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缺乏勇气的人吗?还是说,一切只是出自我们的臆想,是为我们这些在大城市漂泊的人赋予合理性。
必须承认,北京的雾霾里有令人沉溺的东西。它为你的野心和欲望作证。是的,是有雾霾,还是要来。这表示你与时代共进的决心。逃离北上广和逃回北上广是一个意思,北上广是真正的主角,是一个年轻人应该融进去的洪流。
而占据了地图绝大部分面积的城镇是群众演员,它是十点就会熄灭的街灯,是柴米油盐七姑八姨,是无聊、琐碎又把人牢牢牵住的生活。
而那些选择留在小城的年轻人,他们接受了高等教育,也曾踏足大城市,但最后却因为各种原因回到家乡。他们在主流话语中面目模糊、语焉不详,没有人知道在这股潮流之中,他们为何做出反向的抉择。
这个春节,真实故事计划的成员们回到家乡,与这些失语者对话,试图理解他们遭遇的顺境与困境,他们的不甘与自得。
他们是缺乏勇气的人吗?还是说,一切只是出自我们的臆想,是为我们这些在大城市漂泊的人赋予合理性。如我的同事所说:“他们是在小小湖泊里生活的名贵物种,而我是不得不游入大海的咸鱼,被赋予了理想以后,好像真的成为海洋生物了。”
无法离开父亲的荫蔽
最直白来说,选择故乡其实是选择这辈子用一种方言过活。
我再次见到诗雨的时候,已经是我们高中毕业七年之后,那天她背着一个玫红色的“Longchamp”经典款包包,我问她这个牌子是什么,她用县里的方言告诉我说“龙骧”,而不是用法语把它拼读出来,尽管她知道怎么读。
包包已经不新了,底部有些墨水印子。这是她从全国 TOP3
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三年,失业的第二年。作为当时我们学校的文科高考状元,她从北京回到省城,又从省城回到了人口不够一百万的小县城。
去北京之前,她从来没有独立生活过。在县城有权势有面子的父亲帮她包办了一切,她甚至从来不用和我们一样去食堂抢饭,因为家里会有人送。
离开北京的前一年,她罕见地去参加了饭局,一个叔叔说能帮她搞定在北京的工作。但她去了之后才知道,这场饭局上的女孩,是用来给成功男人挑选的。离开北京之后,她去了省城电视台当民生记者,在整个城市跑来跑去。她没吃过这种苦头,很快辞职,然后一个人买了去丽江的机票,没有买回程,想着直接找条河跳了。
最后她也没跳成,而是回到了老家,一呆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为了对抗无时无刻的自我怀疑和虚无,她不停在考试,考了公务员又考教师证,接着又考语言。每天都很忙,但没有一个证书是真正派上用场的。
一度,她在县里当了几个月的银行柜员,但因为老看书不合群,被同事说假清高。明明是自己花了很大的心力才考上的职位,最后在别人嘴里成了“还不是因为他爸把她弄进来的”。
当年高考那么努力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舆论环境,但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她也终于意识到,二十多年的成长经历早就导致她可以离开父亲的那部分彻底残缺了。
“我就是一个巨婴。现在的我已经接受自己只有这么多能量了。”诗雨用方言和我说。她现在正在父亲的安排下去考一个会计的研究生,这样正好进他的单位。
@无敌美少女
25岁的养老院院长
陈南是我的中学学长,他父亲在县里的民政部门工作,家里条件很好。陈南长得秀气,性格也好,说话轻声细语,他的父亲常带着他出席各种宴请,可每次他总是在人群里害羞地低着头。有人说陈南像个女孩子,陈南其实并不女气,只是他父母对他很严格,让他显得过分地循规蹈矩了。
