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权时代,谁只要与“宫廷”二字沾上点边,就能非富即贵。郑衡的父亲郑念祖,是一位宫廷魔术师,魔术师在江湖上没地位,也就入个杂耍的下九流,但挂了“宫廷”二字,就了不得,郑念祖官从六品,相当于个知县了。所以,他也能三妻四妾、车迎轿接。
富贵人家也有苦命人,郑衡虽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但他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在那个重世袭、重长子的年代,宫廷魔术师只有一个,郑念祖如果死了,儿子中也只有一个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入宫任职。
不管父亲如何挑选继承人,也不会挑到郑衡头上。郑衡一出世母亲就死了,而且母亲生前在家中也没地位,父亲正眼也不瞧郑衡一下。
没娘的孩子没人疼,连下人都敢欺负他。郑衡一出世,就交由一个姓陈的奶妈抚养,这奶妈待他很苛刻,立下种种规矩,动不动就对他呵斥打骂。当着别人的面,一个下人当然不敢欺负主子,但郑衡稍稍惹得她不如意,回到厢房,关起门来,就死命地掐,往往掐得郑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所以,郑衡成了郑家最乖的一个儿子,到哪都不敢吭一声气。
郑衡八岁那一年,皇上和亲,将一位公主嫁给番王,番王到皇宫来迎亲,皇上特召郑念祖入宫表演魔术。也是皇上一时高兴,允许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可以携家眷入宫参加盛宴。
于是,郑念祖带着四个儿子入了宫,儿子的母亲也跟着。郑衡没有母亲,郑念祖就让陈氏跟着。
入了宫,奶妈陈氏却一反常态,对郑衡怂恿起来,说难得来一趟皇宫,叫郑衡到处逛逛。
郑衡哪里敢?站在那里没动。陈氏就悄悄地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痛得他眼泪直打转。没办法,他只得被陈氏拽着,被动地跟着陈氏走。
没走出几步,一位管事的太监将他们拦住了:“什么人?竟敢在宫里乱闯?不想活了?”郑衡吓得快哭了,陈氏却不慌不忙,指着郑衡说:“他是去给十阿哥表演魔术,给十阿哥解闷儿的。”一听这话,太监像见了鬼似的,赶紧闪身让到一旁,呵斥道:“那还不赶紧去,磨蹭什么?”说着话,他还指了指西北方向。
“去给十阿哥表演魔术”这句话,就像一道令符,让郑衡和奶妈陈氏在宫里畅行无阻。不一会儿,他们来到皇宫西北角一处院落前,与别的地方不同的是,这个院落外面站满了带刀的侍卫,屋内还传来一个孩子的哭闹声。
掉入虎穴
两个侍卫一见郑衡,立即钢刀出鞘,双刀一架,拦住了郑衡和陈氏的去路。陈氏如法炮制,又说:“他是去给十阿哥表演魔术,给十阿哥解闷儿的。”侍卫将郑衡周身上下细细地搜过一遍,才走近门去,将那扇紧闭的大门上挂着的大锁打开,叩了叩门环儿,然后迅速退回来。
一会儿,大门打开一条缝,叩门的侍卫大声通报了是怎么回事,然后对郑衡呵斥:“发什么愣?赶紧进去!”郑衡一步一回头,怯怯地走进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郑衡透过门缝望到,陈氏已迈着碎步,顺着原路往回走了。
郑衡进到里面,看到一处奢华的床幔,那哭声就是从床幔后面传出来的。领他进来的宫女跪下来禀报:“十阿哥,有个小师傅来给您变魔术了,可要看看?”
“变魔术的?”哭声止住了,几个宫女赶紧将床幔撩开,就见一个年龄与郑衡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从床上爬起来,那男孩脸上布满水泡,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
男孩迫不及待地冲郑衡嚷:“你是变魔术的?快!快点给我变,将我脸上的这些泡都变没了!”
郑衡吓得当即就跪下了,说:“这个……我可变不了。”
一听说变不了,十阿哥恼了,又哭起来:“变不了你还来这儿干什么?给我打!打他!”
真有两个太监立即就跑上来,将郑衡按在地上,直打得郑衡皮开肉绽。打完了,郑衡双手捂着屁股就往外跑,大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他拍着门叫开门,门外的侍卫威严地一声吼:“只准进不准出!你要再敢大声喧哗,就地正法。”说话间,那两个太监又冲了过来,郑衡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醒过来时,已是晚上,十阿哥已经睡着了,有个宫女正在给他受伤的屁股敷药,一边敷一边默默流泪。郑衡见这宫女眼熟,一问方知她正是陈氏的胞妹。在她的长吁短叹中,郑衡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十阿哥染上了天花。
在那个年代,天花是很难治的病,而且传染性极强,在这里服侍十阿哥的人中,除了两名太医和两名太监以前患过天花不会再被传染外,其他的人,都有可能会染上。更何况,宫里有过先例,阿哥如果生天花死了,在他病中服侍的那些人,全要替死去的阿哥陪葬。
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小小的郑衡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个陈氏,怎么如此歹毒?从胞妹那里得知十阿哥染了天花,竟硬生生将郑衡推到了这生死交界的地方!
