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时候思考该如何和野生动物共处了。
——题记
来自西双版纳的“断鼻家族”已经在昆明境内活动四天了。
6月2日21时55分,北迁的15头野象正式踏入昆明地界,进入晋宁区双河乡。截至6月4日17时,象群向西南迁移了6.6公里,持续在双河乡活动。
6月4日16时许,全现在在昆明安宁市与晋宁区交界处看到一排渣土车停靠在路边,以及6辆满载香蕉、玉米、菠萝等用来投喂大象食物的车,其中还有200斤酒糟。
一位渣土车司机告诉全现在,他们是安宁的车队,从3日一早接到通知称大象可能进入安宁地界,便来此处围堵象群。此次总共出动了13台车,每辆车约3米高,净重十五六吨,“大象过来,我们就开车过去把路堵起来,让大象往山上走。过了这里,大象就进入安宁地界了。”该处距离大象当时所在的晋宁区法古甸村不到三公里。
用来拦阻大象的渣土车
但一直到6月4日晚上,大象都没有经过上述地点。据我们视频,6月5日凌晨一点多,象群正在慢悠悠经过晋宁区绿溪新村的农田。
至此,这15头野象已经离开云南西双版纳勐养子保护区14个月,向北迁徙了400多公里,距离昆明主城区约60公里。象群为何还在继续向北行进,此前采取的围堵、诱导等办法是否难以奏效,事件未来的可能走向是什么,以及有哪些减少人象冲突的案例可以借鉴等问题依然值得关注,全现在就以上问题采访了数位研究大象多年的专家。
“是因为慌了,不是为了找吃的”
全现在:目前一直在采取围堵和诱导等方式试图影响大象行进路线,为什么象群还在一路北上?
吴兆录(云南大学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研究所教授):大象为什么一路向北,按照从生物学、生态学来解释,现在说不清楚。有人认为它们是来寻找栖息地,这是有可能的——因为原有的栖息地遭到了一定程度破坏。但它们越往北走,经过和到达的地方并不那么适合它们生活,所以说它是主动出去,往北寻找好的栖息地这种说法,有点牵强。
要注意,野象在西双版纳迁徙时,一般都会在地势较低的沟谷里行进,但象群到了(玉溪)峨山后,一直到(玉溪)红塔区,到昆明,它都是往山上走,因为沟谷里交通网络发达,人也多,它们害怕。但山林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吃,到了晚上,它们又下到平缓的地方,到村寨里、农田里寻找食物。
所以我认为,象群到了峨山之后的这些行为,不是主动行为,是逃避。它们就是害怕这里,在陌生的地方,旁边还有很多人为干扰。现在在昆明,用了14架无人机在后面跟着监测大象,我认为这已经非常过度了。我不是说方法错了,而是说现在大象为什么往北走,是因为慌了,不是为了找吃的。
别人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看法,这是学术争鸣,至于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往北边走,只能去问大象。
2021年6月3日下午,象群在昆明市晋宁区双河乡活动。
孙全辉(环保组织“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科学家):大象已经走出保护区很久了,这样的现象是比较罕见的,针对这种情况,可能我们也没有太多经验。它们毕竟是野生动物,不像被驯化的动物会听从人的指令,我们只能在保证人跟动物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引导它们,减少人象冲突。
目前能想到的办法我相信都用上了,比如说堵和疏导,用食物去诱导,可能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至于未来象群要到哪里才停下来,要怎么办,这个还需要去多方协商和研究。
现在当务之急是保证人员和动物的安全。当然从更长远的大象保护问题来看,还是要从栖息地着手,看看现在栖息地到底出了哪些问题。否则即便我们真的把大象弄回去了,谁能保证它们不再出来呢?
全现在:要劝返或者引导大象回去为什么这么难?等着它们自然返回去的可能性大吗?
