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屋前方是一片稻田,两百余年间沧海桑田,这里的炊烟一直没有中断。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陈家大屋的炊烟百年不熄,一直延续到现在。”这座全国重点文保单位,走出了影响中国近现代政治、历史学界的“陈门五杰”,其中最为公众所熟知的便是国学大家陈寅恪。
陈丰贵骄傲中难掩失落,近十余年的开发,陈氏后裔搬出了祖宅,而又遭遇二次搬迁。“是被迫的。一是补偿款给得太低,另外用了‘流氓’手段。”
陈小安解释,拆迁安置坚持“四个满意”原则,安置补偿会按照规定标准执行,只会给村民带来好处,“老百姓只会在这个上面收益,只会赚钱”。
“陈家大屋项目,号称是要弘扬书香文化、人文精神,但是开发过程与陈家大屋代表的文化、精神是背道而驰。”
陈丰贵死活想不通,就是因为家族史上出过数位高官名家,自己不仅没沾到光,而且祖祖辈辈的世居祖宅,硬生生就被“夺”走了。
他是江西省修水县宁州镇竹塅村的村民,他所言的祖宅,是在当地乃至全国学界都赫赫有名的“陈家大屋”,2013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所具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典型徽派建筑,走出了影响中国近现代政治、历史学界的“陈门五杰”,其中,最为公众所熟知的便是国学大家陈寅恪。
2020年8月29日,当南方周末记者来到这个村子时,陈家大屋已被挖掘机、搅拌机重重包围。雕梁画栋、马墙高耸,背靠绿丘矗立,原本深幽的古宅一片喧嚣,唯余嵌在白墙之上的牌匾默默驻守。
投资8000万元,未来这里将建成陈门五杰故里文化旅游项目,成为修水的“文化名片”。原本一桩促进当地旅游发展的美事,但在村民和陈寅恪研究者看来,项目建设过程却“有辱斯文”。
“老祖宗留下的房子,被人抢走了。”陈丰贵骄傲中难掩失落,近十余年的开发,陈氏后裔搬出了祖宅,而又遭遇二次搬迁。“是被迫的。一是补偿款给得太低,另外用了‘流氓’手段。”
“开发过程当中,征地拆迁、补偿会按照程序,合法合规进行。”修水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旅游局相关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该县通过景区打造,擦亮文化名片,将带动老百姓脱贫致富。
站在陈家大屋门口,村民谢小荣指着不远处一栋楼房说,自家房产也被征收,只能借宿他处。他身后,一副贴在大屋正门的对联恰好将其身形团团框住:“凤鸣精神思想,已成百代楷模;竹荫人品学问,养就一门清风。”
1
两百年炊烟,被人为中断
这是一座四进宅院,第一个院落辟有祠堂,香火延续至今。四五年前,四个院子里仍生活着8户陈氏后裔。
8户家庭各自生活,但祠堂自始至终为公用。他们注重祭祖、扫墓,敬畏坟山屋场。修水县“恪”字辈的陈姓族亲,仍有近百人,更世迭代辈分依旧分明。仍生活在竹塅村的陈氏虽然只是普通村民,但“耕读传家”的基因深入骨髓。
陈家大屋的铭牌介绍:清雍正八年( 1730年
),陈公元同何、邱两姓亲戚响应朝廷“招民垦荒”的号召,从福建来到修水县落户,以种茶为业。陈公元育有四子,其中,长子陈克绳为陈宝箴的祖父。
如今,这个位于江西省西北部的九江市下辖县,在2020年4月宣布退出贫困县序列。除了“陈门五杰”,亦是北宋名家黄庭坚的故乡,同时也是著名的革命老区。
乾隆年间,陈公元率领四个儿子,在如今的竹塅村造起大屋,正厅取名为“凤竹堂”,取意为“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凤有仁德之征,竹有君子之节”。
整座大屋建筑面积约1100平方米,有大小房间四十余间。
“陈家大屋的炊烟百年不熄,一直延续到现在。”王何明( 化名
)是江西本土学者,专注陈寅恪家族史研究。他介绍,四房后人世居于此,其中,陈宝箴与长子陈三立都曾在大屋居住数十年,陈宝箴其孙陈寅恪在祖父做官期间出生于长沙,虽没有回过故里,但是学术研究的家学基础很深。
这方水土孕育出了修水陈氏一脉的名门望族。陈宝箴是清代维新变法的实权派风云人物,官至兵部侍郎、湖南巡抚等职;陈三立为近代同光体诗派代表,与谭嗣同等并称“维新四公子”,抗日战争期间,日军欲招陈三立入幕,陈三立为表心志绝食五日,忧愤而死。再加上陈寅恪、书画家陈衡恪、“中国植物园之父”陈封怀,并称“陈门五杰”。
修水陈氏是中国近现代最声名显赫的家族之一。王何明认为,陈氏一族秉清纯之门风,学问识解惟取其上,他们的凤竹之志、君子之节,是一门所系,一脉相承,十分难能可贵,给后世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文化宝藏。
