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笃……”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子弹飞速穿过我的四周。我拼命奔跑,精疲力尽跳进了一片废墟掩体。
烟雾弥漫中,只见周围全是残破不全的肢体,堆积如山。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在残破的肢体上看着我笑,我大声呼叫:“哈姆扎、哈姆扎……”
叫到快要窒息的时候,才突然惊醒过来。这个重复的噩梦困扰着我,我害怕被人发现异常。
2019年9月,我独自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战后创伤后应激障碍。
2018年4月初,我从伊拉克苏莱曼尼亚入境。机场询问室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察,重复询问着我此行的目的。
我一遍遍用英文回答:“帮助有需要的人。”
在询问室耗了近9个小时,我才被放行。
我走出机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说很快来接我。
大约半小时后,有辆皮卡车停在路边,司机举着写有我英文名字的牌子。我径直走了过去,对方热情的招呼我上车,并帮我拿行李。
我随他驱车离开,一路颠簸,抵达旅馆时已是傍晚。将我安顿在旅馆后,接头人告诉我,第二天去罗贾瓦。
后来才知道,那是我在当地睡得最踏实的一晚,此后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抵达罗贾瓦时,已是凌晨四点多。罗贾瓦位于叙利亚北部,属于库尔德地区,我将在这接受叙利亚库尔德民兵组织40天的考察和训练。
进入一条小巷,我被带到一栋民居里,是指挥官办公室。指挥官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用不太标准的英语问道:“如果有一天你战死了,是埋在战场,还是运回自己的国家?”
没有一句寒暄,直言后事,那一刻我懵了。
他没有催促我回答,递给我一张纸,让我先填一份资料。还给我起了一个库尔德名字,叫Tarik。假名下方,要我留下真名、国籍、地址以及亲人联系方式。
指挥官说:从此叙利亚只有Tarik。
思虑良久,我才开口说:“死了就不麻烦你们了,不用运回国,就地掩埋吧。”
对方笑着接了一句:“如果遇到自杀式爆炸,你会被炸成碎片,我们也没法运。”
清晨,我被带到一个院子里,20多个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在忙忙碌碌。他们这批志愿军任务已结束,天亮后将启程回国。而我是最新招募的志愿军里,第一个抵达罗贾瓦的。
送别他们,我没心情收拾行李,便一头栽到床上。但那个关于死后的问题,萦绕耳间,一时百感交集,辗转难眠。
五年前,我还是个高三学生。
或许对大多数高中生来说,学校的读书生活单调又无趣。我也不例外,我并不喜欢校园里的呆板生活,一进去就烦。
父母也比较忙,没空管我,而我学习又不努力,我只得尽量与他们少说话,免得惹他们生气。后来,我实在不愿再呆在学校,父母支付几万托管费后,将我托付给了一个教育培训机构的托管班。
那时我一直有个梦想,做一位音乐人或是DJ,但没人理解。
最终,我还是在2014年6月参加了高考,成绩还算不错,考取了一所还算满意的学校。
上大学后,我的音乐梦越来越近了。我追寻着世界各地的音乐节,开始了我的旅途。
我坚信,自己一定会在音乐上有所建树。
上海、东京、吉隆坡、首尔......我追寻着音乐节的步调,三年多的时间里,我跑遍了几十个国际都市,参加了50多场音乐节。
我在吉隆坡参加音乐节
2016年韩国首尔音乐节,那是我参加过所有音乐节里最燃最嗨的一次。现场的灯光、节奏让人亢奋,加之十几万人聚在一起的气氛烘托,感觉我开心得快要飞起。
我梦想着有一天,我也可以以知名DJ的身份登台,看着台下人头攒动,粉丝为我疯狂,为我振臂欢呼。
我索性休学去追逐梦想。我想没有比这更酷炫、刺激的事情了。
2018年初,我到法国旅游,偶然从网上看到了叙利亚战场征召国际志愿军的消息。
看着网页上对战争的描述,以及各种断壁残垣的照片,想到和一帮来自世界各地的自由战士一起战斗,我热血沸腾,觉得这可比DJ还要酷炫、刺激百倍。
征召志愿军的是叙利亚库尔德民兵组织,来自世界各地爱好和平的人都可以加入,不问国籍,不分地域,不论职业。
