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知栈道,和你一起开拓认知边疆,今天我们从军事的角度出发,继续开拓视野。 在现代国家的成文宪法中,其实很少提到军事问题。最多轻描淡写地写一句,什么总统是三军总司令,国会拥有宣战权之类的。所以,现在的宪法学研究,就很少涉及军事。但是我们稍稍动脑子一想,不对啊,如果我们把宪制看成是一个国家的构造方式,那军事肯定是最重要的因素啊,要不怎么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呢? 那西方宪法中,为什么很少提军事问题呢?真正的原因其实有很多,我们仅提出一个角度——这可能是因为,他们通常是在武力建国之后再颁布的宪法。军事问题这个时候已经基本解决了,军事力量和国家之间的关系已经基本定型了。所以他们很少提。 再反过来看我们中国人的祖先,他们可没有这个好条件,不管是不是已经建国,他们始终面对极大的军事压力。既有北方的游牧民族的挑战,也有内部的潜在割据力量的威胁。所以在中国,要让一个大国不散摊子,就必须维持一支大规模常备军。 相比之下,现代化之前的欧洲国家都是小国,小领地、小贵族,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要打仗临时召集公民就可以了,或者干脆使用雇佣军,他们没有常备军这个问题。 在中国有了这支常备军,你不要简单地把它看成是财政上的负担,养活他就行了。一只常备军搁在那里,它就是双刃剑。对外能作战,对内也能搞颠覆啊。所以自古以来,怎么处理好这只烫手山芋,就成了中国最重大的宪制问题,一个国家的构成不考虑这个问题,什么也玩不转。 举个例子就明白了。当年成吉思汗当年西征,有一个中亚国家,就组织军队抵挡蒙古大军。但是奇怪,这个中亚国家的国王居然让军队分散驻防。表面上看,这肯定是最蠢的策略嘛。面对蒙古人那样的军事实力,集中兵力才能有点胜算啊。 但是换一个角度思考,原因可能在于,这个国家的君主自己刚即位,地位不是很稳。一旦军队集中了,就是打赢了成吉思汗,回头这支军队就会也灭了他。所以,还不如分散驻防,图个侥幸。 你看,政治家在考虑军事问题的时候,不是光想战斗力问题。他还必须想到,军队召集起来容易,在它对付敌人之前,你还得想好怎么对付它,所以这是个宪制难题嘛。 而且,军事问题还不只是一个难题,它会衍生出来一系列的难题。 你看中国历史上。首先,建国之后,怎么从打天下,转成治天下?要知道,打天下靠的军功集团,但是这些人的知识是战场上专用的啊,不能用来治国。所以,建国完成之后,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怎么处理这帮子既有威望,还有实力,就是没有治国知识的人。 过去我们谈中国历史,总觉得,朱元璋不怎么样,屠杀功臣,不仁不义。你看人家宋太祖赵匡胤多好,杯酒释兵权,搞得不那么血腥。 但是你拉长历史视野一看,只要是农民起义起家的,都不得不走上屠杀功臣这条路。比如刘邦,性格以宽容著称,后来还不是大开杀戒?因为他和朱元璋面对的难题一样,都是一帮农民难兄难弟一起打出来的江山,你没有足够的威望让他们解甲归田。只能来硬的。 相反,如果开国君主原来就是有权威的人,比如赵匡胤自己就是前朝的大官,解决这个问题就可以温柔一点。东汉的刘秀也是,所谓“退功臣而进文吏”。这是因为刘秀自己是前朝皇亲,又是豪强出身,他有这个威望,有这个条件嘛。 所以,来硬的还是来软的,这跟开国皇帝的个人性格关系不大,倒是跟他原来有没有权威关系很大。总之,这是建国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就是军费问题,因为你要维持常备军。 也是两难啊。 中国农耕地区和游牧地区接壤的地带实在太长了,从西到东有几千公里。而游牧民族的战斗力量又是以机动性见长,所以,农耕民族仅仅设防一地或者几地,等于不设防,游牧骑兵可以轻松绕过设防南下。 所以,农耕民族的军备要全面铺开。可是,维持那么大一支常备军,需要多少资源啊。农耕时代,收税不容易,转运就更困难。这副担子要是放在中央政府肩膀上,政府吃不消。要是让军队就近自筹军费粮草,就容易产生军阀。这是不是两难? 所以,历代王朝试验了无数种兵制,有的实行军队屯田制,军队自己耕作;有的实行募兵制,朝廷出钱养兵;有的实行寓兵于农的府兵制、明朝的卫所制。 这些兵制都各有利弊,并没有最佳方案,只能一边试验一边调整。