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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向好

- 2019 -

JUNE 01

﹏

一切向好

文/满井月光

从住院部大门出来，是一条笔直延伸出去的柏油路。路两旁十棵大榕树整齐排列，榕树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各类商店，其中最多的是药店和饭店。

商店的布局大多是两家饭店夹着一家药店，那救死扶伤之物被左右卫士保护得密不透风，其实这也好理解，毕竟来这个地方的人，大多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救命。

抬眼看，饭店和药店的名字都有很好的寓意，不是寄寓着家庭幸福的家和，便是祝愿病人早安的泰安，正契合了来此之人的心境。所以一眼望去，处处人满为患，家家生意兴隆。

饭店的店家们笑盈盈地迎进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轻言细语地问候病人情况，顺便拿出菜单介绍菜品。听的人暂时收起愁眉苦脸，将病情的新进展细细说来，换得一片安慰。

也有眉开眼笑的人，大多是家里的病人快要康复出院了，神采飞扬的语言赢得一片艳羡之声，这时店家便道一句恭喜，随后便去招待他人，这样的情景天天上演，主角和群演天天在换。

爸爸生病的这些日子，我每天要从这条街上来去很多次，有时是去便利店给爸爸买降温的冰袋，有时是去药店给爸爸买急需的药品，有时是和妈妈一起去解决任务般的三餐，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消磨等待爸爸病情结果的焦灼时光。

不能探视的时候，就和妈妈一起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路过一家又一家人头攒动的商店，店里的人都有盈盈的笑脸，好像无忧无虑，我想神佛站在他们面前时，一定也满是慈悲之色。

见此我心里不可控制地涌出汩汩羡慕，有时候甚至天真的想在这笑意里找到顺遂活着的秘密。忍不住问自己，同样是人，同样生存，为什么有人笑得肆意，而我和妈妈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但很快我又释然了，人活着总得经历一些事，生老病死，是其中多么寻常的。不来这里，我可能永远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孩子，来了这里，每一次彻夜难眠惊心动魄的等待，每一次听到医院固定号码的响起，每一次匆匆的探视，每一次想尽办法把就诊卡上的负数变为正数，每一次抛却难以启齿的羞涩开口索要，都是成长的历练与恩赐。

这段日子，爸爸的病情时好时坏，ICU病房出去又进去，我和妈妈的心情起起伏伏，一面告诉自己要相信医生，相信科学，一面在心里把知道的各路神仙求了个遍。也是在这样日子里我开始有一点理解当年的外婆。

外公去世那年，外婆开始信佛，定期去寺庙的习惯变得雷都打不动，小屋里，香烛和黄表随时备着，任何可能的日子总要赠点青烟给上天。

这种情况后来愈演愈烈，外婆甚至将小店里所有的小吃饮料水果日用干杂低价清空，开始卖香蜡纸烛、冥具花圈，开始学着用竹子和蜡纸做各种用来祭奠的器具，家里的小孩子都被征用来折花圈上的花饰和金元宝。

舅舅舅妈们对外婆的行为颇有微词，总觉得不太吉利。外婆固执己见绝不妥协，除非店开不下去。不久之后，小店入不敷出，开不下去了。最后一个花圈低价卖出去时，外婆脸上显出一种微妙的释然笑意，喃喃说：“生意不好才是好事，要是我生意好了高兴，那别人就不好要哭了。”小店关门后，外婆定期去庙里的习惯仍旧没有荒废，家里人渐渐不再过问。

又几年，大舅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常常要去的寺庙也不去了，家里的香蜡纸烛也不再补给。外婆好像不再信佛了，见此家里人忐忑不安担心不已，害怕外婆想不开。

直到大舅去世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夜，外婆一个人蹲在屋后墙角，面前跳动的火光映着她脸上的泪痕和手里大叠的黄表，带着一股决然之意胁迫着大家的心。二舅一边唤着外婆，一边走近，听她絮絮叨叨地埋怨外公，外婆说外公生前糊涂死后更糊涂，想要人陪该找她，而不是孩子。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抽泣勾出了二舅的泪，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瞬间，他才清醒的认识到，父亲不在了，大哥也走了，自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了。我想，对于那时的外婆而言，除了以这种方式与逝者交流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也许，那点燃的黄表香烛升腾而上的青烟连通了远去的记忆里的人，让活着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对着虚空倾吐思恋与愁肠而不被怀疑精神状态。对于逝者，外婆从未放下，她有太多话想说；对于生者，她太害怕再次失去，因此漫漫余生才需要那么多袅袅青烟，灼灼火光。

那夜后来发生的事，舅舅闭口不提，但那以后外婆定期去寺庙的习惯又恢复了，她似乎真正接受了长子离去的现实，家里的香蜡纸烛又恢复补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