了解清楚招募条件后,我提交了申请。对方很快便接受了,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我先去伊拉克的苏莱曼尼亚,入境后会有人来接我。
我决定要冒险一试,去叙利亚打仗。战争那么刺激,我去走一遭看一看,以后回来茶余饭后也有谈资。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
进入库尔德地区的罗贾瓦,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废墟残垣,弹孔、弹壳随处可见,街道上到处都是持枪巡逻的士兵。零星营业的小卖部,售卖一些香烟和日用品。
偶尔能看到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踢足球,周围一片废墟,孩子们找来一些沙土,将弹坑填平,搬几块碎石,垒起来当球门。
随后的一周里,同批志愿军陆续赶到,他们中间有医生、教师、学生和律师,还有退役特种兵。我和20多名队友一起参加了集训,40天枯燥的训练,有些乏味。
在这里,我结识了最好的朋友哈姆扎,他来自爱尔兰,和他的民族一样,这是一个疯狂而又浪漫的大男孩,比我整整小了4岁。
空闲时间,我就教他学习中文,他一边模仿我说话,一边夸张的表演,像个喜剧演员,令人捧腹大笑。
我们约定,要活着离开这里,到彼此的祖国去看看。
5月中旬,我们来到前线后方的据点哈金镇。IS恐怖组织盘踞在这里,几乎每天都有自杀式炸弹袭击发生。
一天,我去小卖部买烟,钱都还没来得及掏出,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我不知什么情况,拔腿就跑。只见马路对面浓烟滚滚,墙体坍塌,四处充斥着惊叫声,停下后我才发现脚下踩着几根被炸断的手指。
当时我两腿发软,心跳加速,差点就尿裤子。但当地人,仿佛没那么害怕。后来他们才告诉我,当地人对这种炸弹袭击已经麻木,很多人都会在爆炸后,去寻找是否有自己的亲人。
目睹IS的暴行,我见到真正的“地狱”。上战场前,指挥官就让我们在身上留一颗子弹,用在被俘虏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上前线的那天开始,我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精神高度紧张的我,没被派去交战区,而是留守据点。指挥官安排我们每天晚上轮流值岗。两人一组,一个在房顶,一个在楼下,两小时轮一次岗。
一旦有IS成员伺机而动,要迅速发出信号。
有战斗时,要24小时轮岗侦查,吃住都在屋顶上,防止IS极端分子偷袭据点。时常会传来爆破声,我觉得这很“酷炫”,但我更希望能真正参加战斗。
十多天后,我终于等来了机会。
这次是围剿哈金镇的IS极端分子。指挥官安排我们跟随装甲部队,前往交战区。我负责配合友军炮击对方,每两小时一次,昼夜不停,战斗持续了6天。
在距IS据点三公里处停下来,指挥官命令我和队友撤退到后方,这场战斗我们队没有伤亡,大家都如释重负,回据点后聚在一起喝酒打扑克。
三天后,前线告急,指挥官安排我们随增援部队进入交战区。但出发时,他们自顾自开着装甲车走了,将我们留在原地,没作出任何解释。
我们无比愤慨,但听不懂库尔德语,并不清楚他们在饭桌上说了什么。最终我们决定乘车去交战区,一名会讲英语的库尔德战士,自愿为我们当司机,带我们去追装甲部队。
坐在卡车后厢里,我们一路嬉闹。
然而,这种愉悦感并没持续太久。临近交战区,当看到尸体不断被运出来,所有欢笑戛然而止。
我不清楚一车能拉多少人,尸体被挤压到变形,密密麻麻,我完全被吓懵了。这个场景,成了我内心无法抹去的阴影。
队友们全都面色凝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司机开着车继续前进,在绕过一个弯时,他停下车,向右手边指了指。
顺着司机手指方向,我看到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死人,肢体残缺不全,肠子内脏到处都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的场景。
恐惧加恶心让我呕吐不止,我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栗,手脚冰凉,当时,我只想逃离一切。我害怕我死了也像他们一样被卡车拉出来。