调来调去,其实就是在两个极端之间平衡,你是要减轻财政负担?还是要中央政府更安全? 除了军费问题,还有分权的问题。只有把指挥权、行政权、财权分开,国家才算对军队做到了制度化的控制。 要是不这么干,历史上是有重大教训的。唐朝的安史之乱之所以发生,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安禄山控制了北方几个藩镇的所有权力,军权行政权财权揽在他一个人手里。这样一来,他想造反时,要兵有兵,要将有将,要粮有粮。时机一到,他就是自己不想谋反,旁边那些想当开国元勋的人都不答应。 但是,问题又来了,军队这个东西,麻烦在于,不是控制得越死越好。 和平时期,军队很温顺,战争来了呢?你不就是赶着一群羊去打狼吗?和平时期,将领不惹事、很听话,但是这样的将军能在战场上指挥吗?你看,这又是一个两难。也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需要当政者不断地寻找动态平衡。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这些两难问题,都只能在两个极端中间找平衡,没有终极解决方案,那我们的祖先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独创性的成果吗?有什么阶段性的积累吗?有啊。比如长城。 长城这东西,看起来劳民伤财,但其实作用特别大,而且特别划算。 长城作为一种战争工具,和刀枪炮不一样,它是一种垄断性的技术。所谓的垄断,不是说我保密,不让你用。而是只能为我所用。 什么意思呢?你看,刀枪炮还有其他的军事技术,军事装备你要是拿走了,可以反过来对付我。但是长城呢,技术全部是公开的,你随便学,甚至就是占领了长城,你游牧民族也用不了。 为啥?你想啊,长城的主要作用,是驻兵和预警。游牧民族不定居,怎么会驻兵呢?农耕民族的军队机动性也不强,所以你也不需要预警。那你要长城还有啥用?除非你游牧民族也和农耕民族一样,也定居,但是一旦定居,你原来的战略优势也就没有了。 对,什么叫垄断性技术?不是说这个技术你拿不走学不会,而是你拿走学会了,对你也没有用。这才是用时间积累出来的不可撼动的竞争力。在军事问题上,我们的祖先逐渐找到了很多这种独创性的解决方案。 从这个话题里,可以看出一个问题,什么叫真实世界里的宪制?它不是写在纸上然后遵照执行的宪法,它是一个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 写在纸上的规定,总是试图给出问题的终极答案,而真实世界的宪制没有那么简单,它总是面对两难,不断试错,一边调整,一边积累那些独创性的解决方案。几千年,所谓“大国宪制”,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聊完了关于“武将”的军事部分,接下来说说“文臣”。 我自己,大概是上小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问题。老师问,为啥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统一的大国呢?还记得老师当时给的答案是,因为方块字。 老师说,你看,西方人用的拼音文字,各地人说话渐渐地不一样,书法写下来的文字就不一样,时间一长,没法沟通,所以就分裂了。而中国人很幸运啊,用的方块字,字形和读音本来就分开的。所以,各地说话虽然互相听不懂,但是文字是统一的,是能交流啊。所以,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统一的。 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吧?但是,这个逻辑其实是有问题的。 没错,方块字确实有助于中国的统一。但问题是,这方块字是怎么统一的呢?对,这才是关键。方块字并不意味着就是字形不变的文字。 如果方块字一创生,字形就不变了。那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为什么还要搞什么“书同文”呢?就是以秦国文字为基础,参照其他六国文字,全国统一以小篆作为官方文字。这说明,只要没有中央政府的强制,即使是方块字,在使用中是很容易乱的啊。 这就要说到一个很大的误解了。网上经常流传对简化字的嘲笑,说什么“亲不见,爱无心”,就是说繁体字的“亲”,右边本来是有一个看见的“见”的。