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庄村人的印象里,方洋洋总是穿件旧衣服,在家门口四处走动。她的兜里塞满了零食,水果、瓜子和糖……她一会蹲在石头边嗑瓜子,一会坐在木头墩儿上看村里人来来去去。
洋洋爱笑,碰上相识的人,她会甜甜地叫一声,“伯伯”“婶婶”。
但她似乎没有太要好的朋友,偶尔会和村里的孩子玩闹在一起,分享兜里的糖果。她生得白净、秀气,身形又高挑,村人都很喜欢她。
在距离20岁生日还有26天时,洋洋出嫁了。她披着白色婚纱,穿着喜气的红色夹袄,在全村人的注目中,离开了方庄。
从此,村里人很少看到她了,也很少会想起她——如果不是三年后那个在深夜传来的死讯。
初冬的雾气笼罩了整个方庄村,显得悲伤而寂寥。方洋洋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洋洋的照片。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一】
方洋洋出生时,父亲方天木已经46岁了,她的母亲,患有智力二级残疾的杨兰也32岁了。
那是1997年1月12日,在山东德州平原县方庄村,贫穷的方家支付不起住院费,把接生婆请到自家的土坯房,在这里把方洋洋接到了人世。
方家的院子。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名字是方天木的外甥谢树山取的,“因为母亲姓杨,所以取了个谐音,洋洋。好听上口。”
其实,洋洋的母亲是不是叫杨兰,外人不得而知。方天木的弟弟方天豹说,这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嫂子是自己从外面“捡”回来的。
杨兰的残疾证。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65岁的方天豹身材瘦小,套一件宽大的外衣,头戴一顶鸭舌帽。他称,30多岁时外出打工,去过北方不少地方,途经石家庄火车站时,见着一个枯触(注:方言,指蜷缩着)在角落的女人。
他回忆,问起来,这个女人说自己叫杨兰,已经饿得不行。方天豹给她买了吃的,杨兰就跟着他回了山东老家。
方庄村村民刘富贵(化名)曾经问过杨兰来自哪里,她说是四川的。但口音又不像,明显是北方口音。他还听说,杨兰曾经找过人家、生过孩子,可没有人来找过她,方家兄弟也没去找过她的亲人。
方天豹说,哥哥大自己4岁,老实得“连话都不会说”,他要先把哥哥(的婚事)安排好。于是,杨兰成了方天木的妻子,而方天豹至今独身。
早年,杨兰还能跟人交流,也能下地拔草拾菜。“比如说我们拉玉米,过去都用牛车或者拖拉机,杨兰骑着脚蹬三轮往家运,这活都是她干。”但刘富贵说,杨兰太细致的活儿也干不了,连衣服都洗不干净,家务事也就是“扫个地、倒个垃圾,每天给自己蒸馒头吃”。
洋洋出生后,杨兰也会抱着喂奶,但多数时候是爷爷在带。方天木在家种地,冬天闲下来时就打打扑克和麻将,洋洋站在一边看;方天豹则外出打工,把钱寄回来,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在一张合影里,须发花白的爷爷抱着洋洋坐在板凳上,杨兰站在一旁,眼神有些飘忽。
洋洋和爷爷、母亲合影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母女俩有着相似的大眼睛,只是杨兰肤色更黑一些,和爱笑的洋洋相比,这个圆脸有些富态的女人显得木讷寡言。
多年前,洋洋的表哥谢树雷从北京当兵回来,带来一台相机。给舅舅一家人拍照时,洋洋有些害怕,躲在屋子里哭,等过了一会,母亲杨兰搂着她,拍下了唯一一张母女合影。
在这张有些褪色的合影里,留着短发的杨兰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杨兰和洋洋的合影。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翻拍
方家人描述,杨兰跟孩子不算很亲近,不过洋洋六七岁时,她也会带着孩子到街上转,兜里揣着水果和瓜子。
和方家交好的邻居方耀尤(化名)说,因为老来得女,方天木对女儿很疼爱,给她吃的没断过,把女儿养得白白胖胖。