立于陈家大屋里的陈氏家谱。(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到了现当代,陈宝箴这一支陈氏血脉,均已搬离修水县。陈公元四个儿子的其他支系后代,则继续在竹塅村繁衍生息。新中国成立时,仍有4户陈姓家庭定居于屋内。据王何明考证,他们为陈公元二儿子陈克调与三儿子陈克藻的直系后人。在土改运动中,政府把村里另外4户人家安置进陈家大屋,除了一户邓姓家庭外,其他3户也姓陈,均为陈氏宗亲。
王何明说,到了2011年前后,住户发生变动,不过仍然维持在8户家庭,而且全部姓陈,全数属于陈家后裔或宗亲。
“我就在这里出生长大。”陈丰贵现年65岁,他已经过世的爷爷,正是土改后居于此的8名户主之一。陈丰贵在陈家大屋的正厅出生,并生活到现在。
变化发生在2011年。陈丰贵说,当年忽然接到通知,政府要保护开发文物,需要陈家大屋内的住户全部迁出,承诺支付合理补偿并置换宅基地。陈家大屋旅游开发项目在2017年才正式启动,此前,政府对该项目已酝酿多年,第一步便是迁出屋中的原住民。
陈丰贵说,包括他们家在内,大家刚开始并不同意,但是工作组不断劝说,最后被迫搬出祖宅。
但是,先前应允的“一定会合理补偿”并没有兑现,陈丰贵家上百平方米的面积,最后只补贴三万余元。他家在陈家大屋门前小河对岸新划的宅基地上,重新建房花费二十余万元,自己贴进去十几万元。其他邻居补偿金额三五万不等,最低的一户,拿到手不到三万元。
2014年前后,陈家大屋剩下陈钦恪一家拒绝搬迁。这名小学教师于1955年出生在陈家大屋。2005年“陈门五杰”子孙回乡省亲,便是他负责致欢迎词。陈钦恪曾向镇上相关部门反复问询,得到回复称,是按照“新农村建设征地”的名目予以补偿。
新农村建设征地补贴标准,是按照需要安置的农业人口数,根据被征收的耕地数量除以征地前被征收单位平均每人占有耕地的数量计算。“怪不得这么低,这很不合理。”陈钦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无论文物保护还是旅游开发都与新农村建设无关,应该按照市场准则,“价格合理,你情我愿进行交易”。
陈钦恪又坚守两年。他说,2016年3月2日曾被叫往县教育局谈话,一些镇干部和自称“拆迁公司”的人士在他身上“左拍右敲”,其亲戚和工作单位也被“骚扰”。陈钦恪不堪其扰,方才搬出陈家大屋。为此,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宁州镇相关官员求证情况,对方均表示不接受采访。
至此,陈家大屋延续了两百余年的炊烟,被人为中断。
2
再度被动迁,补偿仍分歧
包括陈丰贵在内,陈家大屋原先住户中的6家,于2013—2016年,获批在河对岸划出宅基地,重新起宅造房。就这样居住四五年,2019年,陈丰贵再次接到通知,项目开发范围向外拓展,需要他们再次搬迁。
这次,陈家大屋周围共二十余户接到拆迁通知。“还没住几年,又要搬,一点计划也没有。”陈丰贵质疑道。
陈家大屋项目计划投资8000万元,规划面积209公顷。屋外普通农宅也被列入征收范围。(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2017年,修水县政府成立了“陈门五杰故里文化旅游项目办公室”,计划投资8000万元,以陈家大屋为主,打造“陈门五杰”旅游项目。公开资料显示,项目规划面积209公顷,同时,实施周边环境景观提升、河道治理等工程和配套设施,建设特色园林、五彩梯田以及游客接待中心。
在8户原住民搬出大屋之前,多年来参观散客已是络绎不绝。屋内居民腾空后,对大屋主体修缮很快完成,打扫干净、挂起铭牌,正式作为景点接待游客。此番项目正式启动,工程量急剧上升。
修水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陈小安是陈家大屋项目负责人之一,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修水陈家是文化大家,代表着传统文化最精髓的部分,政府非常重视对陈家大屋项目的开发。
2019年10月,上述二十余农户收到“房屋征收公开信”,限定在2019年10月22日—10月31日内,完成项目红线以内的房屋征收。补偿标准为砖混结构每平方米1150元、砖木结构1010元、土木结构930元,简易结构、棚架结构、临时建筑、禽畜棚舍不享受以上代建基准价补偿。但是,陈小安没有具体解释这一标准出台的依据。
“这个标准太低了,我们肯定不接受。”二十余户农房有的已拆除,有的被征收,多名当事人表示,不能接受这一结果。谢小荣从自己家里“被赶出来”,房子正被改造成游客中心。他说,这座二层楼房建造花费三十余万元积蓄,“一平方米一千多元,连造价都不够”。
对此,陈小安回应南方周末记者,有一些村民想要最高的补偿标准,但这没办法满足的,之后会按照相关规定进行协调,“是哪一类房子,就补偿哪一类”。
村民们进行持续“斗争”。谢小荣说,如果补偿合理、到位,愿意配合开发工作。
