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两万种死法 这个观光团专门参观凶杀现场

在香港,有一个凶杀案观光团,

叫“油麻地的两万种死法”。

全程1.5公里,总计2小时,

参观2012到2016年间12个命案案发地。

12个命案的主角都是普通人,

他们走出家门时,

可能对即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

却还是在油麻地这个不幸的地方终结了生命。

观光团的发起人陈可乐和陈玉峰,

因此得了一个“感动香港奖”,

他们想追问的是:

“我们繁华璀璨的背后其实有很多阴影,

我们要问的问题是:

为什么他们死了,而我们在生?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自述 陈可乐、陈玉峰 编辑 陈星

“你试下由尖沙咀的广东道走到油麻地的广东道,你会不敢相信自己是走着同一条街。”

尖沙咀是香港的面子,油麻地是香港的里子。好多港片——包括陈果的“香港三部曲”,里面有不少景也取在这里。这里可以说是最有香港本土气味的地方。

这里也是全香港楼房最旧、人口密度最高、穷人最多的地方。油麻地的人均公共空间仅1.5平方米,大小不过一间厕格。而这里有一间男厕,每一格都死过人。

2016年,“油麻地的两万种死法”导赏团应运而生。

“导赏团”是香港当地人的叫法,意思是带一些市民去了解某一个专题。这个团一条线路贯穿油麻地南北,全程1.5公里,用时2个钟头,沿路参观12个凶案现场。

因为香港的夏天太热,导赏基本都在夜晚和冬天。从第一团开始,每年约20团,每个月做10团左右。2019年是开团的第三年,迄今为止一共约有500人参过团。

导赏团的发起人陈可乐和陈玉峰,一位在油麻地住了8年,一位住了5年。前不久,一条去香港见到了他们,并且跟他们一起体验了一遍“两万种死法”。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万圣节的死亡之旅

第一次做这个导赏团,是2016年的万圣节。当时的出发点相当简单,就是一个响应万圣节、和死亡有关的活动。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就发现其实油麻地好多横街杂巷都发生过死亡案件,很容易就能规划出一条路线。

现在的12个案件,90%都是发生在2012到2016年之间。

很多都是当时轰动一时的案件:长沙街卷尸案,碧街711便利店血案,油麻地地铁弃婴案……我们亲身走了好几次,最后整理出一条比较顺路的。

你走完这条线路就会发现,咦,这条街我整天都走过,咦,凶杀原来就在我工作地方的后面而已。

案犯多是笨贼,蠢到好笑

油麻地的凶案多是一些奇情的东西,有一些是糊里糊涂就杀了人的,或是仅仅因为一些小事而冲动杀人。

有一个案件,是一个弟弟杀了自己哥哥。他就是当街当巷,用一把九寸长的鱼生刀,插穿他的肺。

法官问,为什么你要带一把鱼生刀上街呢?是不是你就有预谋去杀你哥哥?那个弟弟竟然回答,“不是啊,那把刀是礼物来的,我本来想着送给哥哥的。”

九寸鱼生刀案

有一个少妇,她和自己的儿子嫁了来香港之后,不满意和自己老公一起生活,于是她就去了尖沙咀的夜总会里面做公关。有一晚她和一个男朋友去海边饮酒,起了争执,就被男朋友敲晕了。

这个男人以为她死了,就推了她下海,想着这样就处理了尸体。其实她当时并没有死,最后是淹死的。

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国外有一些凶案导赏团,导赏的都是一些策划非常缜密的命案,比如英国“开膛手杰克”团。我们的凶手,往往都是一些比较草根的人,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他们其实不是很懂杀人。例如杀完人还在凶案现场停留不走的,或者用自己身份证去定一个酒店来放尸体的。好多是笨贼,给人感觉蠢得简直好笑。

像香港荃湾那边曾经有一个案件,一个主妇杀了自己的老公,将他切成10块,然后蒸熟了,放在密封袋里冷冻,然后分开几个月,慢慢每过一段时间就往外扔一件。

这种心思细密的杀人犯,在油麻地基本不会有。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多想,就觉得杀人是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所以很多时候,凶杀就发生在街角,公开场合。

人际关系的冰冷和疏离

油麻地很多战前建筑,楼起得很高,也很密集。大家都在街上做事、摆摊,眼前各种五光十色,在路上走的时候,大概是没有人会抬头的。

曾经有一个老伯伯跳楼自杀,他跳出了窗外,结果尸体挂了在四楼,就是大厦的外墙,对着街边挂了一整晚都没有人发现。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对面楼的邻居打开窗才看见。

