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国头条 i4cc.ca ｜ “童模”的世界：这是一种装在镜头里的童年

2019年4月9日，一条视频在网上引起热议，画面中年仅3岁的童模妞妞被妈妈用脚踢。媒体纷纷报道的同时，杭州市出台了《关于规范童模活动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意见》，据了解，这是全国首个童模保护机制。由此我们关注到了童模这个群体，进而知道了以童装著称的织里小镇。

一个月后的5月8日，凤凰网栏目组见到了妞妞妈。“要是在以前，哪有空闲时间啊，整天赶基地拍摄都来不及。”这是妞妞妈对栏目组工作人员说的4月9日之前的状态。

时隔十天，当再想去采访妞妞妈，已被无条件地拒绝，不想再被拍，不想再炒作。

5月18日，星期六，我们还是坐上了北京开往湖州的高铁，亲自找寻童模到底有多累的答案。到了湖州，怎么知道自己进入了织里镇？只要留意道路旁的厂房外墙，看到挂得高高的醒目大字牌——某某宝贝、某某童话。没错，我们已来到织里——中国童装之乡。

织里人气小童模的生活半径

家对面的商场、商场对面的童装城，只要提起“夏天”，大家都知道。

在酒店放下行李后，我们就前往和夏天妈妈约定的汇德广场。夏天今年4岁，身高105，体重33，衣码100-110，除了年龄以外，其他信息是我从他妈妈的微信签名里看到的。在见面前，我只能通过夏天妈妈的朋友圈看到孩子的样子——韩式齐刘海发型、圆嘟嘟的小脸、一对眼睛笑起来让人心都化了。在妈妈的朋友圈中，夏天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摆出或可爱、或帅气的pose，真不愧为织里的“爆款宝宝”。夏天在自己家那块地盘儿可出名了，用他姐姐的话说：“整个超市的人都认识我弟弟！”这个超市，就是我们和夏天一家三口初次见面的地方。

站在收银台外面，往里张望，寻找照片里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只见一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身边跟着一个微胖的女孩和一个身高1米左右的男孩。我走上前：“是夏天的妈妈吗？”“是的。”妈妈看到我们一行人笑了。夏天左手拿着一袋果冻，右手拎着一袋薯片，我蹲在他面前，问：“妈妈给你买好吃的了呀？”“对，妈妈奖励我的。”他开心地答道。“为什么奖励你？”“因为拍照了。”现实中的夏天，看上去比照片里黑一点，瘦一点，圆嘟嘟的小脸没有变。妈妈带着我们往家走去，一路上，11岁的姐姐比较安静，夏天就没那么“乖”了，嘴里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语言，窜来窜去，时而和姐姐抢薯片吃。

穿过超市所在的汇德广场，过一条窄窄的马路，我们来到了一幢五层楼厂房的一楼。这是一个很空旷的类似作坊的地方，正对我们的是摞在地上的大概50捆裁好的布料，共有两种颜色——红色圆点和绿色圆点。左手边有一张大桌子，桌前三名中年工人还在捆绑裁好的布料，绿色宽绳扎好，再用黑色记号笔做个标注，完成。在他们身后，是一个更大的操作台，一边连接着显示器，一名戴黑帽子的女工做着裁剪的工作。我问其中一人：“这些是童装布料吗？”“是的。”“一天能裁多少布？”“旺季一个月最多裁布料两万斤。”这一幢楼，一层是作坊，也充当着夏天家的“客厅”，我们的右手边是一张方桌，方桌斜后方立着一个小冰箱，一只名叫悠悠（音）的泰迪围着桌脚悠闲地溜达。姐弟两人放好了零食，妈妈便带我们上楼去房间里。

绕到这幢楼的侧面，我们乘坐货梯到了四楼。出了电梯，映入眼帘的是两排晾衣架，上面挂满了小孩的衣服，往右看去，楼道屋顶上也晾了难以计数的衣服，其中就有夏天平时穿的。电梯门旁的两间屋子，住着一对姐妹和她们的家人，两姐妹怯生生地看着我们然后不解地进了屋，关上了门，接着门又被妹妹打开了，她梳着双马尾小辫儿，歪着脑袋，把一只眼睛露出门外。

