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叉烧往事”(ID:chashaows),作者:叉少,虎嗅获授权后发表,原标题为《十三邀之后,刺头儿许知远还是不服》,题图:单向街书店公众号,肖像摄影:尤明慧。
1903年2月,30岁的梁启超抵达美国,他此行的目的是集结美洲华人的力量,解救被困北京的光绪,再求中国的共和之路。
一百一十年后,37岁的许知远在旧金山的一家书店看到了梁启超的照片,他被梁坚定的眼神击中,想要探究这个中国近代史的先驱,在经历理想破灭时的所思所想。许知远决定要为梁启超写部传记,还原这个历史中的模糊面孔。
梁启超
六年后的今天,这部传记的第一卷已经完成,在著书的这段时间里,许知远因为访谈节目《十三邀》收获了大量的关注,也引发了激烈的讨论。
喜欢他的人说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因为“装腔作势”尬聊而讨厌他的人则在视频下直接开骂:“这傻X,他想要的就是表达自己。”
许知远说,视频里的他是一个失控的状态,视频是集体的产物,不是个人的产物。
这话没错,一档节目有投入、有广告、有制作团队,为了追求效果当然要有设计,如果尬聊能吸引更多人点击,那就尬聊呗。
许知远接受采访
尽管如此,许知远还是试图在尬聊中追问自己真正关心的东西,比如有一个问题他几乎会对每一个嘉宾问起:“对这个事儿坚持了这么多年,你的热情是从哪儿来的?”
叉少也想问问:“许知远,当刺儿头这么多年,你的热情是从哪儿来的?”
1
1976年,许知远在江苏连云港灌南县的六塘村出生。六岁那年,全家跟着当铁道兵的父亲来到北京,住进了铁道兵大院。
北京部队大院
1985年,中国决定裁军一百万,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铁道兵首当其冲。
幸运的是,许知远的父亲虽然脱了军装,但转业到了铁路系统下的建筑单位,全家得以留在北京。
和姜文、冯小刚阳光灿烂的大院生活不同,许知远从未融入到那些人员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吃一样食堂、听一样音乐的军队大院。由于父亲的工作变动,小学六年,许知远换了五个学校,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是旁观者和边缘人。
在一次次“颠沛流离”中,许知远无声地度过了现在看来镶着金边的八十年代。
1988年,王朔作品改编了好几部电影:《顽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轮回》《大喘气》。一时间,基于军队大院的北京方言风靡全国。
然而,许知远的口音却并没受其影响,直到现在也还是儿化音有点别扭的普通话。
在20世纪的最后十几年,王朔的小说和冯小刚的电影,用略带戏谑的北京方言解构了主流话语的崇高,好像什么都能拿来调侃,高雅的东西也必须用低俗来表现,让紧绷了好久的读者和观众们久违地开怀大笑。
《顽主》上映后,就连去王朔家修热水器的师傅都说:“这片子怪了,不开灯也不上床,但真他妈过瘾,写这片子的师傅准跟我们这样的人一块儿混过。今后只要是这位王师傅写的电影,我非看不可。”
《顽主》剧照
由于父亲爱读书,许知远从小的阅读范围极其广泛,家里的书架上什么书都摆着,从《约翰·克利斯多夫》到《三言二拍》再到中国历史,王朔的书估计不会有,因为多年在军队生活,渴望秩序的父亲肯定不喜欢看。
许多年以后,许知远终于逮着机会,在《十三邀》里“逼问”了一把冯小刚——
许:王朔的语言风格对你来说特别容易就进入和掌握了?
冯:对,因为我觉得我平时就那么说活的。
许:那你觉得这种语言有它的问题吗?
冯:它是北京部队大院攒出来的一套嗑儿,有特别大的劲儿……它的诞生是为了反对虚伪和假的东西。
许:但它无意中让人连真理想、真崇高也不敢说了。
冯:对,羞于承认,然后变成另外一种假。
许:所以部分你们要为这个负责对吗?