可方天木从来不给洋洋买衣服。“他不是没有钱,就是不给她买,我有时候去她家转也说过她爸,‘你给孩子买点衣服穿’,他不听。”方耀尤说,杨兰和洋洋的衣服都是村民家里剩下的、不要的,拿给她们穿。
等到上学的年纪,洋洋就在附近的小学念书。方天豹说,尽管只有二里地,可方天木每天都会接送孩子,他在家时就他去,哥俩从不让孩子一个人走。
可洋洋成绩跟不上,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了。“那时候谁去辅导小孩功课啊,我哥种地,我出去打工。”方天豹说,家里从没给买过玩具,洋洋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家门前转悠。
【二】
2003年,洋洋的爷爷去世,年纪还小的洋洋只知道哭。那一年稍晚,方天豹去了青岛打工,每年回来时都给洋洋买点东西。
等洋洋长大一点,她吵着要跟叔叔出去打工。可方天豹不舍得,方天木也不允许,“我跟我哥就这么一个女孩,我绝不能让她出去。”
方洋洋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跟着母亲杨兰到六七里地外的姑姑家。直到出嫁前,她没有去过县城,就连镇上也没有到过。
方家合影,从左到右依次为洋洋爷爷、方天木、杨兰、洋洋。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翻拍
刘富贵的儿子刘明明(化名)今年35岁,是少数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他平日也会和洋洋聊上两句,感觉她智力比同龄人低一些,但不是精神障碍症。
邻村的运输工杜正义(化名)也有类似感受,在他看来,洋洋的智力就像“没有文化的小孩子”。
因为工作关系,杜正义每天辗转各个村庄,每天他开着柴油三轮车经过方庄村时,洋洋都会跟在他车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喊,“伯伯你来啦!”
他见过母女俩走在一起,“更像两姐妹,但洋洋还是怕她妈的。”
杜正义的车上有一杆磅秤。村里的妇女没事总会站上去称称自己的体重,洋洋大约十七八岁时也称过一次,那时她已经150多斤了,“块头比我大了,我看着她都得躲。”杜正义笑着回忆。
也是在那前后,洋洋办上了户口。
按方天豹的说法,哥哥除了把孩子喂饱,其他啥也不管,一直到十七八岁孩子都没落户。他从青岛回来后,带洋洋去办户口,顺便把杨兰的户口一起办了。“她(杨兰)说自己多少岁就写多少岁,没户口的话就没地分”。
这以后,母女俩才有了自己的身份证。
没有上学的洋洋,白天就在街上转悠,偶尔遇到人需要扛几袋玉米,她背起来就走,人家总是会送点吃的穿的给她。到了傍晚,她喜欢去村部的广场跳舞,虽然跳得不好看,但只要跟着妇女们扭来扭去,她总是格外开心。
在方庄村,不上学,也不外出打工的姑娘,通常只能嫁人。
杜正义说,他认识一个患有“羊癫疯”男孩,不发病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两样。他给男方家建议,找个媒人去洋洋家里聊聊。后来,他听说洋洋的家人不同意,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三】
邻居方耀尤是看着洋洋长大的,他眼中的洋洋“模样不孬,一表人才”。但他也清楚,洋洋比正常人少了点“心眼”,要嫁个好人家不容易。
在距离方庄村12公里外的禹城市张庄镇张庄村,张吉林、刘兰英夫妻正为自家儿子的婚事发愁。
今年30岁的张丙常年在外打工,父母都指望着他挣钱。张丙有两个姐姐,二姐出嫁前在家里开了爿童装店,但生意冷清,即使赶集,张庄村的街上也是人影稀疏,等她嫁出去后,生意就不做了。
张丙家门前的街道,即使在赶集日人也不多。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邻居张天宝(化名)回忆,早年张吉林因为干重活伤了腰,多数时间闲在家里。好几次他喊张吉林一起去天津打工,张吉林都说干不了。
张丙早年也遇到过意外,张天宝记不清是出了车祸还是碰着哪了,为此张丙做过手术,家里花了不少钱。