繁体字的“爱”字,中间本来是有一个爱心的“心”的。 现在简化了,这个“心”和这个“见”都没有了,这个字的文化含义受损了。那意思就是,简化字破坏了汉字文化。 其实,说这种话的人不懂文字的演变规律。汉字其实一直在变形。建国后搞的简化字方案,其中绝大部分,都不是那帮专家新创的,而是古已有之的简化字。有人在宋版古籍中发现了今天使用的简化字,便就此认定,那部宋版书是假古董,是今人伪造的。 其实不然,宋代有很多字的写法就已经和今天的简化字一样了。比如“国家”的“国”,繁体字是一个方框,里面加一个“或者”的“或”,但是宋代就有人在方框里面加上个“王”字,比今天的简化字还要少一点。再比如,“尽头”的“尽”,这个简化字,也是从宋代开始就有了。那个时候叫俗体字。 这件事情不是建国之后才搞的,1930年,刘半农编了一本《宋元以来俗字谱》,里面列了6240个俗体字、简体字,其中很多是被建国后的简化字方案采用了。比如,“现实”的“实”、“宝贝”的“宝”、“礼物”的“礼”、“声音”的“声”、“开会”的“会”、还有我姓的这个“罗”,这些简化字早就在用了。 你看,民间自发会有一种变乱文字的力量。还记得鲁迅的小说《孔乙己》里面的那个情景吗?孔乙己说“回字有四样写法”,其实有人考证,回字的写法远远不止四种。 这说明啥?说明如果政府不介入,不强制,即使是中国人用的方块字,时间一长,互相之间也是不认识的。 所以,历史上统一文字,最著名的是秦始皇那次的“书同文”,但其实历朝历代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件事。怎么做?只有编字典。 从最早的《尔雅》开始,到后来的《说文解字》,到什么《玉篇》《类篇》,再到清代《康熙字典》等等,都有官方介入背景。像《康熙字典》,居然用上了皇帝的年号,那更是根正苗红。在中国,字典,哪里只是工具书?这是政治文件啊,是国家建构宪制的一部分啊。 举个例子,就知道这个事有多严肃了。 清代盛行文字狱,有一个著名的文字狱案件,叫“字贯案”。一般的文字狱,都是因为作者的思想不符合朝廷的口味,然后被小题大做。但是“字贯案”不同。它没有什么思想上的问题,它纯粹就是因为太拿文字当儿戏。 这个案件的主角叫王锡侯,是一个乡村老学究。他觉得《康熙字典》编得不好,使用起来不方便。他就自己编了一本字典,就是《字贯》。这里面就触犯了很多忌讳,比如对皇帝名字的避讳问题啊,还有,任意改动字的含义问题。 比如,王锡侯就觉得,“鱼”字和“牛”字,古人应该是写反了。你看,繁体字的“鱼”字,下面是四个点啊,那肯定是牛啊,牛才有四条腿嘛。所以,他的《字贯》里面,就把这两字自作主张换过来了,这确实是胡闹。结果是乾隆皇帝大怒,牵扯出了很多人,王锡侯因此送了命。 你看,国家是不允许一般人随意解释字义的,这是事关国家文字统一、国家结构稳固的大事。这种努力一直持续到现在。建国后,编订《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国家颁发《简化字方案》,这不仅是文化建设的一部分,这就是政权建设的一部分,这是中国特有的现象。 所以,不是说中国有了方块字,就有了统一的文字。正好相反,几千年来,中国的古人是靠不断规范文字的努力,才维持了方块字的统一性。 我们可能会觉得,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文字对一个国家政权有那么重要吗? 答案是:有。 你想,在农耕时代,在基层社会,是不需要文字的。真正需要文字的,就是国家。文字是国家的神经系统。你是大国,你就需要整合社会,需要治理基层,这就要有精细的官僚组织。而官僚组织能运转的前提,是有统一的政令,能上传下达,能跨越时间积累治理的经验。没有文字这个载体,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所以,世界范围内,只要是建立一个大国,必须得有文字。否则最多就只是一个部落。 而在中国这样幅员辽阔的大国,早期又没有印刷术,如果不统一文字,且不说各地会独立发展出自己的文化,有分裂的危险,就是文字变乱带来的治理成本上升,国家中央政府就承受不起。 如果任由简化字、异体字、变形字发展,一个知识分子,学会全国文字的难度就会上升,一个字要学好多种写法。因为文字变得难,普通民众和精英阶层之间的流动就会变得缓慢。上下阶层一固化,国家治理的难题就会出来。 我们都听说过,秦始皇说以后都不准说子曰诗云了,不许向儒生学习文化了,而要“以吏为师”,就是以官员为老师。 