这幢楼，一层有85扇房门，分布在一条条过道中。靠近窗户的四侧，房间安装的都是防盗门，中间那些漆黑的过道里，能发现很多木门。不管是防盗门还是木门，都难逃被贴上若干小广告的命运。一个男人从一扇木门里走出来，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大学宿舍里的那种单人床，我猜测一间屋子可以睡4个人。有窗子的楼道里，挂满了大人的衣服，窗台上摆放着一双双刷好的鞋。偶尔还能遇到几块腊肉悬挂在门外的衣架上。墙根处排列着五颜六色的水桶、脸盆、油漆桶、鞋架，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个被遗弃的空的矿泉水瓶。来到这一层的中间位置，是一个公共的集厕所、淋浴、洗衣于一体的区域。一个绿色的洗衣机被掀开了盖子，可怜巴巴地靠着墙。墙上贴着一张公告——非本厂员工：禁止到此洗澡，洗衣服，上厕所，晾晒衣服。哎呀，我还在这里上了个厕所呢，好在没被抓到现行。我站在楼道的窗前，透过衣服间的缝隙向外看去，不远处的另一幢楼，同样也是深绿色窗棂，蓝色的窗帘拉开着，以便让我看到窗玻璃另一侧的景象——若干名工人一刻不停地摆弄着布料，或裁剪、或装包。他们手中的布，会变成全国绝大多数儿童身上的衣服。

夏天和姐姐的卧室在面对窗户的一侧楼道的第一间，到了他的房间门前，这孩子突然在冲摄影师大喊：“不要拍了！这些都是衣服！”看得出来他生气了。至于为什么生气不得而知。进了屋，迎面的那道墙被一个大衣柜所占满，里面大部分都是夏天的衣服。

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当童模

“刚入行的时候是每个小孩都是不太愿意的，但是走秀他是挺高兴的，因为穿上好看的衣服了，觉得自己变得帅气了。”

夏天从一岁半开始拍童装照片，在他出生前，父母就已经从安徽老家来到织里做童装生意了。起初妈妈给夏天穿上自家的童装，拍照发到朋友圈，被纷纷点赞，等夏天两岁了，妈妈受邻居小孩影响，也为夏天报了模特班让他锻炼锻炼。

经过了模特班的学习，夏天开始出席走秀活动，与去幼儿园冲突了，就请假。在T台上，他会跟着音乐跳舞，和观众打招呼，很受欢迎。但他也有害羞的一面，比如因为出汗脱掉了短袖小衬衫，上半身只剩一件背心，他会双手捂住前胸，一扭头跑进屋里。夏天喜欢走秀吗？应该是喜欢的，因为只需要换几套衣服，自由发挥走几圈，还有享用不尽的零食和饮料。比起走秀，拍平面就是件苦差事了。

夏天主要在两个地方拍平面——家里和西山漾拍摄基地。拍摄一件衣服的价钱是80元，最高可达到100-150元。目前与夏天合作的厂家有十来个，其中有一家是长期合作，“爆款宝宝”也是在与此品牌合作时得来的名号。据老板回忆道，夏天第一次穿上他家衣服拍的照片放到网上，销量大增。当老板进新款服装时，就会把样衣给妈妈，妈妈带回家，让夏天穿上拍照。如果去基地，需要花上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妈妈带着姐弟两人一起去，弟弟拍照，姐姐玩耍。有时一上午要拍40件，夏天就在频繁地脱衣服、穿衣服中度过，基地没有换衣间，而且按小时收费，每小时200元。当摄影师要求夏天做一个动作或表情时，妈妈就担负起引导的角色。有时候夏天看到姐姐在一边玩，自己就不愿拍照了，也想玩，或者拍累了，不配合了，这些状况对他的“老板”来说就是金钱的损失，妈妈气急了会拧耳朵、踢屁股。除了惩罚，也有奖励，比如妈妈会给孩子买汽车模型、带他吃肯德基。奖惩都不奏效的话，妈妈只好停止当天的工作，带夏天回家休息，因为孩子不在状态，拍出来的照片会很难看。