“在农村,(男方)家里紧,说媳妇就很难。一般我们这娶媳妇要花个十来万” ,到张丙二十四五岁时,张吉林四处托媒人介绍。
其中,来自张庄镇前黄村的媒人赵仁勇有了消息。
前黄村村委书记说,赵仁勇早年在各村收购粮食,认识不少人家,哪有没成家的年轻人他大体都知道。
方洋洋家对彩礼的要求比较适中,而且不要房也不要车,张家人觉得可以接受,便托赵仁勇带着礼物上方庄村去了。
谢树雷说,张家第一次来时,家里人把情况都说明了,洋洋妈妈智力不行,父亲叔叔年老多病,结婚后需要一起赡养老人,“当时他们家是同意的,后面才会来谈订婚的事”。
谢树山初见张丙,对他印象一般:黑黑瘦瘦,戴了副眼镜,身高170公分左右,模样也不出众。在一边看热闹的刘明明也觉得张丙“不咋地”,“他肯定是在村里混得不行,或者有毛病,要不然不会找不到媳妇。”
参与了洋洋婚事的方耀尤回忆,相亲的时候张丙来过不止一次,张吉林和他两个女儿也来过,都没有表示过反对。
而他也曾开着车带方天木去张家看过,长辈们还一起去饭店吃了饭,饭桌上大家都客客气气。张丙有一次来洋洋家,花几百块给她买了部手机,尽管不是金银首饰,但洋洋还是很开心。
方耀尤称,张丙和他姐姐都和洋洋说过话,只要一拉话,就能知道洋洋的智力水平,但张家人没提过这个事。
谈妥彩礼后,张家人提亲时叫上村支书作为见证人,张丙和方洋洋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四】
方庄村人李小花(化名)记得,定了亲后的洋洋会和张丙通电话,看起来挺亲热。村上的人也喜欢开她玩笑,说衣服脏了,对象就不喜欢她了。洋洋立马回去把衣服洗了,把头也洗了,然后才高高兴兴地出来。
而在张家,为了筹集彩礼,他们四处借钱。据《山东省禹城市人民法院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以下简称判决书),张吉林供述称,张丙为娶洋洋,前后花费13万左右,其中10万是借的。
邻居张天宝就借给了张吉林2000元,他俩有时会一起喝酒,张吉林喝多了脾气就容易急。按张天宝的说法,这2000元至今也没有还上。
方耀尤回忆,张家人把十几万的彩礼钱(现金)托媒人赵仁勇送到了方天木手上,而方天豹说自己陪嫁了一辆四轮车,价值一万多元。
大约过了半年,2016年12月16日,这一天黄历显示“宜领证、结婚”,一大早,张丙就带着车队驶向了方庄村。
方洋洋坐在主屋炕上,身穿洁白的婚纱和大红的棉袄,脖子上挂着一条雪白的围脖,精细设计过的新娘妆,发髻上插着一顶银冠。
等到身着西装、捧着鲜花的张丙进屋,亲朋好友把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都在起哄,新娘扑闪着大眼睛,嘴巴笑成了月牙。
“(觉得)新娘子漂亮吗?”
“漂亮。”
“想不想把新娘子快点娶回家?”
“想。”
一旁的司仪不停鼓动着张丙,让他找鞋、给新娘穿鞋。看着正在因为找不到婚鞋而有些手足无措的张丙,洋洋在床上乐得大笑。期间她还微微起身,帮张丙拍了拍肩膀上的灰。这是两人结婚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画面。
婚礼上的方洋洋笑得很开心。受访者供图
此后,洋洋住到了张庄村,起初,经常有村民看到张丙的母亲或姐姐带着洋洋在街上遛弯。
张庄村的尹秀梅(化名)记得,洋洋结婚后一两个月,张丙的母亲刘兰英带着她来村里的操场跳过广场舞,大概有两三回。每次也就半小时,洋洋跳得不行,没人教,自己跟着扭,刘兰英也不会跳。
张庄村的一处操场,洋洋曾经在这里跳过几次广场舞。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张天宝只见过一次洋洋。他刚进张吉林家门的时候碰上她,谁也不认识谁,张吉林让洋洋喊“叔”,洋洋笑着叫了一声,随后回屋去了。
当时,张天宝没觉出这个新媳妇有什么问题,“说话啊笑啊挺好的”。
倒是和洋洋打过几次交道的张天宝的妻子发现,“(洋洋)长得挺漂亮挺好,一米七的个儿,就是智商低一点。”
在张庄村,洋洋没有给村民们留下太多印象,她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不和人打交道。很多邻居都知道张吉林家来了个儿媳妇,却没见过长什么样。
