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日，南大周末剧场之八 《进化》 完成了第5场的演出。

在前两天的观剧团招募中，共收到32名同学的短评。我们从中选出5名，组成「黑匣观剧团」 进化小分队。

《进化》一方面讲人类文明所共同追求的平等意识和规则意识与无法逃避的丛林法则之间的冲突。北京通过“五证”以及其背后一系列摸不透的潜规则来限制外来人口，李芳芳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这个城市却像不认识她一样，为她设置着各种各样的阻碍，让她难以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美国也拒绝着女主人公，她一旦被发现怀孕，就会被遣返回国，还要丢掉饭碗。人类渴望向上爬，就像喜马拉雅山南边的猴子，已经爬上来的人们却想尽办法阻碍他们攀登上去，这些阻碍就像是喜马拉雅山的严寒，但人类就像是不知寒冷的猴子仍然具有攀登的渴望。

另一方面，《进化》也向所有人提出了一个疑问：是否人类实现了攀登，就真的可以获得理想中的幸福？结尾试管摔碎的那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格外具有力量的。男主角近乎崩溃地站在舞台中间，背后母亲的声音传过来，一声一声的呼唤好像是在说：当美国人的爹，美国人的奶奶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事吗？美国是不是好的，本剧中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现实中，美国并不全是一片光明。喜马拉雅南边的猴子想要跃到北边，除了他们能不能跃过去之外，其实有一个更加值得思考的问题：北边，其实比南边更加寒冷，但是猴子们还是前赴后继地尝试跃过去，就像不断尝试着定居在北京，移民到美国的人那样。

这是一个关于人类社会本质的故事。

北京的年轻人为了当美国人的父母在飞机起飞前做最后一次怀孕尝试，河南农民为了在北京扎根忍受了这个城市最“冷酷”的一面，喜马拉雅山南麓的猴子为了未知的命运翻过雪山。

初看本剧，一个问题始终在脑中盘旋，人类社会，究竟有无自由？如果有，那可不可以不进化？

后来才发现这部戏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悲剧，它揭示了经过几千万年的进化，人终究是动物，人类社会不过是一个超大号的动物群落。同时，人类与自然关系问题终将是无解，选择跟从自己意志不进化的生命终将被自然所吞没。自由，永远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当无数革命者挥舞着镰刀锤子砸碎了套在他们身上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骄傲地宣称从现在起我是自己绝对的主人，他们举目四望，视线里再无一个压迫者。回头看看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仍是一个有趋利避害本能的动物。这种本能始终压迫着我们，认为学校不好，所以去名校，哪怕忍受高昂的学费；认为工作不好，所以要高薪工作，哪怕忍受着领导的谩骂；认为国家不好，所以移民，哪怕在外国被当做二等公民。怕在环境大潮中灭绝的恐惧仿佛打在基因上的锁链，不甘心被其裹挟却永远无法挣脱，叔本华痛彻心扉地低吟，人类是多么可悲！

所以我想最勇敢的动物或许不是翻过世界第一大雪山的猴子，而是那千万年不曾进化的鳄鱼。只有它们才敢以自己的本貌对抗这物竞天择的世界，在阳光下沐浴，然后静静地欣赏沧海桑田的变迁。

对于猴子来说翻越喜马拉雅山漫长又艰难，对于高知夫妇来说17分钟生下一个美国孩子也绝非易事，但为了同一个进化的目标，在有着「民间智慧」的司机师傅的循循善诱和自身欲望的驱使下，夫妻双双求生娃，引出了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造人行动。粗而不俗的荒诞情境和简明有趣的舞台调度让观众哈哈大笑。而在造人行动中又包含着「民间智慧」和「官方智慧」的碰撞，夫妻之间亲密关系的处理，制度和个人的关系等等这些又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问题，令观众在笑之余多了一份思考。剧尾安歌的希望随风而散，而地面的缓节和老李却在幸福的微笑。