《十三邀》对话冯小刚
王朔和冯小刚对假崇高的解构没有打动许知远,反倒是对真崇高的“误伤”让他耿耿于怀。
是啊,听古典音乐怎么就装了,蹦英文单词儿怎么就假了,叉少觉得,许老师挨的一多半儿骂,都得让冯小刚王朔那帮人负责。
2
1992年,许知远在北洼路的首都师大附中读高中。高一的时候,许知远他们的两个重点班新来了一个语文老师,据说是北大毕业的,叫孔庆东。
孔老师和别的老师不一样,除了讲课本上的知识,他还给学生们讲五四,解析崔健的《一块红布》。
有一天语文课上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孔老师把书随手别在了身后的裤兜里,用孔式腔调演绎了这篇美丽但需要背诵的散文: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荷塘的美景配着孔老师的朗诵,让坐在下面的许知远直接听醉了。
当朗诵到“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孔老师也动了情,突然对下面的同学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朱自清是我的师祖。
怎么论的呢,孔庆东的老师是钱理群,钱的老师是王瑶,王瑶的老师就是朱自清,他们都是北大的。
荷塘旁的朱自清像
那时候,孔老师对北大的爱是不容置喙的,天天都在课上对许知远他们说,你们若是心怀天下的青年,就要努力考上北大,他甚至说“在北大扔下一颗炸弹,中国将倒退50年”、“北大扫大街的都比清华教授强”。
耳濡目染之下,许知远也把北大作为了自己的目标。
除了北大,许知远还在高中时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偶像,这就是远在台湾的李敖。
当16岁的许知远第一次读到李敖的《十三年和十三月》时,忍不住在自己的小屋里又蹦又跳,他想对周围所有人大声地喊:“你们知道李敖吗?!”从小没出过幺蛾子的许知远,对叛逆的李敖无法自拔。
李敖
李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却在大学时因自己的兴趣休学重考;父亲去世时,李敖顶着葬礼上两千人的白眼,不烧纸不诵经不穿孝服;大学毕业后,李敖又冒着被抓的风险,发文批判国民党。
李老爷子在台湾口诛笔伐了六十年,即使到了古稀之年,也丝毫不收敛自己的狂妄,依然高声大喝:“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若狂欲语谁?”
二十年后,许知远在台北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在一家冰淇淋店里,李敖请他吃冷饮。这本该是一场神交二十年的相聚,但是两人的见面场景很尴尬,许知远找不到恰当的话题,李敖也对这个从大陆来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兴趣。
李敖像在电视节目里讲段子那样,给许知远展示了自己腰上别的电击枪和口袋里一叠厚厚的钞票,说如果遇到歹人就先给钱,还是不行就用电击。坐在偶像对面的许知远发现,自己的崇拜之情早就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
两年后,许知远重读了李敖的《北京法源寺》,他再次被书中的历史人物触动,谭嗣同、梁启超和康有为们在历史关头的热血让许知远着迷。
其实,李敖没变,只是老了,可是在许知远心里,崇拜的永远是六十年代那个大闹台湾、谁都不服的李敖。
3
1995年7月,许知远走进了高考的考场,虽然喜欢读书,但受家里影响,高中还是学的理科,第一志愿他填报了北京大学,选的专业是经济学、管理学和微电子,都是当时最热门的专业。
考试前一天,许知远失眠了,虽然成绩总能稳定在重点班的前五名,他还是有点紧张。考完估分的结果是580分左右,他觉得北大是没戏了,因为前一年北大的录取分数线在600分以上,当时许知远心里已经做好了去第二志愿北京工业大学的准备。
经过半个多月的煎熬,许知远有惊无险地被北大的微电子专业录取。得偿所愿的他欣喜若狂,临开学的前几天,许知远骑着车把北大逛了个遍,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孔老师口中那个滚烫的五四时代。
大学军训中的许知远(中间绿衣服张大嘴戴眼镜的那个)
期望越大,失望越狠。
上了一学期微电子专业课的许知远发现,大学更像是高中生活的延续,更让他感到荒唐的是,商业气息浓厚的光华管理学院竟然成为了学校最重要的一个系。
想要追寻自由的许知远,开始远离自己的专业,去听文科的课。
他去上戴锦华的课,倾听她对现实的批评;他又去钱理群先生的三百人教室,从钱老洪亮的声音中感受延续自鲁迅那个时代的传统;他还对一位叫罗欣的历史系老师印象深刻,因为罗老师讲完竹林七贤、嵇康被杀之后,就对同学们说:“中国通史我只讲到这个地方,从下节课开始换一个老师来讲,因为中国历史到此就变得非常无趣,我只关心有趣的部分。”
在许知远上大学的那一年,他的高中老师孔庆东,也回到了北大读博。在孔庆东的宿舍,许知远认识了很多高人,又通过这些人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成了他的女朋友、同事以及合作至今的伙伴。
