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被一帮乌合之众认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闪过的每一个念头,

都是现成就有的,我们无非只是一种媒介,

让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变得有用的媒介,如此而已

 

我是一个毫无创意的作家,

受到所有人的影响,

从每一个我喜欢的作家那里抄点东西,

学他们的腔调、作品的色调。

 

我决定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来写,

写我所知道的事情和感受。那是我的救赎。

 

一旦事情变得完全不可理解,

那就失败了,我是这么觉得。

 

我读书,是为了忘记自我,沉醉其中。

我总是在寻找可以让我灵魂出窍的作家。

 

淫秽是一个净化的过程,

而与之相反,色情是越描越黑。



亨利-米勒

如果要在西方文学界找一位最具独创性、作品最骇人、语言最奇妙、阅读最能给人快感的人,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亨利·米勒。


亨利·米勒是20世纪美国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最富有个性又极具争议的文学大师和业余画家,其阅历相当丰富,从事过多种职业,并潜心研究过禅宗、犹太教苦修派、星相学、浮世绘等稀奇古怪的学问,被公推为美国文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怪杰。他的作品中存在着露骨的性描写,其写作风格形成了一种对传统观念的勇猛挑战与反叛,给欧洲文学先锋派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1891年12月26日,一个具有某种启示录味道的日子,亨利·米勒出生于纽约一个德裔裁缝的家庭。亨利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为了逃避德国的兵役而来到纽约的。亨利·米勒出生后不久,全家从曼哈顿搬到东河对岸的布鲁克林,居住在工厂和小商小贩中间。


1930年亨利·米勒迁居巴黎,此后的十年里,同一些穷困潦侧的侨民和放荡不羁的巴黎人混在一起,这些丰富的个人经历为他之后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现实依据和素材,被他完整地在小说中还原和展现。

 

1934年他在巴黎出版自传体小说《北回归线》,五年后又出版了《南回归线》,这两本书的写作风格形成了一种对传统观念的勇猛挑战与反叛,给欧洲文学先锋派带来了巨大的震动,接着又出版了《空调噩梦》。

 

1940年米勒回到美国,住在加州大瑟尔。在那里他创作了“殉色三部曲”——《性爱之旅》《情欲之网》《春梦之结》,但由于被当做写“下流作品”的作家,他的主要作品不能在美国出版。

 

1961年经过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诉讼,《北回归线》终于在美国出版,米勒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他被60年代反主流文化誉为自由和性解放的先知。艾略特把《北回归线》称为一本十分卓越的书一部相当辉煌的作品在洞察力的深度上,当然也在实际的创作上,都比《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好得多。庞德则认为《北回归线》大概是一个人可以从中求得快感的唯一一本书即使不能赛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至少也比弱智的女性伍尔芙写的“那种只有二分之一才气的粘乎作品更加是永久性文学的一部分美国当代著名的犹太血统作家诺曼·梅勒在七十年代中期热情为亨利·米勒编纂文集,并称《北回归线》为二十世纪一二十本最重要的美国书籍之一。


亨利·米勒于1980年6月7日逝世,享年88岁。他的晚年生活仍保持他的“风流”特色,曾与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演员保持了五年的“罗曼史”。在此期间,他已丧失了性能力,用“意淫”方式(他们之间写过千余封大胆淋漓的情书)来取得“满足”。



淫秽是直接的,色情是拐弯抹角的


《巴黎评论》:首先,和我们说说你写作前的准备工作吧。比如海明威每次写东西之前会先削好铅笔,你会这么做吗?或者会以其他的什么事情开始呢?

亨利·米勒:不会,一般来说不会,不会做那样的事。通常我吃完早饭就开始写。就坐在打字机前面写。要是发现写不出来,我就走开。但是不会有一个特定的准备工作。

 

《巴黎评论》:有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段或者特定的几天,你的写作状态会比平常好些?

米勒:我现在喜欢在早上写东西,写上两三个小时。最开始,我比较习惯在午夜之后到凌晨这段时间干活,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到巴黎之后就发现,早上干活更好。不过那时候一写就写上很长时间。我会从早上开始,午饭后小睡一会儿,起来继续写,有时候会写到半夜。最近十到十五年里,我发现其实没必要写那么长时间。实际上那样并不好,那是竭泽而渔。

 

《巴黎评论》:你是说你写得很快?佩莱斯在《我的朋友亨利·米勒》里面说,你是他认识的打字速度最快的作家之一。

米勒:是,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我写东西的时候肯定噼里啪啦很吵。我想我确实写得蛮快的。但是后来也不完全是这样。我可以很快地写上一阵,然后会卡住,可能一个小时就停在那一页上。不过那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当我发现自己陷入泥潭,我会跳过困难的部分继续往下写,知道吗,你完全可以在以后的某天再回来解决那个问题。

 

《巴黎评论》:就你早期作品而言,从你开始写到写完一本书,一般会花上多长时间?

