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手机背后的小镇青年:吃着蜜糖,喝着毒药

吴宵愁这次终于在大年三十前赶回了家。父母见到回家过年的儿子既欢喜又愁闷——1990年出生的吴宵愁目前还没有女朋友。

在吴宵愁的山东农村老家,这个年纪没结婚就是老大不小的困难户,父母出门都觉得脸上无光。更何况,吴宵愁2018年还惹了大麻烦。

去年6月,一张债务催告函被贴到了吴宵愁的家门上。函件称,吴宵愁在X平台借款6000元逾期未偿还,仅利息欠款就已达到6300多元。X平台在屡次催还本息后未果,依据法律规定,吴宵愁涉嫌合同或贷款诈骗;如仍不偿还,X平台将向公安机关报案,追究其刑事责任。

看到这个函件,吴宵愁的母亲差点昏死过去。此前,他的父母和几个姐姐、亲戚已经陆续接到陌生催债电话,不胜其扰。催债函被邻居们议论纷纷,那之后,吴宵愁的母亲出门碰到邻居总是躲着走,后来干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X平台只是向吴宵愁催债的网贷平台之一。此前,已经有多个平台向他和他的家人轮番催债。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从多少个平台借过钱了。

早在几个月前,吴宵愁的父母和姐姐们就都换了手机号,自那之后,果然一下子清静了,催债电话没有了。于是,他们也极力劝说吴宵愁换号,并要求他离开浙江打工的工厂,回家种田;因为他们打听到的说法是,“网贷平台跟银行贷款不一样,借了不还就当福利送了“。

但这被吴宵愁拒绝了。他说,还要继续打工还钱,不然上了老赖名单就麻烦了。这次春节回来,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担心被父母强行留在老家出不去了。

吴宵愁是父母的第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姐姐。作为家里来之不易的唯一的男孩,吴宵愁从小没吃过苦。找工作时,脏活累活他是看不上的,他总想找一份挣钱多,活轻快的工作,又总不能如愿。

把玩新手机、看娱乐八卦是吴宵愁平时的最爱。所以,他几乎每年都更换多个手机,小米、华为、苹果,他都买过。而对于哪个明星离婚了,哪个明星出轨了,哪个明星吸毒了,这些信息他都了如指掌。在今日头条和微博看明星八卦看多了,吴宵愁会有一种错觉,他常感叹自己“有富二代的心,没富二代的命“,于是常常闷闷不乐。

吴宵愁只是小镇青年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个体,但和他类似的人遍布大江南北。

有人说,在互联网人口红利见顶的下半场,“得小镇青年者得天下“。互联网独角兽——抖音、快手、拼多多、趣头条的崛起大都拜小镇青年所赐。

这个春节,全天候科技与湖北宜昌、河南周口、山西孝义、江苏常州等地的多位小镇青年聊了聊;从县城公务员到连续创业者,从幼儿园教师到刚生了二胎的家庭主妇,从沉迷于现金贷的乡村少年到狠赚了一笔的贷款中介,均包含其中。我们试图从他们手机上各式各样的APP中观察他们的互联网生活,探寻互联网在小镇青年身上掠过的痕迹。

被现金贷“撞了一下腰”的乡村青年

河南周口的90后青年胡小途现在用的还是一款不能上网、只能接电话的功能手机。这让他在一堆从各地归来的朋友中画风格外突兀。

胡小途原来有一部智能手机,结果被父亲收走了,因为他在手机上借了不少钱,惹事了。两年前,胡小途去了江苏昆山打工,每天到点就跟个流水线上的零件一样站到生产线前,站足8小时是基础,经常需要再加班。下班后,他也没有别的娱乐方式,就看看直播,打打“农药”,每天至少花4个小时在手机上。看直播的时候还爱上了一位说话可人的直播小姐姐,淤积的乡愁与少年的烦恼都得到了排解。为了引起这位小姐姐的注意并让她开心,胡小途不停地打赏。

在花光了工资后,他又经人指点,在网上借了现金贷,只要提供身份证、手机号,三分钟打款。他感觉这钱跟天上掉的一样,于是,不停地从几十个APP借钱。最开始他还专门搞了个账本,记录每个借款APP的还款日期,到后来,他每月的工资连各家的利息都不够,雪球滚不动了,催收的电话就打回了家乡。

胡小途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出来打工两年竟然欠了十几万的债。于是,勒令儿子回老家务农,并收走了他的手机。在变卖家产还了部分欠款后,胡小途的母亲病倒了,家里都出不起住院费。没钱打赏的胡小途早就被那位说话可人的直播小姐姐拉黑了。曾经,他为她打赏过8万多。

有人网上借钱,就有人网上放款。胡小途被勒令回家的当儿,裘待飞也正在收拾行装,那时候,他在西安的一个现金贷公司上班。为了躲避监管,他们在多个应用市场上线了几十个APP,然后在网上到处推广等人来借钱。