郑衡被关在这座房子里,出不去,再加上身上有伤,第二天,就发起烧来。到第三天,他脸上就开始痒痒,一照镜子,脸上已经像爆米花一样,爆出了许多小红点和水泡。他,被传染上天花了。
因祸得福
郑衡被关在那间房子里整整两个月,幸好,有太医呢,他没死,被治好了;更加谢天谢地的是,十阿哥也痊愈了,大家不用陪葬了。所有人都被放了出来,因陪护十阿哥有功,每人赐银百两。
抱着百两赏银回家,郑衡欢天喜地的,哪知道刚一进门,迎面就挨了父亲两个耳光,郑念祖勃然大怒,呵斥道:“混账东西,进了宫居然敢到处乱闯,你是嫌不能给家里惹祸吗?”郑衡委屈啊,他将整个事情都跟父亲说了。
郑念祖当即着人叫来陈氏,厉声问道:“是谁让你送郑衡去给十阿哥表演魔术的?”陈氏丝毫不怯,仰脸怪叫:“没有谁,就是我自个儿的主意。”
“你想干什么?”
陈氏眼一翻,吃吃冷笑:“让他染上天花呗,让你儿子短命!”
郑念祖那个气呀,叫来家丁,生生打断了陈氏的一条腿,将她轰出门去。
经历了这一场生死劫之后,也许是郑念祖意识到郑衡可怜,开始关注起郑衡来。这一关注,他发现郑衡身上有另外三个儿子都没有的品性,郑衡从来都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站在那里眼不乱看、手不乱动、脚不乱迈。这,恰恰是宫廷魔术师所需要的胆怯劲和沉稳劲呀,要知道,给皇上表演魔术,稍有差池,就可能掉脑袋给家族惹祸啊!
郑念祖从此对郑衡关心起来。
到郑衡十六岁那一年,郑念祖患了重症,便将几手看家的魔术悉数教给了郑衡,又带郑衡入宫晋见皇上,就这样,将宫廷魔术师之职传给了郑衡。郑衡的那三个哥哥和三个姨娘到病床前吵呀闹呀,但皇上都圈定了郑衡子承父业,他们再闹又有什么用呢?
成了宫廷魔术师后,郑衡像所有光宗耀祖的人一样,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母亲跟着荣光。他问管家,他的母亲葬在哪,他要帮母亲重新修坟。哪知管家的一句话吓了他一跳,管家说:“你母亲根本没死啊!”
“没死?那她在哪?去哪了?”
“被你父亲打断了腿,轰出门去了。陈氏,就是你的生身母亲啊!”
管家将过去的事细细诉来。原来,陈氏只是一个丫环,有一天郑念祖酒后乱性,霸占了她,让她怀上了孩子。孩子出生后,郑念祖觉得,这件事传出去会辱没了他的名声,所以,他逼迫陈氏不能认郑衡为儿子,只能以奶妈自居。
难怪陈氏那么恨郑衡,原来,她是在恨郑家。可是,虎毒不食子呀,她当初怎么能将自己骗去十阿哥那里?这个疑问,郑衡不当面问出来,心里实在憋得慌,他央求管家,一定要找到陈氏。
母爱如山
管家还真的找到了,陈氏被赶出郑家后,一直在一户人家当佣人,但半年前已经患了重病,被辞退了,现在,她一个人住在破庙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郑衡赶过去时,陈氏只剩一口气了,但见了郑衡,她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颤巍巍地拉着郑衡的手,说:“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出头了,妈的心思,没白费。”
郑衡并没有好口气:“你费的心思,就是打我掐我?就是将我送到十阿哥那里,差点害死我?”
陈氏艰难地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每个人这一生都会患一次天花呀。你说,是在皇宫里患天花,有太医给治着,这样活命的机会大呢?还是在普通百姓家,缺衣少药地活的机会大?更何况,我不让你患天花,你现在能、能……”
郑衡愣在那里,等他醒过神来,陈氏已经断了气。
在后来整理父亲的遗物时,郑衡找到了一本家谱,在家谱的扉页,郑衡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郑家第一位宫廷魔术师,写有一条遗训:“宫中之职,只能一子继业,故必慎择之。首选染过天花之人,次选沉稳性怯子孙。性怯则不惹祸,染过天花则不会中途夭折,如此,我郑家可永沐皇恩矣。”
郑衡傻了,这么说,父亲选择他接替宫廷魔术师一职,倒真的是因为他染上过天花。祖上有遗训呢,天花是要人命的病,没患过天花的人,如果接替了宫廷魔术师之职,又在任上患了天花死了,还没来得及将技艺传给下一代,郑家这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那么,陈氏是不是偷看过这条遗训,才会那样对待他?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陈氏是用她半辈子的辛酸,换来了郑衡一辈子的荣华。郑衡后来一生只娶一妻,那是他记着母亲,他不想让别人重复母亲悲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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