司机却神色轻松,随意说道:“战场上可没有宝藏,只有沙子和死人。”
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战争有多么血腥。战场上,人命还没有一枚炮弹值钱。
“那为什么不将他们清理出战场?”我问司机。
司机解释说,这些是IS成员的尸体,战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尸体不能翻动,他们身上可能藏着炸弹。
几分钟后,我们看到了抛弃我们的那支装甲部队。他们似乎有点不悦,命令我们进入装甲车,不得擅自离开。
爆炸声渐渐平息,才将我们放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装甲部队不想带我们去交战区,是不想让我们去送死。
那段时间,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合上眼,我就能梦见很多肠子盘在腰间的士兵,追着我跑。一会儿,又变成很多肢体残缺不全的人围着我,面目狰狞。
我被惊醒后,浑身是汗,不停呕吐。为了不再做梦,我只得强迫自己不要睡觉。
2018年5月28日凌晨,我们据点遭遇IS的偷袭。
当时我正在屋里等待轮岗,百无聊赖,我便与来自西班牙的老大哥玩扑克。屋外突然传来枪响,我们迅速扔下扑克,拿着枪冲出院子。
指挥官安排我去楼顶,朝外面扫射。我就位之后,手心全是汗,架枪的手不停发抖,我甚至不敢开枪。最终还是咬咬牙,朝着黑暗中的火光扫射。围墙外,几个退役特种兵的队友冲在前面,他们作战经验丰富,不久便击退敌人。
当我结束战斗返回一楼时,只见西班牙老大哥静静的躺在院子里,头部有一滩血迹。他的头部被流弹击中,早没了气息。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法接受前几分钟还在一起玩牌的战友,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天亮后,我们就要为他举行葬礼。葬礼上,队友们为他默哀,几名库尔德妇女在墓地为他唱着挽歌,他将长眠于这里。
我两位战友的葬礼
8月14日,IS极端分子发动新一轮袭击。他们被击退后,躲藏到附近居民楼里。指挥官决定乘胜追击,我们被分成几个小组,进行地面搜索。
这次我与好友哈姆扎一组,可能与敌人正面交火,我们十分谨慎,感觉空气都是凝固的。在搜索到第五间屋子的时候,突然有人冲出来,哈姆扎眼疾手快,迅速击毙对方。
哈姆扎让我跟紧他,在搜索第二栋民房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掀开。我瞬间失明,听不见任何声音,全身都麻木了,片刻后我才恢复意识,手背在不停流血。
浓烟还未散开,我看到他被压在一堵墙下,脸朝地面,一动不动。我用枪撑着身子,慢慢挪到他身旁。我拼命想把他拉出来,可一点力气都没有,动一下便感觉头痛欲裂。
渐渐我感到呼吸困难,瘫倒在地上,意识模糊。恍惚中看到两名女兵,将我拖到了一张门板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队友站在我的床前。我只是受了冲击伤,半月就能恢复。
我从指挥官口中得知,哈姆扎进入房间时,IS恐怖分子引爆了诡雷。问起哈姆扎的情况,指挥官说:“按照他的意愿,他的遗体将在下周运回国。”
我的好友哈姆扎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目送他的遗体被抬上车,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来不及感伤,战斗还在继续,两个月时间,我们协助当地联军打退了IS的7次进攻。
一天,大约30名IS极端分子朝着我们冲锋,我们只得退守在屋内。
突然,我身旁的墙被炸开,一块墙体碎片,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嵌入我的下巴,嘴唇也被割裂。血顺着下巴不停地流,胸前的衣服霎那间被染红。其他几名队友迅速集聚过来,掩护我撤退到墙角。
一场混战之后,两名队友阵亡,最后是空中援军救了我们。
那次下巴被扎出洞以后,我的嘴漏了,喝水都会漏,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吃流食。
后来,在一次据点转移中,途中路过一个小卖部,我下车去买烟,刚把烟点燃,就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到我面前,伸手递给我两个鸡蛋。