孙全辉:一是大象离开原来的栖息地太远了,有将近500公里,这中间,它们往哪个方向走存在很多偶然性。另外,一旦离开了熟悉的环境,我想整个象群也是处于一种惊慌的应激状态,有点慌不择路,所以有些时候可能受到一些食物水源的吸引,就朝那边去了。某些时候因为路被堵住了,它们只能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这导致它形成了现在这样看起来并没有明显规律的路线,如果沿线返回是比较困难的,可能还要经历很多这样的障碍。所以原路返回我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投喂大象的玉米、香蕉、菠萝,以及酒糟
现在等着象群自行返回的可能性也不大。首先要有满足它们生存所需的环境和条件,让它觉得比较安全,或者食物资源足够,但显然象群一路下来,如果不是人们投食,很可能它们的食物是不够的,它们有可能不会按照原来的路线回去。如果要再设计一条象群能够回去的通道,有没有这样的线路?能不能实现?就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了。
黄泓翔(非洲野生动物保护者、“中南屋”创始人):无论是在非洲还是亚洲,大象都是一种非常聪明的生物,涉及到迁徙时,要么是因为它基因里面有的迁徙习惯影响,要么是在头象的带领下进行迁徙。大象是有自己想法的一种生物,人类要去引导它们本身就不会容易。如果引导大象真的是一件容易的事,世界各地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象冲突了。
要去引导大象的行为,常见措施无非就是堵截加诱导,我相信当地应该采取的措施都已经用了,这些措施采取之后是否不太有效?或者是否有某些因素导致并没有产生太大效果,不在现场的人很难加以评论。
这个问题不仅在中国很难,在非洲也一样无解。比如在肯尼亚,大象会经常在国家公园附近迁徙,后来修了一条铁路来阻隔大象迁徙到接近人类的地方,并且修建了一些动物通道让大象通过。但实际上,还是会出现大象去闯铁路的现象,而没有按照人的引导去行动,所以要引导大象按照人类的想法去行动,本身就很难。所以,最根本的还是保护好它们的栖息地。
全现在:如果天冷了,大象发现北边不适合生存,会不会往南走?
孙全辉:非洲象有这种长途迁徙跋涉习性,它们会随着季节的不同和食物资源的分布,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已经形成了它们生物学上的一种固定行为。但对于亚洲象来说,目前并没有发现它们有这样的习性,如果资源比较丰富,它们会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区域游荡,而不会是像这次这样出走这么远的距离,来到一个完全没来过、也不太适合生存的环境。
当然,如果把时间尺度放长,从历史上来看,云南很多地方都是有大象分布的,甚至在中原地区都曾有大象的分布,但是很长时间过去了,这些地方已经都没有亚洲象了。如果它们再回去,这些远古的栖息地早已经改变了,很多地方已经被开发成城镇、城市,或者农田,早已不再适合它们生存,还会引发很多人象冲突。
“最悲观的,可能会有小象累死”
全现在: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可能是怎样的?如果大象继续北上,对人和对象来说,最悲观的后果可能是什么?
吴兆录:象群里有三头非常小的幼象,一直这么跋山涉水跑来跑去,最悲观的,可能会有小象累死。我看到前一阵有视频显示小象掉进了沟里,万一有些象从悬崖上掉下去怎么办?实际上在西双版纳曾经发生过大象从山上摔下去死亡的意外,更何况现在有十几头大象,这样的危险也是存在的。
至于对人,现在看来没有多少威胁,因为相关部门一直在跟踪监测象群,预警做得很好。之所以至今没有发生伤人的事件,不是因为大象变得友善、温顺,而是因为这样的工作,避免了很多人象冲突。
所以说,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最危险的是大象,而不是人。
持续北上的“断鼻家族”
孙全辉:顺着大象现在这样一个扩散路线,无论是气候还是食物,现在的条件看起来都不适宜大象长期生活,最终可能还是会动用一些人工干预的手段,为它们寻找到一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但首先肯定不是动物园,因为这些野生动物也不适合关在动物园里,它们的生态价值要在自然界体现。其次,可能也不会一直放任,目前也动员了各种各样的力量,24小时的监测和不间断的预警,封锁大象沿途经过的地方。至于接下来要采取什么措施,我相信现场的专家们正在思考解决方案。
因为有小象在,象群的警戒性或防御性会更强。出于天性,母象会本能的要保护小象,在这种应激的状态下,如果过度惊扰它们,或者是抓捕造成一些紧张,有可能会出现意外,无论是对动物还是人都很危险。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大象不像一些小型动物,麻醉起来运输很方便。大象一旦被麻醉了,倒下去,内脏的压迫就可能会导致新的问题,甚至死亡,所以这也是需要考虑的。
又因为是十几头象在一起,怎么去操作,需要从动物、安全、技术等方面考虑,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应该不会很快有一个解决方法。
全现在:有专家预测,象群如果不向南返回,小种群可能存在灭绝的风险,这是可能的吗?为什么?