40度的高温，穿着毛绒卫衣，还要把帽子戴上，头发都湿透了。没办法，服装都是提前一季出款，对于童模来说，冷天拍夏装，热天拍冬装是常有的事。妈妈也会心疼，“晚上他睡着了，想想白天，比如有时候毕竟是夏天穿厚衣服，有时候会流汗的，心里会有点内疚，比如说他在拍照的时候看到跟他同龄的小孩子就不是模特，在旁边玩，或者奶奶抱着，那样是挺难受的。”

“你家孩子将来能长到1米8，将来也去当模特吧。”这是在位于织里安康路上与夏天合作的童装店里，老板对夏天妈妈说的。这家店曾经用过一个小童模，拍得不理想，换掉了。夏天一来，带动了销量，老板说起这段辉煌的历史时，脸上的表情由之前的警惕转为了有成就感的笑容。毕竟这条街上共有130个童装店，两边店面中间的路上，一辆辆电动三轮车陆续开过，父亲或母亲坐在驾驶座上，后面载着孩子和满车的衣服。

和老板聊天的时候，姐姐坐在桌旁玩手机，夏天就在店里与街道间来回穿梭。“你不要赖在地上好吗，注意形象好吗，听见没有？ ” 时不时妈妈这样嘱咐他，就像他把糖果塞到嘴里鼓出一边腮帮子时妈妈叮嘱的一样。

我们从店里出来时已是晚上6点半，看到姐姐坐在路边依旧玩着手机，夏天悠哉地靠在姐姐背上，双眼默然看向前方。

在饭桌上，夏天除了一直要吃西瓜，还特别喜欢吃牙签肉。我们好奇妈妈是否想让夏天往明星道路上走。“我希望他和姐姐都能当兵，不过还是要看孩子的意愿。”妈妈说完又问儿子：“夏天你长大了想当什么呀？”“我要当消防员！”

随着童模群体的逐渐壮大，竞争力也随之而来，当有新童模出来，“出道”已久的童模单价就会降低。

妈妈认为模特的定义和职责是“把一般的衣服穿好看，把好看的衣服穿成爆版。当了模特之后，能带动厂家的销量，让销量提升。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模特的职责。” 让夏天保持竞争力的办法就是让他持续把衣服穿成爆版。

“我觉得一个妈妈打孩子最主要还是在拍摄在赚钱，如果他在弹钢琴或者在学习什么的，小孩妈妈这样打一下，网友就不会这样去吐槽了，还是一个观念的问题，具体他妈妈打孩子吗？我觉得也是被别人在炒作的。”这是夏天妈妈对前一阵网络热议的童模妞妞被脚踢事件的看法。“他赚的钱也存在那里没动。其实也不是说靠他赚钱，家长让孩子拍照，大部分是因为被厂家认可了高兴。”对于童模这一行业，她很乐观，“我孩子被人认可了我超级高兴，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童模，所以我家小孩当上了，我觉得自豪。”

模特学校是怎样的存在？

“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通过学这个课，以后能有更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其他事情。 ”

织里儿童的周末，多是在童星学校度过的，夏天也是其中一员。他所报名的课叫萌娃班，接收2-4岁的宝宝，学习初级模特走步。学校位于汇德国际广场对面的童装城里，商城前面的空地上，一片椭圆绿色草坪，上面有五个霸气的立体字——中国童装城，后面是9面蓝、黄、红三种颜色的棋子，在初夏的大风中扭曲着自己。童装城很大，我们沿着露天台阶走上二楼，再乘坐扶梯到三楼，左转再右转，经过一条长长的、间或能看到包快递工人的走廊，来到了模特学校门前。整个商城工作人员不多，很安静，学校在众多童装样衣作坊中显得热闹无比：一个两岁模样的小女孩在门外嚎啕大哭，一名女子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看着。

“孩子怎么哭了啊？”

“因为她不想去上课。”

“她的妈妈呢？”

“我就是。”

“像她这样一直哭，您还要坚持让她进去上课吗？”

“不上课这节学费就白交了呀。”