裘待飞的手机截屏

他们的产品大都是7天、14天的短期贷款,用户借一千到手800甚至700。干了一年现金贷,裘待飞眼睁睁就看着老板从300万本钱做到了4500万。

心里痒痒的裘待飞一边在公司干,一边在网上通过“今借到”、“借贷宝”等产品放借条,并决定回湖北老家自己单干了。结果,他前脚回武汉,后脚西安的前东家就因为套路贷全员被抓了。

这让裘待飞心有戚戚 。“借贷宝”、“今借到”曾经给他带来不错的收益,今天他已经停止了放款,只是因为借出去的钱还没回收完,就一直没有删除这两个APP。至于西安那家公司的现金贷APP,他早就卸干净了。

目前,裘待飞在家待业中。“过完年还得找工作”,他在微信上说这话时附上了一个哭笑脸。不过,下一步究竟怎么走,他也没头绪,毕竟湖北老家的就业机会并不是很多。

“北上广也想去,但我情况特殊,大学没读完,没学历,其它技能也没学到,唯一一个风控(技能)现在又没处发挥”,裘待飞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挺尴尬的。

“借网消愁”的县城姐妹花

县城姐妹花“向南”、“向北”自小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美女,但她们从未在大都市生活过。多年过去了,虽然两个人依然貌美如花,但她们的手机和生活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向南、向北的手机截屏

姐姐向南是当地一家幼儿园的教师,尽管月薪只有1700元,却自视甚高,因为她有编制,意味着她有人们眼中的“铁饭碗”,这也成为向南择偶时的一大优势。因此,即便有人介绍她去太原的私立幼儿园就职,待遇翻一倍都不止,但她不愿也不敢脱离现在的舒适区。

即便在县城,1700元/月的工资也不够花。向南在小红书每天也只是看看,过过眼瘾,从不下单;而拼多多上的东西她又看不上,最常用的还是淘宝,每月那点工资几乎全为马云爸爸的财报做了贡献。

向南对于婚姻的想法是宁缺毋滥,但县城男子很难进入她的法眼,因为没法实现她“通过嫁人改变人生“的夙愿。所以,已经28岁的向南至今单身,唯有寄情于网络。平时只要没事干,她不是自拍就是看视频,不光看抖音,自己还拍视频、做抖音号。向南的确是长的美,但跟各路网红相比,她一没才艺二没豁出去的勇气,所以,至今也没红。

妹妹向北早早进入了婚姻生活,27岁就已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而正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向北变成了一线城市职场女性羡慕嫉妒没有恨的“全职主妇“,可惜她手心向上向老公要钱的日子并不好过。向南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奈,但又缺乏有效的规划和改变的勇气,只是希望能有人替她照顾孩子,自己能出去打个工,挣点零花钱。

苦闷的日常里,向北解闷的方式是上网,看小说,看视频,打吃鸡游戏,甚至深夜都不肯睡去。一向节俭的她甚至会付费看一些网络小说。每当她刷朋友圈看到有人做微商卖面膜、化妆品时,向北总是心痒痒但又看不上这个生意。经历一番挣扎后,向北和一些大妈一样,看起了趣头条,“反正也是瞎看,在这看还能挣几块钱”。向北偶尔也会在朋友圈里发布一些产品信息,不过,她没有正式做微商,只是偶尔做做代售,万一成交了,朋友会跟她分成。

对于这对县城姐妹花而言,网络如同麻醉剂一般,能让她们暂时忘了现实的苦闷,但要说真正改变他们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

每天“得到”的县城公务员

平一凡是山西某县的一名青年公务员。6年前,平一凡大学毕业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主动报考了家乡的这个岗位,如今日子正如他期望的四平八稳。每天从家到单位只要15分钟的车程,早上8点半上班,下午5点半下班,日复一日。

外卖在平一凡及周围的人来说一点也不流行,他每天可以回家吃午饭,下午上班前还有时间小睡一会。虽然每月工资只有四、五千块,但他没房贷,无车贷,小日子还算逍遥。

与工作在北上广、每天几个小时通勤的大学同学相比,平一凡感觉自己每天都多出了几个小时的个人时间。他之前觉得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后来每天在网上看看视频,读读小说,打打游戏,几个小时也就过去了。

这样日子久了,他很快又觉得无聊。后来他发现,互联网不仅能用来玩,还能用来学习。如今打开平一凡的手机,除了拼多多和各种视频APP,他还装了“得到“、喜马拉雅和知乎。作为罗胖的粉丝,平一凡一天之计始于逻辑思维,早上听一段罗胖语音,上班路上或闲暇时会找本电子书听听。在他眼中,”罗胖看问题透彻,对生活有启发“,而曾经爱看的奇葩说因为根本用不到自己身上,早被他抛弃了。