这种战前建筑我们叫唐楼。唐楼里面的一间单元房,可以隔成9个甚至是10个房。房里面常常只放得下一张床,有时厕所和厨房都是粘在一起的。

这些房常常是罪案的温床。例如有一个妈妈,在那个房里面斩死了自己的女儿。其实房的墙,就是一块板而已,但是邻居竟然没有察觉和报警。

那去到什么时候才肯报警呢?就是当那个女儿的肢体塞住了厕所,搞到他隔壁冲不到水了,他才报警。

你可以想象到,房里那种人际关系的疏离。

1950年代,香港有大量的笼屋 摄影/REUTERS/Victor Fraile

受害者最多的还是女性

油麻地一向都是龙蛇混杂,有基层少数族裔、难民无证人士、露宿者。

我们选择案件的时候,一个标准就是希望凶案主角的社会身份尽量不同,可以体现不同的角度。

结果我们发现一个共同点,这些凶案的受害者大多是女性。可能也显示了女性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面特别脆弱,不受保护。

 

15岁少女被杀案受害者

有一个案件的死者只有15岁,是一个很喜欢装扮的少女。其实她读书时成绩很好,因为喜欢cosplay,和家里人吵架,辍学离家出走。

为了自食其力,在外面做私影模特儿,去别人家里上门拍照。结果就为了挣500块,私影3小时,就被人杀死了。

设想一下,如果我只有15岁,和家里人吵架,离家出走,会不会就这样一别成永诀呢?

那反转,如果你是父母,当你知道你当晚这样骂自己的女儿,就会导致她走向生命的终点的话,你还会不会骂她呢?

港铁月台

还有一个地铁弃婴案。地铁车站里面,一个清洁工发现一个环保袋,好奇打开拉链,里面是一个胎盘脐带都完整的婴儿,送医院不治。

最后发现婴儿的妈妈是一个外佣。她怀孕了,害怕被雇主解雇,于是就自己落了这个孩子,然后将婴儿丢弃在港铁里面。她很快就被捕判刑。

为什么不是她的雇主要受罪呢?没理由一个和你这么亲密、居家一起住的佣人,肚子这么大了你都不知道,天天都在你隔壁抹桌抹凳,除非真的一眼都没有正视过她。

在香港的外籍佣人

这个案发生大概一年之后,出现了另一单类似案例,是另一个外佣,雇主因为她怀孕而解雇了她,她坚持不服,去上诉,最终用了两年时间胜诉。

我整天想,如果后一单案早一点发生的话,可能地铁的弃婴案就不会出现,可能这一个丢弃自己婴儿的孕佣也不需要受罪了。

死亡发生只要一秒钟,但酝酿时间很长

我们选出来的命案,大多数都上过报纸、上过电视。为了筛选,当时不是只看一份报纸,而是看了很多份。

每一篇报道都是一个叙述,多个叙述放在一起,总是有不吻合的地方。我们结合不同的报道,把事实拼凑出来,有一点点像福尔摩斯的样子。

命案不是一个一秒钟发生的事,而是有一个很长的时间线在下面埋伏。

有一个案子,是两个老人家在家死掉,其中一个是饿死。在香港如此富裕的地方,现在还有人饿死?

原来其中一位老人家是患有失智症的,平时照顾她的是她的老公,但她老公意外失足,在客厅里跌死了。

失智症的婆婆平时生活不会离开那张床,她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已经在外面跌死了,就在床上慢慢饿死。

一个失智症的人饿死是怎么样的呢?她对时间都没有观念,她不认得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吃了饭没有都不记得。

你摊开想想现场发生的那件事,就会觉得其实很恐怖。在一个在无社区照顾的机制下面,其实好多独居老人都是危在旦夕的。

来参观的有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导赏团,一开始是为了NGO组织筹钱,每人收50元港币。后来越来越受欢迎,就变成150元,相当于一个学生一节补习课的价钱。

最开始的目标人群是大学生,结果好快就发现,很多中年人也来,不少是已婚的夫妇,甚至是全家人一起来。

不少参团者坦诚地说他是很喜欢看凶杀案,喜欢推理小说,也听一些恐怖在线的电台节目。

不过我们万万没想到,会有医生在百忙之中请假来看我们的团。组团的人自己也是急症室的医生,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他号召了整个急症室的医生同事来参团。

急症室医生Mark号召了整个科室的同事来参加

“案件的主角,和我们急症室常常遇到的病人很像——吸毒者、露宿者、国际难民。进了急症室的人,我们都必须救。但是他们的态度经常很差,大吵大闹,和他们打交道很麻烦。遇到这种病人,久而久之我们就会失去耐心。”

