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个东北人心中都住着一片海,那这片海,一定属于北戴河。三亚的椰林白沙滩疗愈了东北人的关节炎,但聊起快乐老家的沙滩,北戴河才是标准答案。历史赋予了它神秘庄严的面纱,北戴河于东北人,就像苏联时期黑海沿岸的索契,是属于集体的美好回忆。只是当如今的东北人带着满腔情怀再次踏足这片海域的时候,会发现这里已经被打卡阿那亚的年轻人占领。
这个近年来越来越多暴露在主流视野中的社区,正在试图这片古老的海滨建立某种新秩序。
北戴河的出租车司机已经习惯于从每一个从动车站钻出来年轻人嘴里听到同一个答案:阿那亚。他们大多并不来自东北三省,而是从北京或天津赶来的新中产家庭,艺术家,网红和慕名来打卡的年轻人,投奔的也不再是这片海,而是livehouse和网红建筑。
在阿那亚,文艺青年含量已经严重超标,他们盛赞这里是中国的濑户内海,并看好这里成为下一个后现代丽江。北戴河的海也不再是那片海,海浪声只是露天派对的底噪,沙子里掺着酒瓶子和蚬子壳,沿岸留着烧烤过后的炭灰。在阿那亚礼堂前劈腿的精致网红越来越多,新生的北戴河对东北人来说,却更像是从充满魅力的俄罗斯少女变成了斯拉夫大妈,头巾还被rapper们当成潮流配饰模仿蹿红。
只有翻开东北人家里的老相册,你才能找到他们想要朝圣的北戴河。渤海与燕山间的狭长谷地,山与海相见的地方,是东北的锁钥山海关。北戴河,就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众所周知,广袤的东北平原并不是一座岛屿,但人们由中原出入东北,总必须途经北戴河一带的大海,这是一份属于关东的独特浪漫。
明长城的起点老龙头泡在海潮里,封锁了出入东北的所有余地
凭由这里的山形海势,很多古代的内陆人比如曹操,就是在途经此处时,第一次见到了大海。初次观海显然震动了这位英雄,他写下了“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名篇,而正如他所描述的,北戴河并不是一片明媚妖娆的主流海滩,它不适合比基尼美女躺在椰子树底下戴着墨镜看kindle。相反,那里常常渔火漂泊,白浪滔天,苍凉雄壮,倒很适合孟德这样的中年男性挥鞭长吟。
值得说明的是,东北人对北戴河的情有独钟,倒绝不是因为他们的审美品位更能欣赏那里的苍凉意境。真正构成北戴河对东北人的意义的,是大海边上那片年代悠久的疗养院。
每一个在体制内环境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听说过“疗养”这个词。小孩子咬文嚼字,一听到“疗养”,总觉得大人在工作中受到了伤害,这让他们必须定期的离开家乡,去一个遥远的神秘地点“治疗和休养”。
而这个神秘地方,就是北戴河,在我童年的认知中,那里似乎是一块有魔力的医疗结界,可以让受伤的人恢复元气和健康。
北戴河气功疗养院,当代中国所剩无几的气功医院之一
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坐在我前排的同学告诉我,他和他的劳模爸爸去北戴河疗养了一个星期,除了在海里游泳,就是吃疗养院厨师煮的海鲜。我这才明白,原来疗养不是一种治疗,而是一种奖励。
进而,我慢慢意识到,北戴河是一个“被国家认可”的滨海度假胜地,一个让国家栋梁享受完美假日的伊甸园。那里集结起这个国度幸福的精粹:朴实的劳模,亲切的首长,欢涌的海浪和肥嫩的蚬子。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北戴河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成排的阳光明媚的深宅大院里,偌大的沙滩上只有几位劳模幸福地躺在躺椅上,穿着洁白制服的服务员端来金色的啤酒,来自不同矿区的工友们,拿起手风琴唱出快乐的歌来……
而这样的印象,通过大同小异的路径,深扎在无数东北人的心坎里。即便没有资格接受疗养,他们也要在恰当的时机,自掏腰包来北戴河看看。否则,即使去过全世界所有漂亮的海滨,他们心中也会留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缺憾。
集聚着各种疗养院的北戴河在东北人心中拥有了无上崇高的地位,再加上,它所处的秦皇岛市,与辽宁省山水相连。这使得秦皇岛,成了东北人向关外移民的首要目的地。
98年以来,随着东北社会结构的动荡,大量东北人涌入秦皇岛,学校里转来了大量东北来的孩子,街上开起了大量东北人的餐馆,就连东北大学,都在秦皇岛开起了分校。这些,都对秦皇岛的本地文化形成了强力的冲击。
而当一批又一批的东北人来到梦中的快乐老家北戴河,来到他们下岗前无法触及的荣耀之地,他们渐渐发现,被高墙围起的疗养院以外,似乎并不是那么完美的度假天堂。
比如那些平时被腌渍成爽口凉菜的海蜇,在北戴河摇身一变成了食物链的顶端——水母,身材高大的东北人,也得被海蜇蜇得满沙滩逃窜。
在海中不幸被海蜇蜇伤的人,除了触电般的刺痛和灼烧感,伤口也会浮起惨烈的红肿,据说最快的自救方法是迅速把尿尿到伤口上,可以及时缓解疼痛。在包罗万象的海洋生物界,这也算是一种相当不体面的攻击方式。
在秦皇岛海域,海蜇非常常见,仅2019年一年,就有近千名游客在北戴河被海蜇蜇伤,秦皇岛的海蜇门诊因为过于丰富的接诊经验,已经美名远扬。而作为秦皇岛主力军的东北人,
当他们沿着前辈留下的美好回忆踏上北戴河的沙滩时,像果冻一样晃动在海水里的大海蜇们会亲口告诉他们现实的残酷。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这位来到北戴河疗养的劳模同志,在疗养期间大胆的从海中捞起海蜇,引来同伴的赞叹。
大部分试图和海蜇互动实现人与自然大和谐的人,最后都在海蜇门诊见了面。
老干部自不必说,就连敏捷健壮的飞行员,也不能逃避在疗养期间被海蜇蜇伤这一厄运
而海蜇的泛滥,往往代表着海洋遭到污染。去过北戴河的朋友大概都清楚,那里的海水确实不算干净。和马尔代夫、毛里求斯,甚至同属渤海城市圈的威海比起来,北戴河在度假方面的实际竞争力都在日益降低。随着疗养院运作机制的低调化,北戴河在广大工人阶级中的美名也正在被祛魅,来此旅行的东北人和俄罗斯人,大多凭着心中的一点对集体时代的残念,随着这些记忆被消耗,在相关的旅游服务未能及时配套的状况下,北戴河“疗养圣地”的名号,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响亮。
阿那亚和那些慕名前来的京津冀新游客,为困在海蜇里的北戴河疏通了一条新的道路。
而那一座座铁门紧闭的疗养院,更多的只剩下猎奇和唏嘘。
这样看来,阿那亚或许是这片雄壮海域的一个好归宿,在我看来,相比冒着被海蜇蜇的风险下海游泳,北戴河还是更适合在秋天坐在木质的露台上看海。但曾经那些厂矿的工人可能并不在意这些,现在想想,小时候得意洋洋和我炫耀和爸爸去北戴河疗养的同学,也未必收获了多好的物质享受。只是他们曾经在意的那种荣耀,如今,在哪片海里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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