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不是想回家,
我们不想回家过年?
……
我们不想活?”
1月24日(除夕)上午,一段视频在网上疯传。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打电话时咆哮大哭。
后来在同事的安抚下,当事医生郑先念才开始慢慢平复。他打开手机日历说:“如果我察觉到有人在拍视频,我当时一定不会这么做。”
尊重本人意见,本文仅使用视频截图
郑先念今年44岁,武汉市第五医院急诊科主任。电话事件刷屏后,多种解读流传网络,其中最多的一种是:病人太多,医生压力太大,扛不住了。
事实上,打完电话一个小时后,郑先念就收拾情绪重新投入到防疫之战中。这段视频,从事发当天到接受长江日报记者采访前,他都没有点开看过。“没有勇气看。我想要2020年重来一遍。”他说。
工作中的郑先念医生着实让人看不出样貌。
- 01 -
成为定点医院后
病人一波接一波涌进来
1月21日下午5点30分,武汉市第五医院接到通知,该院被武汉市卫健委征用为第一批中心城区发热病人定点医院。
通知要求清退原有的住院病人,自1月23日下午6点起,接收已确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人,并开设发热门诊收治新的发热病人。
拥挤的挂号大厅
22日下午2点,发热门诊刚一开诊,病人就涌了进来,瞬间挤满1400平方米的门诊大厅。郑先念形容“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在第一批定点医院中,该院是最早开放发热门诊的医院之一。
在此之前,发热病人由急诊科收治,年前十天左右病人越来越多,每天收治的发热病人不少于200人次。22号当天,急诊科接诊量达到高峰,500人次。
郑先念说:“我们医院急诊科接诊量一般是90人次左右,最高峰时也就200人次左右。”
对于医院的积极响应,郑先念内心很矛盾: 一方面,病人求医心切,作为医生,我发自内心希望救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作为科室主任,医护人员的工作量已经远超负荷。“我们原来看80个病人都不觉得累,现在看30个病人都想吸氧。”
据郑先念介绍:急诊科一共有13个医生,18个护士。成为定点医院后,院里抽调3个医生到发热门诊坐诊,剩下10个医生承担急诊科的抢救和接诊。很多病人病情很重,需要收治住院,但是床位紧缺,收不进来,只能堆在急诊科。
郑先念告诉记者: “抢救室的6张床根本不够用。我们把急诊厅也开辟出来,设了10张床位,不到5分钟,全部睡满。”
急诊科所有医护人员全部取消了休假,但病人一波接一波涌进来,每个人的体力都逼近极限。“我们科室的王纯医生,穿着防护服从早上8点开始坐诊,到晚上8点。12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郑先念说。
忙碌是郑先念和同事们的常态。
- 02 -
病人和家属的无助刺痛了他
据武汉市第五医院统计,22日下午2点~23日零点,发热门诊接诊量达到1200人次,加上急诊接诊量,一共1700人次,为该院历史最高峰。
据一位行政人员透露,23日凌晨两点门诊大厅都还有病人在排队候诊。
能等到病床的病人都是“幸运儿”,在家属眼里,只要能躺到医院病床上,亲人们的生命就多了一份保障。
郑先念理解这种期待,但肆虐的疫情对病人和家属带来的恐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急诊科有两台呼吸机,医生根据患者情况调配使用。
22日下午,一位80岁的重症患者呼吸困难,正好有一台呼吸机“闲”下来了,老人家顺利用上了呼吸机。
可老人的病情刚刚稳定一点,又有另一位病人需要上呼吸机。郑先念想了想,打算让老人家停用两小时。但他准备撤机器时,老人家看着他,使劲摇头。
郑先念说: “非常时期,全院的呼吸机都紧俏,借不到的。我也没有把握撤下呼吸机后他就一定安全,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病人痛苦的表情。”
无力感每天都在撕扯郑先念和同事们。
躺在抢救室的病人都是危重症,病人家属经常会站在门外瞅一眼,看看有没有人被抬出去。“因为抬走了一个,床位就多了一个。一个人的离开,意味着另一个人的生。”
面对病人及家属眼神中的期待,郑先念无法释怀。
这种生死交替带来的残酷和冲突在23日下午冲向了巅峰。
成为定点医院的第二天,更多病人涌向了该院,一大早门诊大厅里就挤满了站着、坐着、躺着的病人,挂号、检查、输液,所有环节的等待时间都是5小时起步。
数位焦急的病人家属为了能住院,和医护人员起了冲突,还有一位正在输液的发热病人,突然将一把百元大钞撒向空中。