“参加导赏团,是希望我们重新提醒自己,要有耐心,不要那么冷漠。而且他们也不容易,是很惨的,没有身份证,也不可以工作,又挣不了钱,很挣扎求生存。”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团友,还有一团中学生,因为他们真的好天真无邪。

当我介绍红灯区的时候,他们的老师并没有阻止我。于是就真的巨细无遗地说那些妓寨是怎么运作,甚至是带他们上去看,这个老师是我见过最开明的了。

油麻地有许多妓寨

团友通常对于案件的详情非常关注,很想知道那个人的生命是怎么样,会问他到底是怎么死,他生前是做着什么,或者那个空间有些什么特别。

有的时候,我们会可以将一些关键的资料隐藏,到最后才揭晓。

例如碧街711便利店杀人案。案件发生之后,很快透过闭路电视,大家都见到那个凶徒其实是一个皮肤比较白的人。

碧街711便利店杀人案当时舆论

后来警察已经公布消息,杀人者是一个持有加拿大护照的白人游客。但是偏偏还是流行一种说法是难民杀了人,而且是南亚难民。

可能因为油麻地比较多印度裔、巴基斯坦裔的移民出没。大家就有一个负面的刻板印象,觉得有命案就应该归咎于他们。当时还有示威,让这些人滚出香港。

参团的人了解之后都很惊讶,为什么一个这么明显的误解一直都得不到平反,一个污名就一直粘在这个社群上面。

香港有色人中通常生活在社会底层

我们在争议中得了一个奖

2016年,这个导赏团得了一个“感动香港奖”。

但我们也因为这个导赏团受到过批评。主要是“导赏团”这个叫法,似乎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好像侮辱了死者,因为死亡应该被严肃对待。

我们固然明白它当中有很多猎奇、煽情的部分。但其实我们还是旁观者的讲述,只不过是令参加的人更加全面那样去了解事情的真相。

事实上,我们希望吸引一些本身已经有偏见的人,例如对于难民或者外佣。他来了之后,直面这些故事,了解到这些社会标签怎么样跟随一个人一生,促成他的死亡,甚至在他死了之后仍然在被人误解,他们可能会想多一重。

我们不祈求他听了之后想法会180度改变,但是起码他会自己去学到一两样东西。

紧挨着写字楼的平房 摄影/Benny Lam

繁华背后的阴影

我大学的时候念的是哲学。海德格尔有一个命题,人的一生,其实是向死而生。那唯有碰壁,唯有面向这个界限,我们才会真正去反思,究竟生存的意义在哪里?

带了这个导赏团之后,我好像慢慢也发展出了一套自己和死亡相处的方式。所以我28岁就写好了自己的遗嘱,后来在朋友的见证和帮助下,还举行了一个象征性的自己的葬礼。

葬礼上,朋友给我的遗像准备了白花,还在台上致悼词。我就在旁边目睹了全过程,感觉是在向自己的过去告别,就好像真的死过了一次,之后是重生一样。我想那个经历我永远不会忘记。

陈可乐接受采访时手持一朵花,是献给自己的葬礼的

在油麻地,我曾经住在一个妓宅的楼上,外人可能觉得很混乱,但我觉得还算安全。这里有很多被人遗忘的空间,可能很多人都不愿意去看,他们在这里工作、生活,十年都没有试过走进小巷一次。

偏偏这样的空间,就是很多人去终结他的生命的唯一的地方。

那就令我觉得很好奇:为什么我们走过同一条街道,我会那么肯定我可以这样安全地离开那条小巷,而他们的生命就永远停留在那里?

其中一个解释就是,大多数死掉的人是一些草根阶层,他们没有我们这么健全的社会制度的保护。

如果说这个社会是有安全网的,那他们就是跌落在安全网之外的人,或者说没有被安全网承接住的人。

我们繁华璀璨的背后其实有很多阴影。

如果说,香港这座城市是一部大的机器,不断地吞噬灵魂的话,那他们可能就是一些杂碎。

哪怕是死掉了,也不过是变成报纸角落的一个小小的豆腐块。然后报纸又被人拿去垫餐桌,被弄得汤水淋漓。

这两年,这些案件随着讲得越来越多次,它好像会越来越生动。

12个案件的主人翁,他们已经死了,没有了自己的声音,不能够讲自己,但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在工作、劳动、睡眠、休息,可以继续讲述他们的故事,也是在延续他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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