警卫作战。
这次解放军历史上特殊的、鲜为人知的越境作战行动,迫使“滇缅边区游击队”不得不从中缅边境撤退到泰国北部山区。
同时,缅甸政府再次向联合国指控中华民国军队入侵,台湾不得不对外宣布第二次异域撤军。
但是,段希文再次接到密令:“第五军只撤老弱,精干全留。设法自力更生三个月,三个月后恢复补给。”
3个月过去,密令中的补给终究没有到来,原本每天要和台湾的电报联络,有一天也突然接到台湾电报:贵部自即日起,不必再跟本部联络!
断了补给的第五军终成断线的风筝,生活越来越难,段希文公开宣布:现在和台湾已经断了联系,大家可自行决定是留是走。
大部分官兵选择了留下。段希文选择泰北境内的一个傈僳族小村落安营扎寨,根据村落谐音,取名“美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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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美斯乐段希文(中)
当时的美斯乐非常荒凉,唯一优势是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尽管是这样的一块蛮荒之地,但毕竟是别人的国土。
泰国不仅大学生上街抗议,报刊也曾报导,要求“外国军队必须撤离泰国国境”。
眼前英雄末路般的无奈,而头上的天空,是无数条交错的电报,美国之音、莫斯科广播电台、澳洲广播电台、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偶尔还有情报单位给敌后工作人员发来的电报,例如请编号xxx的同志抄收,然后就是一串密码。
当然,还有昆明地区的天气预报。
多年以后,当段浩川来到泰北,父亲的部下告诉一个让他心疼的细节:经常收听广播的段希文,有时会突然沉默不语,属下们不敢问,但都知道,他应该是听到大陆孩子的呼唤了。
……
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
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
同心破曹,共作商量
那曹孟德胜者骄自锁停当
数九天少东风急坏了周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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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的一天,段浩川突然收到一笔巨款,整整500元。
那时,他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每月的工资也就58元。这笔钱他一分也不敢花,全部存进了银行。
家人都知道,那是父亲寄来的。
而段浩川的回话,依然是通过云南广播电台的电波,谈家常,或者是唱一段京剧《借东风》。
直到1972年的一天,段浩川收到了一封香港来信。这封信是父亲写来的,经由龙云的儿子带到北京,再转到云南,最后由昆明市委统战部的工作人员送给了段浩川。
信不长,“家里是否安好,请速与我联系。”
在政府的同意下,段浩川迅速召集全家,拍了全家福夹在信件里做了回复。在过去的20多年时间里,他的父亲曾试图与他们联系,而他们,只能通过电波,照着写好的稿子,报去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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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斯乐现景
看到回信后,段希文亲自给昆明市市长潘朔端写了感谢信,说“看到家人的照片我老泪纵横,感谢你对我家人的照顾,恩情容图后报。”
此后,段浩川和父亲的联系就开始紧密起来,父亲也会经常寄钱回来,但段浩川一分也不敢用,直至文革结束,才从银行取出交到母亲手里。
1973年,在统战部门的安排下,段浩川的母亲和姐姐终于能前往香港和父亲见面。
那是自1949年后,段希文和大陆家人首次见面。比时间更能让人产生隔阂的,是各自的身份和立场。
香港会面中,段希文想给家里一笔钱,因有外人在场,他说得很委婉:“德丽,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们寄点钱。”
家里的地址,段希文一直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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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段浩川不停地回味父亲的这句话,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父亲的试探。如果姐姐说出地址,那不仅仅是同意接受这笔钱,更是愿意从内心里接纳自己的父亲。
姐姐没有回答。
在上世纪70年代,尤其是在1976年之前的中国,亲属关系变得复杂,对方可能是一个敌人,而不是父亲。
那次香港会面,段浩川没有去,这成为他一生的懊悔。他只能通过电波,向父亲报着平安,介绍自己的生活、工作近况。
他坚信,父亲可以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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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浩川终于可以不去广播电台做节目了。
1980年7月,段浩川突然收到台湾来信,他的父亲因病去世,请速到泰国处理后事。
消息让全家惊愕,段浩川和大哥赶紧申请赴泰国奔丧。等他们办完手续,飞抵泰国曼谷,已是9月26日。
在曼谷停留期间,每天都有华侨前来看望他们,满怀感恩与崇敬。段浩川发现,父亲还有他所不知道的另一面。
有很多年轻人告诉他,如果不是段将军,他们的人生或许是另外一个结局。段浩川才知道,父亲在移师泰北后,创办了兴华中学,让很多后代有了上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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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兴华中学段希文(前左4)
时至今日,每次段浩川重返泰国,曼谷停留期间,父亲生前的驾驶员,每天都会很早起床,自己和面做好包子,用心煎好,然后开车一个多小时,7点准时推开段浩川旅店的门口,说:“二哥,早点来了。”