“你们在网上看到的撒钞票图片是真的。”郑先念当天在急诊科抢救,同事给他转述了这件事。他想了想,说道:“这是绝望了。命都没了,还要钱干什么。”
撒钞票发生后不久,120送来了100多位确诊病人,医院全部接收,急救人员推着平推床从大厅到电梯的当口,门诊迎来了短暂的安静。
郑先念无法确定此时是下午几点,他走出抢救室,看到了 这辈子最刺痛他的一幕:“之前还在吵闹的病人和家属,此刻集体沉默,他们看着一台又一台进入电梯的平推床,眼神里不是绝望,是空洞。”
病人像潮水般涌向医院。
一个小姑娘打破了这份“空洞”,忍着哭腔,拉着郑先念的衣角小声求他,可不可以让她妈妈睡上平推床,办理住院。
急诊科一位护士透露,23号之前,郑先念已经连续5天几乎是不眠不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连日来身体上的疲惫、情绪上的矛盾、内心的无助和现场的混乱在此刻全部涌向郑先念的胸口。
他扭头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开始咆哮。有人拍下这场电话风波,视频在网上观看量突破1000万。
- 03 -
事发后最怕家人看到视频
郑先念是仙桃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仙桃口音,但网友们还是听清楚了最关键的几句:“我们还不是想回家,我们不想回家过年?你们过来把躺着的弄走……我们不想活?”
视频截图
这几句被网友曲解为医生压力太大崩溃了,想撂挑子。
“从1月中旬到现在,我这帮兄弟没一个人喊撤。”郑先念抬高音调,之后沉默稍许,再开口声音哽咽:“我心里疼。我对不起他们。”
郑先念告诉记者:“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如果我察觉到有人在拍视频,我当时一定不会这么做。我的本意是想建议尽快完成隔离病房改建,妥善收治所有病人,不要让病人都堆在急诊科。但当时情绪上头,我没控制住自己。”
没有记者想象中的心理起伏期,事发后一小时,郑先念就恢复平静投入到工作中。但他晚上会失眠。
“生理上很困,但是躺下去睡不着。压力很大,脑子里很多事,人员调配、抢救、病人的求救,同事们的连轴转,很多画面像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
郑先念的“战友”们
郑先念最担心的是家人看到视频。从年前十天发热病人增多开始,郑先念就没回过家,担心传染病毒给妻子和女儿。电话事件后的第二天即除夕的早上,他回家拿换洗衣服,顺便买了一些青菜带回家。
进小区后,他将买的菜放在楼道口,立刻回到车里。他让妻子下楼拿菜顺便把衣服放在楼梯口。
“除夕那天她应该还没看到视频,但是现在肯定知道了。我初二、初三抽空跟她和女儿视频,我们都没提这件事。”郑先念的女儿上初二。 从女儿懂事起,他就没跟女儿一起过过年: “每年过年要么是去爷爷奶奶家,要么去外公外婆家,要么孩子妈带出去玩。本来说好今年哪都不去,我们一家三口在家过年,结果遇上了疫情。”
- 04 -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此刻绝不会是逃兵”
“郑先念是位工作很尽职尽责的主任。他的崩溃,我们也理解。”武汉市第五医院党委书记王曦表示。
郑先念很感谢这份理解。事发后,他给对方发过致歉信息。他说,医院领导也很辛苦,全部坐镇一线。听到有医护人员感染,领导们心痛到捶胸顿足。医院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为对抗病毒尽每个人最大的努力。
据统计,1月22日以来,武汉市第五医院900多名医护人员一直坚守在抗击新冠肺炎一线,截止到1月28日,共接诊发热患者8500余名,收治病人370余人。
“事情在网上闹得这么大,想过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吗?”
郑先念摘下口罩,一脸的胡渣:“我没有觉得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我觉得我给医院带来了负面影响,给同事带来了负面情绪,影响很不好。现在也无暇去想以后怎么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此刻绝不会是逃兵。”
一位从该院离职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我在医院工作七年,郑主任脸上从来都是干干净净。”
摘下口罩、防护镜的郑先念其实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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