孙全辉:有可能。大象是以家族群活动的,象群中的成员都有亲缘关系。母象一般不会和同种群中的公象交配,这样也会导致近亲繁殖,进而种群衰退,公象成年后通常会离开象群,寻找其他象群中的母象,这是进化形成的避免近亲繁殖的机制。
群中的成年母象需要跟群外独立活动的成年公象交配繁殖后代。如果群象与其他象群长期隔离,缺乏基因交流,种群就难以为继。
“总有一天,我们要去想办法跟身边的野生动物共处”
全现在:在劝返大象、避免人象冲突方面,国外有没有好的经验可以借鉴?
黄泓翔:我觉得这从根本来说,是如何减少人象冲突的问题。人象冲突是一个在全世界常见的现象,只要大象比较多的地方都存在。当大象进入人类活动区域,就有可能伤害农作物、财产,甚至人的性命。而冲突的反面就是当地人会对大象产生敌意,甚至采取一些伤害大象的行为。在中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比较严格,避免了这样的现象,但在国际上,相互伤害的情况还是非常普遍的。
这种情况下,首先要尽可能减少大象接近人生活的地方。在非洲,人们会在大象去的农田周围安装蜂箱,因为他们发现大象会害怕蜜蜂,这样可以减少大象进入农田的频率。在人类生活区域周边,设立有辣椒水喷雾的围栏,也可以阻止讨厌刺激性气味的大象。
这些措施也都存在一些困难,比如蜂箱的维护和辣椒水喷雾的延续性。另外,设立比较结实的水泥桩围栏或者电网围栏,成本往往非常高。
至于大家所说的将大象麻醉之后运回去,操作上会有很多困难,尤其是面对一个象群,很可能会刺激到大象而对周围的人造成伤害,而且麻醉到运输的成本也非常高。在非洲的一些保护区,会麻醉一些小象做小规模的运输,但我还没听说过麻醉一群大象的可能性。
实际上,短期里比较常见的做法,就是对大象破坏造成的损失给予保险赔偿,或者帮助当地销售农产品、手工艺品、发展旅游业,来弥补损失。从宏观上来说,就要改善大象的栖息地,这是缓解人象冲突的根本办法,也是最困难的。
孙全辉:在印度,当地管理部门建立了一些大象迁徙通道,也建立了公众预警系统,一旦有大象进入村庄,会通过手机及时将预警信息发送给民众。这样的做法经过很多年之后,印度大象伤人的数量是在下降的。
在非洲,比如在波茨瓦纳、津巴布韦、纳米比亚等数十个非洲国家,人象冲突也是常见问题。面对冲突,肯尼亚就从野生动物肇事补偿转变成一种奖励和激励的方式,鼓励当地居民主动监测大象的活动,来控制它们进入到农作物种植区。当地的一些保护机构,也会雇佣当地居民来专门监测大象的迁徙。最重要就是,他们会重新对土地进行规划,保证大象有充分的栖息空间,同时尽量避免种植大象喜欢吃的农作物。在尽量减少冲突的同时,当地也充分开展野生动物旅游,让当地社区居民能够从中受益,让人们意识到保护大象,不仅有利于野生动物,实际上也会提高自己收入。这样,他们更愿意参与到保护当中,而不是跟大象形成对立面。
全现在: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次野象群北上事件?
孙全辉:从积极的角度看,这次大象出走,是一次全民教育的机会,能让大家了解到大象目前的生存状况,甚至关注更深层次的保护问题。亚洲象从全球来看,都是濒危物种,如果经历这件事之后,能有更好的保护措施和政策调整,倒是一次把危机变成机遇的事件。
黄泓翔:这件事情上,当人类觉得我们可以去改造自然,或者想去引导野生动物的行为,最后可能都会遇到很多挫败。我们更该做的事情,可能是应该想办法让大自然保持它原有的样子,让我们的行为能够更符合大自然的规律,而不是让大自然、让动物去遵从人类的意志。
如果这件事情在现场采取了各种措施都不够有效的话,其实也不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从世界范围来看,人与野生动物越来越密切的交集一定是越来越多,其实无论美国也好,香港也好,很多地方都会在城市发现野生动物,总有一天,我们要去想办法跟身边的野生动物共处。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件事也会带来启发——我们是否应该开始去想如何调整人类的生存环境和习惯,更好的去适应一个与野生动物共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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