但陈南的成绩一直都不好,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也一直没找到工作,在家里待了半年,直到他父亲疏通关系,他才进入县里的事业单位做一名工人。比起那些考上公务员坐办公室的同学,陈南的工作不算体面,他慢慢和同学都断绝了来往。不久我就听说陈南因为赌博被抓进监狱,丢了铁饭碗。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父亲安排他去一家离县城稍远的乡镇养老院做院长,这样既可以在自己的羽翼下,又能够让陈南远离熟人圈的议论。
那个养老院我去过,建在离村镇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是农村推广新型养老模式后,政府牵头招商新建的。里面是一群白发老头老太,连护工也是就近聘请的中年阿姨。陈南是养老院里最年轻的人。
陈南再度占据大家的视线是半年后。他和养老院里一位六十多岁的丧偶妇人发生了不伦关系,那是个附近农村的老太太。她的子女探望她时,发现这一秘密,将陈南扭送到公安机关,控告他强奸。后来,老妇人什么也不肯说,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再也没见过陈南,听朋友说,他父亲把他送到了临近省份的亲戚家,不敢回来了。
@未醒
“我妈就剩我了”
雅西是干妈的女儿,年节前几天,我和母亲来到干妈新租的房子,雅西正窝在沙发上刷着快手视频,时不时跳换到微信和各式各样的男生聊天。自打她父亲出事后,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她,她也和我没什么话讲,只问了一句“你打王者荣耀么”。我摇了摇头,两人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雅西的父亲是个老赖,五六年前赌钱输了几十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打父亲跑路,高中辍学的雅西来到北京,在北大青鸟培训机构学习,一年后毕业,开始了在北京的打工生涯,做过客服、保险销售,却月月拿不到提成,靠着微薄的底薪与母亲的救济度日,终于在今年年底结束了北京的漂泊,回到小镇与母亲身边,做起了微商。“要不是因为你赌,这个家会成这样儿吗!房子没了,家没了,我从此就只有我妈,没别人了!”这是雅西对他父亲说的最后一番话,算是断绝了关系。
大年二十八,我母亲为这对母女炖好了可吃到年三十的肉,炸了满满一锅加热就能吃的肉丸子。餐桌上,母亲问起雅西今后的安排,“这回就不走啦,我妈就剩我了,我就想留在她身边儿近近的,再找个有稳定工作的男人嫁了”,雅西边吃着肉丸子边说道,“我不能扔下我妈一个人。”
@四月
爱听李志的大哥
每年过年回家,我都有点期待见到大哥。大哥比我大三岁,初中毕业就退学了,大哥长得帅,爱打篮球,字也写得不错,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后来在东莞的工厂,他都是女孩们追逐的对象。伯父过世得早,大哥和伯母相依为命,他在外面的世界自由惯了,不肯回家陪母亲。等到后来伯母遭遇意外去世,大哥孤零零一个人,当即就选择回乡结婚、生子。
他先后开过麻将馆、农家乐,经营始终效果不佳,后来通过关系留在了县里的一家企业。西部县城企业的作风跟机关单位差不多,迎来送往,好在大哥性格开朗,很快就得到了重用,被提拔成了小负责人。
大哥跟我聊过他帮领导去省城送礼的事情,把钱放在白酒盒子里,还要夜里去,一送一推别人才收下,极富戏剧感。看得出来,大哥也是努力在适应这些规则,只是他个性洒脱,不会把这些消极的事情留在心里。亲友们都说大哥是个欢喜的人,只有嫂子抱怨说他烟抽得越来越凶。