1999年,许知远提交了休学一年的申请。在这一年,他蓄起了那头标志性的长发,并和同学办起了校园杂志,油印出来卖三块钱一本,内容是批评日益世俗化的校园,没出几期就被校领导勒令停刊了。
还是在这一年,200家互联网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其中就有中国的门户网站中华网,同时天涯、阿里、百度也相继成立,沉默的大多数有了可以发出自己声音的地方,媒体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裂变。
在这股热潮中,表达欲旺盛的许知远也开启了自己的创作生涯,杂志、网站、创业公司无论在哪个平台,他都对这个世界有说不完的话,这些话汇成那本著名的散文集《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封面
现在,这本书仍然躺在各个独立书店文艺类别的书架上,这其中就有许知远创立的单向空间。
2005年底,许知远和几个一起从《经济观察报》辞职的同事,创办了单向街图书馆。在学校的时候,许知远经常去北大南门的风入松看书,所以他也想有一家自己的精神乌托邦,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
单向街沙龙
愿望很美好,可是办书店的经营风险很大,曾经全国最大的民营连锁书店光合作用也是说倒就倒了。
2006年,单向街在圆明园附近开了第一家店,随后就赶上了房租上涨,这次创业刚开始就要黄了。
就在这个时候,北京刚开业没多久的高档购物中心蓝色港湾找上门来,邀请单向街入驻,而且免除租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呢?原来购物中心最需要的就是巨大的人流,而许知远和单向街的文艺气息最能吸引年轻人来。
单向空间杭州店
今年1月,单向空间开到了杭州,许知远当时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精神乌托邦会分裂成这么多品牌,会在消费欲望最集中的地方开花结果,而为它不断带来养料的,正是自己年轻时最想要的名气和而立后最不想要的曝光。
4
2001年4月,许知远加入刚刚创刊的《经济观察报》,担任主笔。一年后,他远赴美国采访了15位世界顶尖的经济学家。
许知远在美国的那一年,更像是一场提前了十四年的《十三邀》。
在94岁的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家里,这位在珍珠港事件后成功用自己的理论稳定美国物价的老人对许知远说,自己赞成全球化认同普世价值:“如果IBM在三四个国家做生意,而不是在一个国家里生产武器,那它就不会盼着打仗。”
在跟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希勒聊天时,许知远问他,如果把互联网公司和福特汽车相比,两者都伟大吗,对方回答都伟大。
许知远又问,那比尔·盖茨和亨利·福特也一样伟大吗,对方说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这两个人的名字肯定会被一百年之后的人们记住。
在《经济观察报》的前两年,是许知远和这家报纸的蜜月期,领导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同事也给了他很大的支持。
在这些自由和支持下,许知远思想家的气质得以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文章善于旁征博引、借古喻今,让初生的报纸有了大报的视野和格调。
经济观察报时期的许知远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报社2003年的年会上,社长邀请许知远上台为去年的优秀员工颁奖,结果他竟然在台上公然砸场。他说:“今年的奖项都给了不该给的人,这完全是利益平衡的结果,如果《经济观察报》这么办下去,就没啥希望了,我拒绝颁发这个奖项。”
说完后许知远就下台了,留社长一个人在台上凌乱。
从上小学起,许知远的父亲就经常对他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这句话更像是调侃自己的生活,对儿子则尽力给其最大的自在。父亲一边帮许知远逃离亲戚朋友的无穷要求,一边希望他学经济出国读书、定居。
当得知许知远的文章受到批评时,经历过文革的父亲才忍不住给他打电话说,你不要太肆无忌惮了。
2005年8月,许知远和多位评论部的同事辞职,包括于威、史彦、邵颖波、黄继新和张帆,其中于威去了搜狐网当总编辑,现在是单向空间的CEO;黄继新则历经搜狐、周末画报和创新工场,现在是知乎的联合创始人。
在辞职的公开信中,许知远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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