米勒:这我没法回答你。需要多长时间能写完一本书,这是完全没法预测的——就算我从现在开始写,不管写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完。而且哪怕一个作家说,他是从哪天开始写,到哪天写完的,这也是不够老实的说法,因为这并不意味着这段时间里他一刻不停地在写。就拿《色史》,或者说整个“殉色系列”来说,我记得从一九四〇年就开始写了,到现在,我还在写。那是不是说,我这二十多年就一直在写“殉色”?这么说很可笑。中间有几年,我都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这又怎么算呢?

 

《巴黎评论》:好吧,我知道你重写了好几遍《北回归线》,而且那是你所有的作品里,带给你麻烦最多的一部,不过话说回来,那毕竟是你的第一部作品。那么现在呢?我想对现在的你来说,写作应该不会像以前那么艰难了吧?

米勒:我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花多长时间写一本书,这能说明什么?如果你问西默农那样的问题,他会告诉你明确的答案。我想他写一本书的时间大概是四到七周。他知道这么长时间足够了。他的书长度都是差不多的。再说,他是那种很少有的例外,就是当他说“现在,我要开始写这本书了”,他就一心一意地写它了。他就是那样的作家。他会把自己关起来,其他什么事都不想不做。好吧,我的生活从来不是那样的。我写东西的时候,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

 

《巴黎评论》:你改稿改得厉害吗?

米勒:有的多,有的少,这也是没有一定的。我在写的过程中,从来不做修改或者校正。这么说吧,我会先用一种方式把一个东西写出来,然后,等它冷却下来——我会让它休息一会儿,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我会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它。这是很美妙的时刻,我拿着斧头就开工了。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都会这样,有时候,我会觉得它差不多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巴黎评论》:那如果要改,你会怎么做呢?

米勒:要改的话,我会用钢笔和墨水把要改的部分标出来,划掉、插入。改完之后的手稿看起来漂亮极了,像巴尔扎克。然后我会重新打一遍,在重打的过程里,我还会改动一些地方。我喜欢自己亲自动手重打原稿,因为就算已经把所有想要修改的地方都改好了,单纯敲打键盘的机械动作所带来的手指的触感,都会让我产生很多新的想法,然后就发现自己在修改已完成的东西。

 

《巴黎评论》:你的意思是,你和打字机之间会有奇妙感应?

米勒:是,从某种程度上说,打字机扮演着兴奋剂的角色。这是一种合作关系。

 

《巴黎评论》:在《我一生中的书》里面,你说大多数作家和画家干活的时候,姿势都是很别扭的,你认为这样有助于创作吗?

米勒:我是这么想的。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这是一个作家或者画家干活的时候最后才会想到的事情。可能这种不舒服,也是一种帮助或者说兴奋剂。人是会选择在悲惨条件下干活的,哪怕明明可以舒服一点。

 

《巴黎评论》:这种不舒服有时候会不会是心理层面的?比如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

米勒:这我可不知道了。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你没法说他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不,我不太相信他是那样的。我不认为任何人会那样对自己,除非是无意识的。我倒是觉得,很多作家有一种你或许会称之为心魔的天性。他们总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你知道的,不仅仅是在写作的时候,也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姻、爱情、事业、钱,一切。全部都给拴在一起了,所有的东西都打在一个包里。这是创造型人格的一种表现。不是所有的创造型人格都是这样,但有一些是。

 

《巴黎评论》:作家有没有一套特定的训练方法,像禅宗剑客那样的?

米勒:哎呀,方法当然有,可是谁会这么做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个艺术家终究都要修行的,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毕竟,绝大部分写作都不是用打字机完成的,甚至不是在桌子上完成的。我想说的是,大多数时候,写作是一件无声无息的事,就在你走路的时候、刮胡子的时候、玩游戏的时候,或者干着其他随便什么事的时候,甚或是在和无关紧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时候。你在写东西,你的大脑在写东西,就在你意识的背后。那么,你在打字机前面做的事情,其实和转账差不多。

 

《巴黎评论》:你前面说过,你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附体。

米勒:是,没错。听着,谁写了那些伟大的书?不是签上名字的我们。艺术家是什么?就是那些长着触角的人,知道如何追逐空气中宇宙中涌动的电流的人,他们只是靠着他们的机敏,从来就是如此。哪个人是原创的?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闪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是现成就有的,我们无非只是一种媒介,让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变得有用的媒介,如此而已。为什么伟大的思想、伟大的科学发现,总是同一时期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爆发?它们是如何诞生的,一首诗、一部伟大的小说或者任何一种艺术,也就是怎样诞生的。它们就在空气中,只是不会说话罢了。它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翻译员,让它们显形。嗯,确实还有一种情况,没错,有些人超越了他们的时代。但是现如今看来,超越时代的人,我觉得不大可能是艺术家,而会是那些科学家。艺术家拖着腿慢吞吞走在后面,他们的想象力根本跟不上科学家的脚步。

 

《巴黎评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拥有这种才能的?最开始写作是什么时候?