而父亲最大的功绩,则是让这群像浮萍一样、在泰缅边区漂泊20多年的官兵及眷属,以及他们的后人们,得以在泰北立足,并陆续成为泰籍华人。
1969年9月,泰国盘据在泰老边境的反政府武装分子诈降诱杀清莱省长,噩耗使泰国举国震惊。
随后,泰国政府协请滞留泰北的第三军及第五军,协助征剿反政府武装分子,段希文终于等到”名正言顺“帮助泰国政府征战的机会。
经过加强整备之后,1970年12月10日,第三军、第五军从美斯乐集结出发步行下山,再搭上泰国军用30辆军用卡车,浩浩荡荡开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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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大家清楚认识到,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不仅是在战场上的生与死,更是他们命运的生与死:如果打胜了,他们就能在泰国立足;如果败了,需要另外寻找栖身之地。
对于这群回不了大陆、去不了台湾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没得选择。
经过多次征剿,叛军终于被肃清,而官兵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一战役,使泰国人民开始接受这群异国的武装组织,段希文获得泰皇召见。事后,他向一位亲信形容当时的心情:
“我这一生只跪过一个人,就是我的祖父。但这次我向泰皇下跪,固有感激泰皇的宠荣,但更感激的是泰皇收留了这些哀哀无告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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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希文受泰皇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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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6月18日,段希文在曼谷医院因心脏病去世了!
在泰国高级将领的送别后,段希文的灵柩自曼谷运往清迈,再用直升机转运上美斯乐山上。这个戎马一生的中国军官,他的灵柩上,覆着一面泰国国旗。
是荣,亦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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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希文遗体运回美斯乐
丧礼期间,数千人从缅甸、泰国、老挝赶来祭拜,公祭延续二十几天。葬礼当天,泰国军方的江萨上将乘直升机抵达美斯乐,并把他最喜爱的一支烟斗供在段希文灵前。
在父亲去世三个多月后,段浩川终于抵达了美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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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萨把烟斗放在段希文灵前
段浩川曾无数次想象过父亲生活的地方。那时上美斯乐只有一条土路,一辆敞篷车拉着疲惫的兄弟二人,满身尘土到了美斯乐,看到父亲的住所,只是一间泥坯小木屋。
现状让段浩川更加困惑,父亲为何要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受苦,他有无数条更好的退路等着他,去台湾,回大陆,或者是美国,他都可以有光鲜且荣华。
让段浩川意想不到的是,在美斯乐期间,当他们走在大街上,街上的孩子全部会站在两边,等他们先走,那是兴华中学的学生。
那时的美斯乐有一个小型的电影院,每次段浩川兄弟去看电影,当他们走进电影院,里面所有人都站起来,等他们坐下,大家才落坐。
段浩川终于理解了父亲的选择。
在美斯乐,段浩川见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告诉他,父亲留给后代的话是: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做军人。
在美斯乐的山坡上,段浩川终于在相隔30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了父亲,虽然那已是一堆异域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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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浩川兄弟在父亲坟前
当兄弟俩跪于父亲的墓前,内心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爸爸时,段浩川总是回想起在广播室为父亲唱的《借东风》:
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
谈笑间东风起
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
赤壁火为江水生色增光
……
后记:
段希文去世后,雷雨田继任第五军军长。
1982年,“对云南境外国民党军残部广播”停止广播。根据昆明军区的总结材料,从1951年至1981年,经过30年的工作,共争取境外国民党军残部官兵共7207人回国投诚。
2012年5月18日,雷雨田去世,他被称为泰北孤军中的最后一个将军。
在雷雨田的葬礼上,除了有马英九的“党旗覆棺证书”之外,还有中国大陆驻泰国清迈总领事发来的唁电,内称:雷老音容笑貌,长者风范,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他在任时,与泰方达成协议后放下武器,解甲归田,同时回大陆探亲,与大陆官方达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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