偶尔遇上出门倒垃圾的洋洋,大家会窃窃私语,“你看,这就是张丙的媳妇”。
【五】
婚后第一年,张丙时常会带着洋洋回娘家。方天豹说,有时是张丙的姐夫开车送来的,有时是张丙开着陪嫁的四轮车来的。
前几次回门大家都相安无事,张丙来了就陪着方天木吃顿午饭,洋洋还是喜欢在街上转悠一会。刘富贵注意到,洋洋穿的都是新衣裳。
在判决书中,谢树雷作证称:2017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是洋洋最后一次和张丙回家。他听说,张丙因为方洋洋的智力问题,想离婚要回彩礼,方天木不同意,张丙喝醉后和方天木吵了一架。
如今谢树雷回忆起来,坚称自己从来没听到张丙提出过离婚、退彩礼等字眼。“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方耀尤那天在场,他和方天木、方天豹以及张丙一起吃了饭,喝了几瓶啤酒。他回忆,几个人吃饭的时候和和气气,谁也没提不能怀孕的事,也没提钱,“要是提了肯定就给他解决了。”
方耀尤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洋洋,此后洋洋就再也没回来过。
但在邻居刘富贵的印象里,洋洋最后一次回来应该是八天后,也就是2018年大年初四。
方天豹也强调了初四这个日子。那天张丙和方天木在正屋对面的屋子里喝酒,他没在跟前,只听到两人都耍飙了(意指发酒疯),他看到张丙领着洋洋出了院子,方天木则坐在了院门口。
过了没多久,他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出门一看,似乎是张丙动了手,他赶紧拉着张丙说,你快走吧,等我外甥回来了肯定要揍你。
方庄村人方志强(化名)目睹了张丙动手的过程。“拿脑袋咚咚撞呢,踢也踢了,拳头也打了,洋洋没哭,但看着就不想跟他回去。”
方志强说,自己在一旁看了很生气,想冲上去替洋洋还手,但又觉得不方便插手别的家务事,就没上前。
他也注意到,方天木就在门口看到了女婿动手的过程。随后方天豹出门说了张丙几句,撵他走了。
后来方志强找到方天木,劝他别让洋洋跟她对象回去了,方天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喝多了坐在那。
洋洋被打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谢树山的耳朵里,他立马赶了回来,发现张丙和洋洋已经走了。他想骑着电动车把洋洋接回来,但方天豹说算了吧,他寻思亲戚之间不要闹得太僵,谢树山便也没追出去。
等到当天傍晚,张丙的父母和二姐回到了张家,来给方天木道歉,但张丙没来。谢树山回忆,当时几个人说话还挺客气,说孩子不对,希望他们多担待点。
至此,方家人觉得小两口之间的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六】
方家人始终强调,张家人没有向他们提过离婚的诉求,方天豹称,张家要是想离婚,他肯定让孩子离,不能让孩子受这个罪、受这个气。
可在张家人的供述中,张丙曾于2017年7月与母亲带着洋洋去医院检查,“从医生那里得知她流过产”。
等到年底回娘家时,“张丙提方洋洋不好怀孕一事,方家不承认,为此双方吵吵起来,张丙还被方家人揍了一顿。”张吉林称,“此后再也没让方洋洋回过娘家,并且看方洋洋越来越不顺眼”。
由于长时间见不到洋洋,方家人多次去到张庄村,想要见见洋洋。
方耀尤听说,第一次是方天木一个人去的,张家人说要钱给洋洋看病,因为洋洋不怀孕。
等到2018年7月,方耀尤开车带着张家人到张庄村,对方表示洋洋不在家。方天豹后来又去,他说只见到了张吉林夫妻,问起洋洋,两人说你来的不巧,洋洋跟着张丙打工去了。当天方天豹还在张家吃了顿饭。
等第二次方耀尤再去,见到了张丙的一个姐姐,但始终不见洋洋,方耀尤便报了警。他回忆,派出所对他表示,这是家务事,不便干涉。他们只能再一次失望而归。
张丙家屋里,还留着当年童装店用的柜子。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按方天豹的说法,张家曾开口要五万才能见人,不知道方天木拿了多少钱就去了,但不光没能见到孩子,连口饭都没吃上。