荒诞的行动最终没有收获美满的结局，但不代表荒诞的行动就此消失。人类进化的欲望不会停止，进化带来的问题也是如此，是选择「关关难过关关过」一路向进化高歌猛进，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重新再审视自己的人生追求，相信看完以后观众心里会有自己的答案。

贯穿《进化》始终的“猴的寓言”，以其粗粝、野蛮与狂放，剥下了现代文明以文雅与宏大词汇粉饰，以自由与平等自诩的虚伪面目。司机老李与安歌舒缓节夫妻俩共同坐在狭小的车厢里，庞大的社会空间与逼仄的个人空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即便车中人的身份有底层与中产的区别，然而他们共享的称谓“北漂”极具讽刺意味的暂时消解了所谓的阶层，人和人的差别，不过是山南山北的猴，关键一个字：争。

对中国人来说，美国的意义更为复杂，一方面它曾以傲慢的大国沙文主义和民族主义心态制造出诸如“黄祸”这样的侮辱性词汇，且苏联解体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阵营冷战的余波也仍未消失。另一方面，它又是民主、自由和财富的代名词。我们的社会主流话语是对美国及其文化正义凛然的拒绝，但也不乏对美式价值观谄媚和恭顺的声音。而美国这一地理景观在当下中国社会语境中的复杂性，在老李与舒缓节的对话中也以喜剧性的方式充分呈现出来。

北京因为其特殊的政治意味，曾经是老一代人的精神归宿。尽管李芳芳这些他者们不顾一起地试图融入他们所处的社会，北京却抹杀了他们同其他人的差异性和独特性，消解了他们所有的努力。正如北京从精神地标降格为北漂的某种创伤记忆，人们曾经基于一种超验目标之伟大而无限求索的英雄式乐观主义，也悲剧性的降格为内心不安的骚动。北京与纽约，变成了两座悬浮的地标，它们象征着更美好的生活，但正因它们是悬浮着的，因此那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

二刷《进化》，走出黑匣子仍然感慨：没有人能否认它的精彩。

喜马拉雅山以北住着穿过世界第一峰的猴，四方的灯光框住北京城里无数年轻和老去的灵魂。故事发生在一辆小小的出租车上，从无到有，从低到高，“进化”可以很难，也可以很简单。它可以是漫长的一生甚至几代人的跋涉，也可以是两颗蓝色药丸和十几分钟的冲刺。

整部戏的节奏很好，起落缓急的拿捏恰当，台词的张力很足，能抓住观众的兴趣，也能引起更深刻的思考。演员更不必说，司机操着河南口音的“猴子进化论”对上舒缓节字正腔圆的“核心价值观”，还有安歌悲情而不做作的“厕所回忆”等等，都是很出色的表演。

猎食的绿眼狼狗，拾起方向盘的大猩猩，躲在屏风背后的猪猴狗牛，还有传说中越过喜马拉雅的猴，极具象征意义的设置，将本剧自始至终的讨论具象化，仿佛我们和它们一样在这个丛林里，为法则所支配，只是我们名为人类，它们被称为动物，我们依然有兽性，它们也存在文明。

这部戏的主创并没有为观众在“美国人的老子“和”北京人的孙子“之间勾出选项，在宇宙普世的进化理论中，它是正确的，而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却在原始中看见文明，在进化中实现倒退。越往深处走，我们越回到起点，它如此被广为接受，也如此自相矛盾。

无论如何，这部戏是成功的，从文本上，从表演上。坐在黑匣子里，我的悲喜被他们如此轻易地牵动着。或许多年以后，在夜晚的北京城，凌晨的高架路，摇摇晃晃的出租车上，望着窗外霓虹闪烁，灯火不眠，会回想起那句

“你，想当美国人的老子吗？”

本期编辑：苌明珂 / 视频剪辑：谭思远

剧照摄影 ：谭思远、吕老师  / 绘图：王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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