小女孩儿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库尔德语,便问一旁会讲英语的库尔德民兵。
队友告诉我,小女孩说的是,“谢谢你为我们而战”。
小女孩送我的鸡蛋和手环
我灭了烟,双手接下了这两个鸡蛋,蹲下身子亲吻了孩子的额头,跟她说了句“Thanks!”小女孩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环,给我戴上,微笑着跑开了。
看着手里的两个鸡蛋,我只觉眼眶酸胀的厉害。这两个鸡蛋,也许是小女孩家里最值钱的食物。
几天后,志愿军与民兵组织组成联盟,一起去马利基耶围剿IS。我由于下颚仍未痊愈,被安排镇守据点。队伍离开不久,突然传来消息,他们在市区遭遇了IS策划的自杀式卡车袭击,46名队友阵亡。
前线没有纸和笔,休战时,我会用记号笔在后方据点的墙上写写画画,想到什么,就在墙上写什么。
刚来到前线的时候,我在墙上写下了一句话: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是那天,我抹着眼泪,写下了另一句话:唯有死人,可以看到战争结束。
当地时间12月14日,联盟队伍对哈金镇的IS极端分子展开围剿。IS顽强抵抗,队伍每向前推进一公里,就要损失十来名队友。指挥官调整策略,在交战区朝着IS极端分子昼夜不停的炮击,掩护队伍推进。
到IS据点附近时,我们开始用机枪扫射,没几分钟,我被流弹打伤左腿,负伤后我被送到后方医院。
这次围剿,有些队友因伤情严重而截肢,不得不终身与轮椅为伴,我瘸着腿但行动还算方便,负责照顾队友。
那段时间,我教大家学习简单的中文,也唱歌给大家听,我在这里认识了一对叙利亚的兄弟,哥哥17岁,弟弟才15岁。
我与叙利亚俩兄弟
弟弟总是询问我关于中国的事情,眼神里充满羡慕。极端分子杀光了他们的家人。兄弟俩四处逃命,但都没能躲避战火,最终只能拿起武器。
我突然想起一位叙利亚女兵说:“我们厌恶战争,也不想当英雄,我们拿起枪,只是不想看着家人一个个离去。”
2018年12月24日,所谓的平安夜并不平安。
当时,我们已转移到了马利基耶。那天傍晚,恐怖分子在据点附近制造了一起炸弹袭击,我和队友们听到爆炸声,去街道上查看伤亡情况。
由于电力设施全部被炸毁,搜索并不顺利。天微亮时,我们在废墟中搜索到了两具小男孩的遗体,他们被床单绑住双手,上身赤裸。
我们含泪为两个孩子擦净血迹,从废墟中找出两件衣服,给孩子穿上。我掏出手机为他们照了最后一张照片,随后与队友将两民孩子埋葬。
我心里默默说:“下辈子好好投胎,别再生在战火之中了。”
那段时间,部分队友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陆续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不久后,我也回到了中国。
临别时,我们上交了所有装备。我们终于要回家了,可我却没有太多兴奋。刚来时,我有很多战友,能回去的却很少,他们永远留在了这里。
没人知道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包括我的父母。大家都只当我去国外旅游了一年。
但这些经历却宛如魔鬼,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浑浑噩噩,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各种血腥景象,脑海中满是战友们的遗体,时常会想起和哈姆扎一起经历过的每件事,却不愿过多回忆。
他学中文的搞笑视频就保存在我的手机里,但我却不敢再看。在无数次失眠后,我只能靠酒精来麻痹自己。
炼狱般的场景浮现眼前,恐惧萦绕梦境。尽管医生给我开了很多镇静药,但我仍然像丢了魂一样,时常在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去之前,我并未想改变什么。可在真正经历战争后,我看到了叙利亚平民生活环境恶劣,随时可能被炸死,但他们还是很乐观的过好每一天。
我才知道,原来有很多人追求很简单,就是能活着。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加国头条 属于信息发布平台,加国头条 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