事后通过禹城市公安局电子数据勘查取证分析实验室勘验,张丙和母亲曾经在微信聊天中提到,“给方洋洋家人要钱,不给就以方洋洋在外打工为由不叫对方给方洋洋见面,也不叫方洋洋回娘家。”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方天木喝酒越来越频繁,身体每况愈下,到了2018年8月,他因器官衰竭住院,昏迷前留下一句“想要见洋洋”,20多天后回到家中,于9月5日去世。
那天晚上6点多,家人们都围在方天木身边,唯独缺少了独女洋洋。方家人为此找过村支书、报过警,但张家始终没有放人。
等到方天木去世后,按照习俗,需要外人去给洋洋送孝衣,刘富贵因为跟两家人没有瓜葛,也当过村干部,便答应了下来。
刘富贵记得,他开着车来到张家门前,看到张丙的母亲走出来,便递上了白色的孝衣,告知希望洋洋能回来送最后一程。刘兰英回道,商量商量再说吧。
可让刘富贵没想到的是,9月6日,刘兰英给张丙发去了微信,“方洋洋父亲死亡送信了,给对方说方洋洋不在家。”
就在方天木死后、方洋洋出事前,有外村人经过方庄村,听到村民在议论,张家不想要洋洋了,想退钱,但方家不同意,这才导致张家把洋洋藏了起来。
而无论是方天豹还是谢家表哥们,都一概表示没见过所谓的“彩礼钱”。他们称,只在方天木死后找到一张储蓄卡,上面有7万元,除此外没发现其他钱款。
【七】
2019年1月31日傍晚,刘明明正在村部旁上厕所。在昏暗中,他看到几个人匆忙地找到方庄村村委书记方新军,屋里亮起了灯。
从他们的对话中,刘明明听到,方洋洋死了。后来才知道,来人是张庄村的村委书记和张庄镇派出所的民警。
“肯定不是好死的(正常死亡)。”这是刘明明的第一反应。当晚,方家人和刘富贵、方耀尤等村民连夜奔赴张庄村,来到张丙家门前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他们被周围的人挡住去路,不允许进入到屋内,方天豹气得砸碎了张家的门玻璃。在被众人拉开后,他哭了起来。大约晚上十点,谢树山报了警,警方到达现场后,将洋洋的遗体抬了出来,身上盖着白布。
19天前,这个姑娘刚刚度过了她23岁的生日。
两三个月后,方家人在殡仪馆看到了洋洋的遗体。谢树山说,原本体重在160斤左右的洋洋看起来可能连80斤都没有,瘦得皮包骨,身上还有多处伤痕。
杜正义听说了这个噩耗后,猛然回想起在一个多月前,他曾经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声音稚嫩,杜正义辨别出这是方洋洋。她在电话里说,你让我伯伯买个手机给我送过来。
杜正义问道,你不是有手机吗?对方回复说,这个是她对象的。最后她在电话里说,“伯伯,我要挂了我对象来了。”
杜正义当时也没多想,就把这件事记住了,等他经过方庄村时,他给方天豹捎去了口信。等过了三四天,洋洋又打来电话,还是让给买手机,这次挂断之前同样说了“我对象要来了。”
等到第三次是在半夜,杜正义被铃声吵醒,他有些生气便没接,后来发现是洋洋。这通电话距离她最后去世仅半个月之隔。
杜正义说起这事有些懊悔内疚。因为工作需要,他在各村的墙上留下了自己电话,也许洋洋经常在外面转,无意中背下了他的号码,在最后关头给他打来电话。“会不会男方对她不好,人身受到限制了,万一是个求救电话呢……唉”。
除此以外,杜正义记得洋洋在电话里提到过医院,但他已经记不清是把手机送到医院还是人在医院。
事后经禹城市公安局鉴定,洋洋系营养不良基础上,受到多次钝性外力作用导致全身大面软组织挫伤死亡。
张丙、张吉林和刘兰英三人在洋洋死后第二天便被刑事拘留,并因涉嫌虐待罪于2019年3月8日被山东省禹城市人民检察院批捕。
2019年11月8日,是法院开庭的日子,方家人都来了。在进入法庭前,法律援助律师告诉他们,案件涉及隐私,不公开审理,家属不便进入旁听。
当时,待在一楼的方家人不知道,在二楼的庭审现场,三个被告人都说了些什么,洋洋到底是怎么死的,生前遭到了怎样的对待。
直到他们看到了那份判决书。
【八】
在判决书里,详细记录了张家三人的供述,说法并不一致。
比如张吉林供述称,没有见过张丙打方洋洋,但张丙承认了自己打人的事实;张家两个女儿称,不清楚、不知父母及弟弟是否打骂过方洋洋,但张吉林供述称,两个闺女知道三人打骂方洋洋的事。