或许大哥心里还是有更远的东西吧。大年三十时,大哥在我家吃团圆饭,但时间很赶,要帮领导送礼。吃饭间隙,我们聊了一会儿李志和高晓松。他应该是在老家唯一一个会跟我聊李志的亲戚。大哥说,现在事情太多了,静不下心来听李志了。
回北京的路上,我又接到了大哥的微信,说他的领导新近拜了一位“大师”,是一位退伍军人转哲学思想家、医学家、战略军事家、全球利益观察家等等,领导让大哥也要拜,大哥很无奈。
@Big Face
回农村重启人生
七年前,家人们都以为大表哥的人生完蛋了。那时候他刚刚和表嫂离婚,他们感情一直不好,又聚少离多,他好面子,把攒的钱都给了对方。他整天借酒消愁。但有天他突然想通了,他一个人回到广州接着打拼,拼命攒钱,五年后他带着所有的积蓄和新的表嫂回到农村,他承包了一片林场和几十亩田地,林场种树苗,田地部分养龙虾,部分种西瓜,还有部分圈养水牛。小城市讲究人情,关系也好打点,表舅申请了很多政府补贴项目,去年龙虾卖的也相当不错。三年过去,他在农村建起了一栋别墅,买了车,妻女母亲都在身边。
@糖糖
一个迅速腐化的村干部
李武当上村主任时,我很吃惊。老家的凋敝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从小刻苦读书就是为了离开农村出人头地。上大学后,我偶尔也会冒出回家带领乡亲集体致富的念头,毕竟那些村干部都五六十岁了,实在难有作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李武是我的发小,虽然只上了大专,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山村,也算是有理想有出息的人。他毕业后到江浙一带混了几年,还开过小工厂,没成想折了本,真的回家竞选了村干部。我对他寄予厚望,多次出谋划策,他也野心勃勃,想着用自己年轻人的新思维、新知识,干一番事业。
三年任期未结束,李武即因贪腐落马。他自己搞了工程队接村里的路桥项目,质量奇差,行贿通过了验收。这条路全村人都得走,真是人见人骂。
是什么让一个有理想的青年人没了良心?我不敢去想。
@益达
像掉了20万那样伤心
在银行工作的阿飞,今年的年终奖有4万,在成都郊县这是不错的水平,但他却并不开心。
孩子刚出生,事业遇到瓶颈,无数烦心事袭来,很难把他和去年刚结婚时的意气风发联系在一起。那时候我俩做快递生意赚了一笔钱,他本打算用这笔钱买他的第二套房,我以未来创业需要启动资金的名义阻止了他,没想到那天聊起,那套没买的房涨了20万。
我目瞪口呆,房价涨了1/3,去年天府新区基本盘成型,成都楼价补涨,再加上附近拆迁户购房,5年没怎么涨的成都楼市,在2017年暴涨。郊县也跟风起涨,我真不好意思,为自己乱给的建议感到惭愧。
孩子出生本是让人开心的事情,但幼儿园的高昂费用却让人焦虑,好的公立学校要摇号,私立学校一年三万六,还不算生活费。
阿飞不是那种没有想法与冲劲的人,他去过广州工作,也在成都做过销售经理,我们都曾想投身时代的洪流之中,但每当他听着别人聊着“互联网+”、“新模式”、“上亿投资”、“未来五年”,他就感到强烈的疏离,高谈阔论真的能改变世界吗?
阿飞只想回家了,他迅速找了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一种中年人才有的疲惫之心也慢慢占据了他。
阿飞问我要不要换工作,我说,人工智能时代要来了,银行一定裁员,还是早做打算。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还在听别人聊“区块链”“未来五年”的我也不知道,这一次的建议究竟对不对?