这除了秦始皇讨厌儒家之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全国刚刚统一,要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对于官僚队伍的需求是极大的。朝廷必须征用所有读书人为官,事实上,民间已经没有可以当老师的教育资源。所以才不得不号召民众“以吏为师”。这也是一个角度的观察。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想下一个问题,文字可以统一,但是人类说话的语音,这么大的国家总统一不了吧?这也肯定是国家构造的一个难题,这是个宪制问题啊。那中国古人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呢? 书同文,通过努力,可以做到。但是语同音,就是说话的音调一样,互相听得懂,别说古代,就是今天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今天北方人听广东人说话,还是和外语差不多。 但是,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语言不通,中国这个超大型国家组织是根本建构不起来的。为什么? 我们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 从正的方面来说,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虽然通过阅读儒家经典,继承了天下观念和圣贤人格。比如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听听,这是多大的格局和气象。 但是,如果在现实中,读书人因为方言问题,没办法和本地以外的人说话,那在精神上,他们怎么可能成为“横渠四句”里标榜的那种意义上的儒家士大夫呢?在实务上,怎么可能成为真正有全国视野的官僚呢?所以,语同音,是打造士大夫阶层的必要条件。 再看反的那一面,这就非常危险了。如果一个精英,不能成为全国性的精英,他就必然成为地方上的精英。 啥叫精英啊?意思就是一帮不甘于人下的家伙啊。他们是一定要做一番大事的。如果没有机会去做全国性的大事,他们就要去做地方性的大事。这是什么意思啊,就是把地方性的大事办成他们的“全国大事”,说白了,就是闹分裂、闹独立。 你别觉得这是耸人听闻,你看看欧洲的历史就明白了。 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书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这和中国古代的书同文是差不多的。但是说话呢?没办法统一,所以各地都有各地的方言。很正常吧?跟中国也差不多吧?结果呢? 结果就是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精英,利用当地的方言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这种方言,就很难再消失了,操这种方言的人,隐隐然就会出现要独立,要成立主权国家的倾向。而这种方言,就会成为未来这个主权国家的官方语言。 这样的例子还少吗?莎士比亚对英语,普希金对俄语的贡献就在于此。更典型的例子是马丁路德。德语原本只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中欧地区的方言。马丁路德用这种方言翻译了圣经,统一甚至可以说就此创造了标准化的德语和德文。 这件事的后果可不会局限在语言领域,他一定会往政治领域发展,德国这个国家就从此轮廓清晰、逐渐成型的。 听明白这个道理,再回来看我们古代中国,就会倒抽一口凉气啊。如果全国精英之间的语言沟通问题始终解决不了,这个国家可能在历史的中途也就解体了。 但是话说回来,今天我们一开始讲的那个难题还是存在啊。语音统一,今天都做不到,何况那个时候。那怎么办?退而求其次,全民做不到,能不能在精英当中做到?精英不能全体做到,能不能在进入官僚阶层的精英中做到? 对,这就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推广“官话”的系统。民国政府推广国语,今天我们推广普通话,这是有几千年传统的。