三人对洋洋的打骂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手段逐渐从巴掌打肩膀、打耳光,变为用木棍抽打头部和躯干,用烧火棍捅脸,用手掐脸和腮帮,下手不知轻重。
除此以外,三人还让洋洋少吃饭,“多数时候一天就吃两顿饭,吃三顿饭的时候很少。”
等天气变冷,他们让洋洋在外面穿着单鞋罚站,隔三差五罚一次,一站半个小时,导致她脚上冻伤。
在三人各自供述中,张吉林称刘兰英打得最多,多到“次数记不清”;刘兰英称张吉林打得次数最多,喝完酒就发泄打洋洋。
张丙称,开始打洋洋时她会反抗,后来打骂习惯了,她也知道害怕,不敢再反抗,只是说“别打我了,我听话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方洋洋从来没有打人骂人、摔东西和自残,只是有时会自言自语。
而在2019年1月31日那天,上午刘兰英让方洋洋干活,遭到反对后张吉林开始用棍子抽打洋洋,还进行拖拽,洋洋倒地时能听到头和膝盖磕地的声音,随后张吉林用柴火棍击打洋洋腿部、臀部,接着让她罚站了半小时。
10点半左右张吉林又用木棍抽打洋洋,中午不让洋洋吃饭;下午3点用剪子把洋洋的头发随意剪了;4点半又用木棍抽打洋洋。
刘兰英说,那天张吉林喝了不少酒,等到了下午四五点,她发现洋洋说自己冷,就喂她喝了两碗祺子(一种面食),等6点多就发现方洋洋鼻子不透气,呼吸异常,便让张丙拨打“120”。40分钟后“120”到达,方洋洋已经死亡。
方洋洋去世后,禹城市检察院提起公诉,方洋洋家属也将张丙及其父母告上法庭。2020年1月22日,禹城市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张丙及其父母被以虐待罪判处二到三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张丙适用缓刑。
在判决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夫妻双方有互相爱护、照顾、协助及在一方患病、生活不能自理时不得遗弃之义务。张丙作为方洋洋最近的法律关系人,有义务照顾、保护智力稍低于常人的妻子。然而,张丙不仅没有履行丈夫应尽的法律义务,却为发泄心中不满,有时甚至因一些极其微小的事由,便多次殴打虐待方洋洋,其多次殴打虐待行为累加起来,足以对被害人身心健康造成严重损伤。
张丙于2020年1月22日被山东省禹城市人民法院取保候审,有人曾在街上看到过他,钻上了一辆面包车,但他最后没有回家。如今,他的家门紧锁,门口落叶满地。
而方家人认为判决结果过轻,更换了律师继续上诉。该案件目前被德州市中院撤销原判决,发回重审。
张丙家的门一直紧锁着。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九】
“这个人是谁呀?”(指着洋洋的照片问杨兰)
“洋洋。”
“洋洋是谁?”
“俺的闺女。”
“洋洋在哪呢?”
“死了。”
“你想不想她?”
“不想。”
“你闺女你不想吗?”
(沉默)
方家人说,2019年3月31日,方洋洋遗体火化,杨兰有些木然,她到处走来走去,从兜里掏出水果瓜子吃,饿了就去蒸馒头。
方家正屋的炕,杨兰睡在这里。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看到家里来人了,杨兰会拿烟给人抽,问来人饿不饿,要不要吃包子。她话不多,怯生生的像个孩子。
眼前这间房子是2016年靠政府补助盖起来的,除了一台冰箱和一架空调,几乎没有值钱的家具。杨兰和方天豹分别住在南北两个屋里。那会洋洋还没出嫁,她就住在西边的一个小房间,除了一张床,都是凌乱摆放的杂物。
在洋洋死后,方天豹烧掉了她的一些遗物,然后锁上房门,不再轻易打开。家人们又给她配了阴婚,在春天来临之际下葬。
也许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欺负她了吧?
方天豹坐在洋洋曾经睡过的床上。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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