抗争最后以失败告终。《修水报》一则报道称,2020年3月21日上午,宁州镇干部组织挖机拆除被征收的房屋,不到一小时顺利拆除两栋房屋。宁州镇举全镇之力,采取突击作战方式,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完成12户11栋房屋的拆除工作。
另外,异地另划宅基地的承诺至今没有兑现,不少村民依然无家可归,只能寄居他所。他们频频前往镇政府咨询,得到的回复皆为正在平整规划土地。
谢小荣介绍,就在前不久,又有村民收到拆迁通知,这次拆迁的范围更广、更大,有些农户可能会移民到几十公里外的村落。
陈小安解释,项目总共有两期规划,目前一期项目基本完成,二期规划正在加快上马。“受到影响的会搬一部分”,他说,拆迁安置坚持“四个满意”原则,安置补偿会按照规定标准执行,只会给村民带来好处,“老百姓只会在这个上面收益,只会赚钱”。
3
“有辱斯文”
在王何明看来,这场持续近十年的官民纠纷,其实可以有另一种命运:“陈家大屋延续两百余年,生息一直没有中断,从保护文物的角度出发,应该保存这份生气。”他说,没了生机的陈家大屋就是一个空壳子,只是一座没有灵魂的老宅子。
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主任王才亮律师,专门从事拆迁法律制度研究和相关诉讼业务二十余年,他的法律观点与王何明不谋而合。他认为,即便是出于保护文物的目的,同样承认原住户的所有权,允许其不迁出文物单位,只是住户要承担起修缮、保养的义务。
王才亮对陈家大屋动迁进行法律分析后解释,无论是8户原住民,还是开发范围扩大后的二十余户,如果房屋不是因公共利益而需要拆除的,都有权利保有自家房产的所有权,拒绝征收或者拆迁。征收陈家大屋内8户房产的名目为“新农村建设”,按照政策应该征得房主同意并以市场价进行补偿;至于大屋外二十余户房产的征收、拆迁,目的用于旅游开发项目,属于商业行为,不能够强拆、强征。
陈家大屋正厅取名为“凤竹堂”,取意为“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凤有仁德之征,竹有君子之节”。(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我们不同意,就对我们使用流氓手段。”陈钦恪回忆,除了自己被“叫去谈话之外”,他的儿子、妹妹以及另外的一名同姓本家,也被镇里干部“强制留置”。
说到激动处,陈钦恪身体前倾,伸直胳膊,说:“简直有辱斯文”。
谢小荣补充说,2020年3月21日,宁州镇党委一名副书记与“拆迁公司”人员,与其和家属有肢体冲突。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这名干部,对方拒绝接受采访:“我们不接受采访,要批准才可以。”
《修水报》上述报道称,宁州镇由43名干部组成“突击作战兵团”进驻竹塅村,分成3个小组上户动员12户群众拆迁。从上户动员、附属物清点、协议签订、督促搬迁到房屋全部拆除,全程只用13天时间。
对于陈家大屋的开发,“陈门五杰”直系后代也曾表达过看法。王何明说,“陈门五杰”后人曾于2005年、2013年集体回乡省亲,县政府打算开发陈家大屋,也曾拜访陈家子孙,以期得到道义上的支持。
“我们当时反对过。”2020年9月4日,陈寅恪小女儿陈美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宝贵的资金应该用于兴办学校等,不宜铺张浪费,所以一度反对重修陈家大屋。后来被人劝说,开发项目可以让当地村民脱贫致富,便没有再提反对意见。
如今“陈门五杰”后人已开枝散叶。王何明介绍,陈寅恪的3个女儿均超过八十岁,陈美延原为中山大学化学系老师。
陈美延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多年前回老家探望,比较深刻的印象有两个,一是祖宅保存还算完整,二是还有几户族人在屋内居住,但生活不算富裕。
陈美延表示,她们力量微薄,如果有利于当地老百姓,当然是好事;如果有可能损害老百姓利益,那就要慎重行事。不过,自己年事已高,对于具体的保护和规划内容并不清晰,不好随便表态。
实际上,“陈门五杰”在修水县早已有着巨大影响力。修水县的散原中学,即是以陈三立的号来命名。在1990年代,县城就修建了“五杰广场”,塑有五位人物的石柱浮雕头像。按照规划方案,陈家大屋项目会增设陈氏文化纪念园:“弘扬陈门五杰深厚文化底蕴和良好的家风家规家训”。
“陈家大屋项目,号称是要弘扬书香文化、人文精神,但是开发过程与陈家大屋代表的文化、精神是背道而驰。”王何明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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