最早的的官话是西周的“雅言”。这种语言是什么样,现在已经不知道了。 但是,至少我们知道,战国时代的苏秦、张仪是可以到处游说的,孙武、伍子胥、商鞅这些人也是可以换个国家做官的。可见,那个时代的精英,已经部分地做到了“语同音”,毕竟互相之间能听得懂。 到了汉代,推广官话多了一种手段,就是有了京城的太学。太学看起来就像是那个时代的一个普通大学,它的一个重要职能,以往为人所忽视,那就是把全国各地的大量读书人——人数从最初的几十人,渐渐增加到几百上千,到东汉时,已经发展到三万多人,全部集中到京城,让他们做面对面的交流,同时,集中诵读、研习经典。 这是个啥过程?这在客观上就是个校正各地方言,校正语音的标准化的过程。 那你说,这样推广官话,能消灭方言吗?当然不能。但是只要读书人受过这样的训练,满足互相听得懂、可以直接交流这个最低要求,还是可以的。就像今天四川人说普通话,叫川普,广东人说普通话,广普,虽然不标准,但是交流已经没问题了。 不要小看这一点。正是因为官话的推广,中国古代政治中的一个重要措施才得以实行。那就是“异地当官”的制度。 精英在本地当官,很容易形成官民勾结、地方势力固化的后果。所以,中国各朝各代一直坚持“异地当官”。就是你在这个地方出生,但你就不能在这个地方当官,一定要到其他地方。这已经成为中国政治文化的基础观念之一。 但是你想啊,外地来了一个官员,跟当地人语言不通,平时的政务怎么处理呢?打官司,老百姓说话你也听不懂啊。所以,又有一个规定,就是官员的属吏,都要用本地人。这两项制度,再加上推行官话,这第三维的制度,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局面。 你看哈,第一,其他地方来的官员,处理政务,靠手下的属吏。他们之间说话用官话。这样,就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调动官员,大家的适应成本都很低。第二,由于方言阻隔,官员很难和地方上的民众直接交流。要交流就必须通过属吏来进行。这样,官员要想和地方豪强的勾结就多了一层障碍,不那么好办了。第三,属吏虽然很熟悉当地的情况,也容易勾结豪强,生出各种弊端。但是他们手里没有权力。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听官员的。 你看,这三条加起来是一个多么精巧的互相制衡的结构。没有官话这个中介,还真就不行。 听到这儿,你可能又有一个疑问了。官话,只是在官方场合讲的话,大家说起来一个人说起来最舒服的肯定还是老家方言,是母语。推广官话,怎么就能遏制一个精英不成为一个地方精英,不用当地的方言创造伟大的作品,从而出现独立的倾向,不成为大国宪制的危害呢?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说相声的非常爱模仿一些方言。春晚的小品中,也往往是用北方方言,像山东话、天津话、东北话来表演,好像演出效果就更逗乐一些。用普通话演小品说相声,好像喜剧效果就是差点意思。普通话听上去总是显得很正式,很高大上。即使是发音和普通话区别不大的北京话,听上去也会觉得更接地气,更有喜剧效果。这是为啥? 对,这就是推广官话的效应。 大家在各种正式场合,比如新闻联播、重大活动上听到的都是普通话,普通话经常用来念国家法律法规、发布官方消息。总之表达的都是权威、正式、官方的内容,是经常用来说“大词”的。 相反,我们的母语,地方方言是不登这些大雅之堂的,只用来表达种种日常生活的琐碎内容。时间一长,普通话在人们听来,就等于高大上,而地方方言,也就日常化、鄙俗化了。普通话也就因此具备了一种“软权威”。 古代的官话,也一样。官话并不需要你说得标准,也不用替代你原来的方言,只需要你谈论国家大事和正式问题的时候使用这种语言,就够了。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说日常琐事的时候,可以用老家方言,但是说正经事的时候,尤其是说“大词”的时候,都不得不用普通话。 这样就导致,莎士比亚在英语中、普希金在俄语中、马丁路德在德语中起到的那些作用,在汉语中就不太可能出现。伟大的、正式的作品,只能在出现在官话、普通话这样的通用语言中。 对,正是这种效应,让官话成为中国精英共享的语言系统,而且还越来越巩固,最终成了构建一个超大型国家组织,也就是“大国宪制”的必要条件! 统一语言和文字。这两件事都很重要。