米勒:我肯定是在给西联打工的时候开始写东西的。发现自己的才能,当然是在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可以这么说。那时候我还写点其他小东西,但是真正的创作应该是在离开西联之后,就是一九二四年,我决定成为一个作家,全身心投入写作。

 

《巴黎评论》:那么说来,在《北回归线》出版之前,你已经写了十年?

米勒:差不离,是这么回事。那段时间里我还写了另外两三本小说。确切地说,《北回归线》是我写的第三本小说。

 

《巴黎评论》:能告诉我一些那时候的事吗?

米勒:嗯,其实在“殉色三部曲”——《色史》《情网》《梦结》里面已经写了很多那时候的事情。《梦结》的后半本里也会有不少。我把那段时间的苦水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了——我的物质生活、我的困境。我像条狗那样写啊写,同时还——怎么说呢,很迷茫。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应该写一部小说,就是这本伟大的小说,但实际上我那时候没写出什么东西来。有时候一天也写不了三四行。我妻子晚上回到家,问我,“写得怎么样了,嗯?”(我从不让她看打字机里的东西。)我会说:“噢,写得正欢呢。”“那现在写到哪儿了?”这下,你才想起来,感觉好像已经写了很多,可能实际上只有三四页,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说得好像已经写了一百页或者一百五十页的样子。我会接着说我写了什么什么,就在跟她说话的同时构思我的小说。她会听我讲,鼓励我,心里十分清楚我是在骗她。隔天,她回家来会说:“你那天说的那段后来怎么样了?”而这彻头彻尾是个谎言,你看,我和她,两人谁也没说真话。奇妙,实在是奇妙……

 

《巴黎评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把所有这些自传体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的?

米勒:是在一九二七年,那一年我妻子去了欧洲,撇下我孤身一人。我在皇后饭店的停车部门找了份活儿,有一天,下班之后,我本该回家的,却突然被一个念头占住了,就是构思一本关于自己的生活的书,然后干了整整一个通宵。我现在已经写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计划里面,打了有四十也不知道是四十五页纸。用笔记的形式写的,电报风格。不过整件事情已经有了雏形。从《南回归线》开始到“殉色系列”,我写的全部东西都是在写那七年,就是我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的七年,从我遇到她开始,到我去欧洲。《北回归线》不算,那个写的是当时的即时生活,就是紧接那七年之后发生的事。那个晚上,我并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是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走的。那是在我作家生涯中至关紧要的一段时间,就是离开美国前的那阵子。

 

《巴黎评论》:德雷尔说一个作家要在写作上有所突破,需要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话实际上是你说的吧?

米勒:是,我想是的。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北回归线》就是这么回事。在那之前,你完全可以说,我是一个毫无创意的作家,受到所有人的影响,从每一个我喜欢的作家那里抄点东西,学他们的腔调、作品的色调。我那时就是个文学青年,你可以这么说。后来我不是了:我剪断了束缚。我说,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决不伪装,是什么样就写什么样——这就是为什么我用第一人称,为什么写的都是自己的事。我决定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来写,写我所知道的事情和感受。那是我的救赎。

 

《巴黎评论》:你最开始写的小说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米勒:我能想象你会发现——而且很自然地,你一定会发现,那里面有我自己的一些影子。可是那时候我很在意故事讲得好不好,有没有包袱可以抖。那时我更关心结构和叙述风格,而不是真正重要的、本质的、有生命力的东西。

 

《巴黎评论》:那就是你所说的“文学青年”的模式?

米勒:对,那是过时的、无用的东西,你得甩掉那层皮。文学青年必须被干掉。很自然地,你并不想杀掉身体里的他,对想当作家的你来说,他可是非常重要的帮手,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每个艺术家都会对技术入迷。但,你要记住,是“你”在写东西,不是他。我后来发现一点,天底下最厉害的技巧,就是根本没有技巧。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必须牢牢掌握一套特别的写作手法。我努力保持开放和灵活,随时准备让风带走我,让思绪带走我。那就是我的状态、我的技巧。你非要说的话,就是一定要既灵活又警惕,只要当时觉得是好的,就去弄。

 

《巴黎评论》:在《致广大超现实主义者的一封公开信》中,你说“我在美国进行超现实主义写作那会儿,还没听说过这个词呢”,那么现在呢?你怎么理解“超现实主义”?

米勒:我住在巴黎的时候,我们有一个说法,非常美国式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好的说法。我们总是说,“我们来带个头。”那意思是,沉下去,潜入无意识,只遵从于你的本能,跟随你的冲动、你的心,或者说那一股子劲,不管你把它叫做什么都行。但这只是我的理解,不是正儿八经的超现实主义教条。恐怕其他人并不能认同,安德烈·布勒东就不会。不过,法国人的观念、教条主义的观念,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唯一关心的是,我从中发现了另一种表达方法,是过去没有的,一种更高明的方法,但你得明智地去使用它。那些有名的超现实主义者使用这个技巧的时候,常常为了超现实主义而超现实主义,有点太过了,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它变得莫名其妙,不解决任何问题。一旦事情变得完全不可理解,那就失败了,我是这么觉得。

 

《巴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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