平一凡的手机屏幕截屏

平一凡认为,互联网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管发生什么大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这也让身处十八线县的他觉得自己并未与世界脱节。

但互联网给他带来的并不全是好事。他曾在小米的营销诱导下投了些理财产品,结果不堪回首。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办公室的一个同事,每月工资到手就献给了淘宝、拼多多、美团和吃鸡游戏,每天零食不断,下班就去看电影或KTV,至少能落个穷开心。

从北上广逃回来的创业者

步满意的手机截屏

步满意人虽年轻,却已是时下流行的“连续创业者“。他创过三次业:在武汉卖过地砖,在广东干过包工头,在北京卖过调料,除了卖地砖短暂赚过几十万,后来又都赔进去了,其他两次创业都以失败告终,累计赔了200来万。

最后安放他创业梦想的还是故乡——湖北宜昌。

步满意这次的创业项目是中医养生馆。在他看来,互联网对传统行业影响虽大,但中医养生是不可能到网上消费的,比如按摩、理疗、艾灸以及开一些膏方,都要在线下进行。过去几年的大城市生活开拓了步满意的眼界,他按照一线城市的标准装修了自己的中医养生馆,还请来老资格的中医坐镇;店里的年轻技师也按照大城市的标准统一培训和着装。总之,他要给人“一看就是正规地方“的感觉。

为了获取客源,步满意通过各种线上社区、公众号等发布养生馆的广告,还邀请人前来免费体验。他的经验是,只要来体验的人,很大比例都会购买他们的年卡,“这都是跟互联网大佬们学的,这叫获客。“

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步满意的养生馆生意逐渐稳定,目前每月能有几万块的净利润。但这并不能满足步满意那颗想发财的心。他又开始在网上找起了别的挣钱手段,比如贷款中介——在各种论坛、社区、发帖导流,还能给人提供意见及包装,包含给人安装POS机收取一定的提成等等,这样,他每月也能有上万的收入。

对步满意而言,网络是一种生财的工具,背负还款压力的他没有时间荒废在抖音、快手上。他的首要任务是挣钱。由于湖北宜昌当地的上班族每月普遍也就2000-3000元的收入,所以他觉得打工对他来说都不现实,唯有创业才可能实现他的财富梦。

小镇青年新面貌

35年前,美国《时代周刊》刊登了封面文章——“中国的新面貌,里根将会看到什么(China~q~s New Face, What Reagan Will See)”,封面图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手持一瓶可口可乐,站在长城前,面带幸福的笑容。

可口可乐是中国改革开放后,首个重返中国的外国消费品品牌。这张封面图直白地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中国逐渐开放,人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如果说,开放拉平了中国人和世界与可口可乐之间的距离。那么,互联网的普及一定程度上也实现了人与人在信息面前的平等。

“小镇青年”的崛起就是互联网普及过程中的产物。

对于“小镇青年”,百度百科给出的定义是:他们一般指来自于三、四线城市以下,甚至县级城市里小镇中的年轻观影者们。他们一部分在家乡工作,一部分分布于不同的城市,并且具备越来越强的消费能力。

之所以是“观影者”,是因为小镇青年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凭一己之力,捧红了一部豆瓣评分并不高的电影——《前任攻略3》,而后又捧红了《战狼2》。

当时,小镇青年的“威力”让人惊叹,但事后回看,那不过是小镇青年的小试牛刀。如今的他们早已不局限于观影,还捧红了多个中国互联网新秀—拼多多、抖音、快手、趣头条等,成为中国互联网下半场流量增长的中流砥柱。

酷鹅用户研究院和腾讯网产品研发中心联合发布的《2018年三四线城市用户内容消费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6月,中国移动网民规模接近8亿,但流量红利在一、二线城市逐渐消失。但在三、四线城市中,移动网民占比高达55%,用户增速较快,成为移动互联网新增流量的主要来源;其中,80后、90后人群占比高达68%。

若干年前,“小镇青年”还被视为贬义词,与“土里土气”、“审美有限”、“收入不高”、“缺乏品位”等特征相关联。

小镇青年迅速“C位出道”背后,是移动互联网的下沉。原有的信息和服务区隔被推倒,如之前因地域限制,他们感知流行热点要晚于一线城市青年;而媒体通常聚焦一线城市人群的舆论声音,小镇青年的诉求往往被忽略。但现在,网络拉平并缩短了这一切,数量庞大的小镇青年凭借同样庞大的消费力成为互联网公司和众多商家神往的流量胜地。

互联网界正在受益于小镇青年,同时也在改变小镇青年。在人人平等的信息面前,小镇青年如何用好互联网,而非只是被互联网利用,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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