它不仅仅是文化上的成就,它在国家建构问题上也意义重大。 接下来,我们再从时间的维度,来看看这两种努力的效果。 得到APP,逻辑思维曾介绍过一个词,叫“想象的共同体”。这说的是,民族从来不是什么真正存在的客观实体,而是人们一种群体性的主观想象。通过对一系列符号的认同,想象我们是同一群人,就是一个民族。这个理论用来解释中国历史,实在是太贴切了。 因为有了共同的、稳定的语言文字,中国就有了世界上最丰富、最详细、从来不断线的历史记载。有了这些记载,一代代人通过阅读和传颂历史,就形成了基于文字的对国家的共同想象。 你看,在地理上,有一个“中国”。但是不仅如此。几千年来,还有一个很多人脑子里的中国。这个中国,是观念性的存在,是古老的想象的共同体。这种想象一旦形成,就不再受现实政治和国家边界的束缚了。它比现实中的中国更稳定、更长久。 举个例子。你发现没有?唐朝人写诗,很多时候都拿秦汉时候的人物说事。什么“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什么“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你看,汉朝人李广在唐诗当中的出镜率很高。大家拿他来寄托自己对于边关和战争的想象,一点问题也没有。唐朝人写汉朝的事,就和写当时的事是一样的。 还有,出于对政治的顾忌,说唐朝皇帝的坏话,也完全可以请出汉代的皇帝来背锅。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明明说的是唐玄宗,开头偏偏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喜欢杨玉环,谁都知道是唐玄宗,关人家汉代皇帝什么事呢? 再比如杜甫《兵车行》,批评的是唐代的皇帝穷兵黩武,但是写在诗里呢,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又栽到汉武帝的头上了。但是中国人,即使是唐朝人读这样的诗,一读就懂,没必要多解释。 你看,这也是想象的共同体的效应。它能穿越时空,互相替换。 所以啊,如果你生活在中国,你就不止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了。你也不止是和这群活着的中国人生活在一起了。所有以文字方式在历史上留名的中国人,实际上都在我们周围,都和我们生活在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里面,生活在那个“观念中国”里面。历史上所有被记载下来的事情、先例、制度、规则,其实都对我们的现实行为有约束和示范作用。 这个力量有多可怕?举个例子。 南宋大诗人陆游,大家都知道。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啥?最著名的就是那首诗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爱国诗人,临死不忘收复北方失地。 这好像很正常。其实一点也不正常。 陆游生于宋徽宗年间,小时候北宋就已经灭亡。陆游全家逃到南方。中国北部、西部那些地方,陆游一辈子也没去过。古代又没有摄影、视频技术,对那些地方,陆游实际上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和印象。他对这些地方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文字和历史记载。 我们随便引用几首陆游的诗,你感受一下:“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戌轮台”“更呼斗酒作长歌,要使天山健儿唱”“雪上急追奔马迹,官军夜半入辽阳”还有“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这里面提到的天山、轮台、辽阳、沧州,这些地方,有的在安史之乱之后,就已经被中原王朝丢了,到南宋陆游时,已经有400多年了。但是你读陆游的诗,是不是感觉这些失地是刚丢的,还气愤难平呢,还是必须要夺回来的土地。 为什么我说这事不正常呢?对比一下其他国家就知道了。 印度独立于1947年,独立后分裂为印度和巴基斯坦,巴基斯坦后来又分裂出孟加拉。印度次大陆的地理条件相对封闭,实际上很符合统一国家的要求。