来到学校的大厅，一位梳丸子头的老师坐在办公桌后，等候区零散着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两个年轻妈妈，还有几个小孩子走来走去，不知所措。正在被用来上模特课的教室门外，刚才大哭的小女孩和一个打扮得像个绅士的小男孩从推拉门缝中向里张望。男孩的妈妈从后面摆弄着孩子的双臂，帮他模仿正在上课的小朋友。

在大厅里陪着孩子的家长的耐心很快就被耗完，从哄孩子到吼孩子，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刚才在门口哭的小女孩，终于把妈妈惹急了：“你不上课哪来的玩具！”

我注意到了那个独自看剧的中年阿姨——一个等待外孙女下课的外婆正在百无聊赖。

“您家的小孩喜欢上模特课么？”

“她很喜欢，在外面走秀时可开心了。”

“她为童装品牌拍过平面照吗？”

“我家的小孩不拍照，她就是喜欢在舞台上走，特别自信。”说着阿姨给我看了手机里外孙女走秀的视频，就像在晒宝。

夏天已经习惯了模特课，表现也属优秀，难怪姐姐说：“其他小孩都在哭，就我弟弟没有哭。”教室里的小孩在动感的音乐节奏中对着镜子来回走，教室外的小孩在妈妈的心平气和与气急败坏中纠结着。萌娃模特课从下午4点上到5点半结束，校长兼老师分别和几位家长沟通了孩子的上课情况，几分钟过后，学校安静了。

今天的课有点特殊情况——一个新来的小男孩一直在欺负其他小孩。“很不受控的孩子，我一般是不收，然后让家长安抚一下，想好了再上。”校长疲惫地说道。

学校只有三个老师——两个模特老师，一个口才老师，因为既专业又会教小孩的人选还是很少的。送孩子来这里上模特课的家长，有的是为了让孩子当童模赚钱，有的是为了让孩子从小锻炼形体，更好地融入集体。如果是为了赚钱，校长不建议入学。有些小孩通过上萌娃班，变得更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交流，走路走得更好，也有的小孩上课实在有困难，只好中途退学。校长还给我看了他在教课中用到的“教鞭”——一根细软的长棍，对于模特专业出身的校长来说，2-4岁孩子的身高是非常低的，他不能总是弯腰去纠正孩子的走路姿势，这时候“教鞭”就派上了用场。有的孩子感到新鲜，抢着玩，有的孩子会害怕。

童模到底算不算一种行业？校长解释道：“童模其实不能算是一个行业，更多是一种兴趣爱好，如果定位一个行业的话，首先孩子是不应该承担所谓就是养家挣钱。所以不能称之为一个行业。还有现在的话，确实家长可能对孩子没有那么负责任，我现在看到过好多家长，就逼着孩子来做这件事情，首先这个是不对的，到我这边如果这种情况我会制止掉，但是没有办法去做这件事情，只能说我们也在努力让这一块更完善更合理一点。”

离开学校前，校长说了对家长的寄语：“就是一定要有耐心，不要老想着赚钱，然后耽误了孩子，说孩子比钱更重要。”

走在空旷的商城走廊里，很难不被学校外围墙壁上贴着的人气儿童模特海报所吸引目光，上面印着童模的宣传照，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成就事例，这些海报为我指引着出口。

11岁姐姐的孤独

妈妈带弟弟出去拍照的周末，姐姐独自在家写作业、吃饭。

去模特学校那天的午后，妈妈带着弟弟睡午觉，夏天的姐姐见到我，从老远跑过来兴奋地说：“你们又来了呀！”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希望我们来呢？”“因为有人陪我玩了呀！”由于同学都住得很远，也难以约着一起玩。怕楼道的回声影响居民休息，我和姐姐来到了家附近的奶茶店，圆桌对面的姐姐，不停地用吸管搅动着饮料，旁边的蛋糕尝了几口后就一定要留给弟弟和妈妈吃。

“你知道妈妈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吗？”

“反正她现在拍照的传单都是我发的，有时候发到12点。妈妈说我嘴甜，有一次遇到一个东北人，我就说了两句话，挣了800 块。”

“弟弟是不是也喜欢拍照？”

“他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