@神秘女郎张翠红
静默农村的发声者
前两天我的朋友圈再次因为一个公共事件刷屏,在这些相似主题的调侃声中,唯一的例外是留在老家的小学同学峰发的一条视频,直播村里的一场宴席。一般看到这种朋友圈我都会很快跳过,但这次没有,因为镜头里出现了我两岁的女儿,小家伙正艰难地尝试着用筷子吃东西。是的,她留守在村里,由我母亲照顾。
我默默保存了这段视频。
峰毕业后去珠三角工作了几年,后来家人生病,为方便照顾就回来开了个茶馆。微信出现后,他没事的时候就在朋友圈发一些村里的情况,一方面自得其乐,另一方面也是给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同学看。
农村基本是中国的舆论静默地带,峰这样留在村里的年轻人,是难得的发声者。
@猴哥
被大城市压垮后,别回家乡疗伤
听到小关的死讯,我心里猛地被击打了一下。我和小关是高一同班同学,等到高二文理分科,我去了文科班,他留在了理科班。在我们小镇高中,学生流失率比较高,等到分科时就只剩两个班级。
小关选择学理科,我一度不能理解。我和他从高中入学开始,就开始办学校的文学社,我是社长,他是副社长,我们都写文章,但他字写得比我好,还负责誊写。我觉得他也应该学文科,他告诉我,老师跟他说理科更好就业。
后来,我才知道小关家里困难,他就想毕业就能多挣点钱。在理科班,小关也一直是第一名。等到高考,小关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考入了一所211大学,就读药学专业。
大学毕业后,小关去了上海工作,在张江的一家药企做研究员。毕业第二年,公司派我到上海工作,当时我们还有一个同学石海在上海做程序员。我们决定经常聚会。
他乡遇故知,小关的话并不多,只说到他在药企做研究员,薪酬是3000元,他说健康行业前途很大,看上去信心十足。逛到外滩我们三个人聊起成功的标准,小关说最少要在上海买一套房子,我和石海深以为然。后来,我们聊得多了,也能感到小关的焦虑,他说想放弃科研,去做医药销售,那样赚钱更快。
这样的同学聚会只约了两次,后来小关就不再出来了。石海说,小关也许有经济压力。我们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也就没见过面。
2016年初,小关回家了,对外说是工作太累休息一段,实际上是他精神衰弱,被公司辞退了。小地方对落魄的归乡者并不友好,亲友邻居们议论起来,开始说是大学生找工作也很难,后来也有人说小关就是“懒”。
后来我想,小关或许是患上了抑郁症。在老家那种地方,人们是很难理解这种病的。小关的父母也开始对儿子的颓丧感到不满,经常言语敲打他。在一次向母亲要钱失败后,家里开始冷战,等到发现时,小关已经将自己吊死。
未老莫还乡。家乡将小关永远留了下来。
@孤独院长
一个文艺的行动者
表姐大我一岁,上学时我们常常一起玩耍。她喜欢写作、画画,夏天常常穿一条淡蓝色的裙子,说话也是轻声轻气的。家乡海拔高,夏天很短,最热不过二十七八度,穿着长裙的她像个从天而降的南方姑娘。
后来,表姐去了省内一个城市读大学,在大学里,她是文学社社长。闲暇时间,她四处旅行,玩摄影,写诗。我常常在QQ空间浏览她的游记和照片,她仍旧穿着长裙,笑得很灿烂。
我想她将来肯定会去大城市,却没料到她毕业后回了家乡考公务员。她打理着一个阅读量只有几十的官方公众号,在上面发着自己用单反拍的家乡的一草一木,那些照片拍得很好,流露出着某种和她相似的灵气。她说家乡景色奇特,想用自己的方式推广出去,于是努力写诗,拍照,希望更多人看到。
我先前对她的某种失望,也渐渐消散了。她现在还算得上文艺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过得充实,自信,也很努力,并不比我这个北漂青年虚度光阴。
@三点一刻
县城李诞
大志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头脑聪明,性格也开朗,是一个有点调皮却不招人讨厌的男孩。后来他来北京上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收入不错、氛围轻松的游戏公司工作,他的女朋友在北京,他还有好多哥们儿。有一年,我多了两张草莓音乐节的票,他和女朋友就开开心心地来找我拿。他的家境小康,家里帮他在北京买套小户型不是太困难的事。大城市的生活难不倒他,但毕业三年之后,他还是回了我们那个小县城,进了一家事业单位。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就是喜欢县城的生活。初中年代,大志就有一帮死党,都是和他一样的男孩,家境不错,头脑聪明,高考也都进了不错的大学。他们都具备在大城市里闯一闯的资本,但他们好像都太早地看破,雄心壮志又能怎么样呢,在一起扯淡才好玩,像父母那样在办公室喝茶打空当接龙才舒服,人生的意义和梦想不是最重要的事。他们像生活在县城的李诞,觉得人间不值得,最重要的是开心。
我经常看大志的朋友圈,他喜欢晒自己的吃喝、假期的旅行,他娶了美丽的小城女孩,和死党们常常聚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撼动这种平凡幸福。
@艾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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