但印度分裂以后,几乎听不到今天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有重新统一的想法。其实,时间只不过刚刚过去了几十年而已。 陆游当年怀念400年前的中原失地,这400年是什么概念?你想,英国人丢掉北美殖民地,也就是美国,到今天也不过200多年。那今天英国国内,还会有人对北美殖民地念念不忘,想要收复失地,重建大英帝国吗?再过上一二百年,凑足四百年,还会有哪个英国贵族临终前叮嘱子孙“王师收复北美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么?不会的嘛。他们没有那么强的文化纽带。 不仅是北美殖民地,整个大英帝国在二战以后分崩离析、走向解体的时候,可能只有丘吉尔这样的少数精英有点惆怅,绝大部分英国人都是没啥感觉的。 我们回头再来看陆游的一句很著名的诗:“铁马冰河入梦来”。他这辈子可从来没有见过铁马冰河,但是仅凭语言文字的传承,它就能成为几百年后一个知识分子魂牵梦绕的东西,这种强悍的文化纽带,是咱们中国人独有的。 说到这里,你就明白了,中国的古人那么在意一些符号的用法,所谓“必也正名乎”嘛。古代朝廷里的很多政治事件,都是围绕一些字词用法展开的。 最著名的是宋代的濮议和明代的大礼议。这里就不多介绍了。总之,围绕皇帝应该怎么称呼自己亲生爸爸这件事,可以一争论就是几十年,不惜朝野争得鱼死网破。过去我们读这些历史,总觉得太无聊,那个时代的士大夫太意气用事。 但是再举一个例子,你就知道符号不是小事了。北宋灭亡以后,宋高宗赵构逃到南方,把杭州作为首都。说起来,南宋控制的地域面积不小,人口很多,并且南方当时已经很发达,很富有,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完全够格。杭州也建起了首都才有的种种坛、庙,但宋高宗坚持把杭州称为“行在”,把自己居住的皇宫称为“行宫”,那正式的首都在哪里呢? 南宋朝廷一百多年,仍然固执地认为,我们的首都是开封汴梁。我们拿不拿得回来是一回事,但是改不改变符号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现实多么挫败,我们那个想象的共同体的中国,是不变的。 千万不要小看这种力量。有一位历史学家评价汉武帝,说得非常好。他说,汉武帝这个人一身的毛病,但是他对于中国历史有一项非常大的贡献,他第一次组织农耕民族的军队,不止是防御,而是彻底击溃了游牧民族匈奴。 这次卫青、霍去病的战功本身并不持久,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春风吹又生,后面的什么柔然、突厥一拨拨地又起来。但是,汉武帝从此在中国人的历史记忆中创造了一个先例。让中国人从此知道,我们农耕民族彻底击败游牧民族是可能的。 从此,反抗外族入侵,对中华民族来说,就只是个方法问题,不是一个可能性问题了。朱元璋反抗蒙古,孙中山搞民国革命,打出的旗号都一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个先例一旦创立在那里,他就成了这个民族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永远不可消磨。 你反过来再来看欧洲的罗马,一旦他崩溃,因为没有这个先例,所以罗马的荣光,再也不可能恢复。 说到这里,我们对龚自珍的那句话感受可能就更深一些了,他说,“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对,没有历史,一个国家、民族、社会的溃散,有时候,比一束青烟还要快。 不知你是否会有跟我一样的感叹,我们中国这个大国,真的是实至名归!虽然我们当下身处于一个科技高度发展的阶段,反观过去,会给我们一种陈旧的错觉,可通过这些事情的进一步理解,才发现,我们祖先的智慧是如此之奥妙,中华上下五千年,无数的英杰穷奇一生,为我们提供的专属的价值宝库,还有着太多太多需要我们“开采挖掘”的地方了! 这里是寻知栈道,我们是一群求知的8090,我们不是知识的开创者,仅仅是知识的搬运工,希望跟你一起开拓认知边界,感谢“得到”APP的学习途径,让我们可以跟你一起分享,终身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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