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锦鲤体质”的中日友好人士

“官二代就能为所欲为吗?

你支持共产党我们一样抓你!”

“抱歉,官二代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就是共产党,

你们一样不敢抓我!”

...

“少爷,慢走。”


楼主要讲一个中日友好人士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官二代,叫宇都宫德马。这位人物,光看名就像个干大事的。宇都宫是个源自贵族的姓氏,其源流可以追溯到日本南北朝时期,虽然各个分支高低贵贱不同,但是起码也得是个武家出身。德马同学的直系先祖,叫蒲池贞久,是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蒲池贞久的后世分成了两支,一支沿用蒲池这个姓氏,另一支则改回祖先姓氏,也就是宇都宫。

▼ 宇都宫德马 

在百度百科上,宇都宫德马被描述为中日友好协会会长,日本著名中日友好人士,日本政界著名斗士。稍有些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在TG的话语体系下,当过中日友好协会长,被誉为著名中日友好人士的人物,基本是个九死一生的共产主义战士,并且都有一段呕心沥血的峥嵘岁月,比如远渡重洋参加八路,在前线策反日本皇军什么的。宇都宫德马是个共产主义战士不假,但门阀背景和勋贵身份让他自出生起就自带“锦鲤体质”,一方面日本政府一波又一波弹压伴随着宇都宫德马花样“作死”紧随而至,另一方面十分硬核的家族背景又使他免于过早为主义献身,从而让他作为日本政坛中的长期反对派从战前活跃到战后,并为中日邦交正常化、日苏邦交正常化和日朝交流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 一个共产主义者的养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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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贺武人 | 行伍世家

宇都宫德马的父亲叫宇都宫太郎,出生于1861年,日本明治维新风起云涌的前夜。宇都宫太郎的生父是佐贺藩藩主锅岛家的藩士,名曰龟川贞一。宇都宫太郎是以养子的身份进入宇都宫家的。佐贺藩作为几个共同谋划倒幕运动、推动明治维新的西南雄藩之一,先于明治维新开启了近代化。明治维新后,佐贺藩因废藩置县撤销,藩主锅岛家族成为日本华族。宇都宫太郎的妻子寿满子即来自锅岛家族。

作为武士后代,宇都宫太郎很早就投身行伍,1879年他进入陆军幼年学校,而后又进入陆军士官学校,1885年毕业正式加入日本陆军,从尉官开始,一路攀爬,历任陆军参谋、日本驻英国大使馆武官、步兵第一联队长、参谋本部第二部长。1909年晋升为少将。

1911年,中国爆发辛亥革命,本来这个事情和宇都宫太郎没有太大关系,但是由于他个人反对日本政府保护清廷的态度,并同情中国革命,和北一辉、宫崎滔天这样的民间人士一样,他暗中联络三菱合资会社的社长,为革命党筹措资金。1913年,宇都宫太郎在中国·朝鲜旅行视察期间,专门会见了黄兴和袁世凯。除此之外,宇都宫太郎还是秋山好古的好朋友。

▼ 宇都宫太郎的日记 ▼


从宇都宫太郎的对华态度来看,他可能深受泛亚主义影响。不过比他在日本亚洲政策上的观点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耿直的性情。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治实际上受到推动明治维新的藩阀的支配,陆海军之间的不和也源于此,支配陆军的萨长州和支配海军的萨摩阀围绕陆海军人事问题龃龉不断。作为陆军要员,宇都宫太郎一直是反长州阀的急先锋,在其日记中,不乏对长州阀赤裸裸的抨击。

1914年,宇都宫太郎晋升中将,历任第7和第4师团长,1918年就任朝鲜军司令官。1919年晋升大将。次年八月去世。

宇都宫德马出生于1906年。作为出生在行伍世家的孩子,德马在少年时便被父亲送去陆军幼年学校,大概宇都宫太郎希望德马子承父业,然而德马却对军旅生活毫无兴趣,便中途退学,到水户高等学校读普通高中。此时正是日本从大正时代步入昭和时代的时期,在“大正民主”风气和昭和时代早期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下,马克思主义、自由民权、政党政治成为当时风靡日本左翼群体的时髦思想,而德马也在高中时代倾倒于马克思主义,而这一思想转变日后深刻地改变了德马的命运。

1925年,高畠素之翻译的日文版《资本论》出版,社会主义思想的学术研究蔚然成风,大批深受左翼思想影响的学生云集高校,各大学相继成立社会科学研究会。而此前,日本共产党也在共产国际的指导下于1922年秘密成立。宇都宫德马的共产主义启蒙是在水户高中时的学长小川正雄的影响下完成的,那时水户高中已经组建了社会学研究会,在研究会中,宇都宫德马阅读了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在同仁们的影响下,宇都宫德马不仅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理论,还串联包括东京大学在内的其他高校社研会,投身社会运动,从反对学校军事教育,到调查小农生存状况,再到参加无产阶级权利运动。在进入大学前,宇都宫德马已经在理论和实践中充分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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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岁月 | 导师河上肇

1928年,宇都宫德马考入京都大学经济学部。宇都宫德马选择京都大学的原因有二,一是远离东京,不至于让母亲担心,二是当时政府已经加强对左翼运动的弹压,宇都宫德马便要以明治维新志士的心气激励自己。除此之外,宇都宫德马和其他三个一同考上京大的同学还有一个共同的动机,在这里能遇到他们一直以来仰慕的学者,日本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先驱河上肇教授。此时日本刚步入昭和时代两年,日本人还未意识到这个时代将会书写怎样的历史。

▼ 河上肇教授 ▼

可能很多人不太熟悉河上肇教授,河上肇是大正昭和时代日本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继高畠素之之后,《资本论》其余部分的日文译本即出自河上肇之手。1928年宇都宫德马在京都大学与来自水户高校的同学一道组织读书会,参与社会科学研究会,并继续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实践。然而1928年也是河上肇教授命运转折的一年。一场由民间右翼和官方保守势力串联发起的反共运动悄然席卷日本,除了河上肇教授,宇都宫德马也被卷入历史的洪流。

由于受到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和苏联十月革命影响,大正年间伴随着政党民主政治风气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潮和无政府主义言论也在日本社会风行起来。处于对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恐惧,日本政府于1920年着手社会治安立法,以监控包括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在内的社会运动领袖,并将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视为紊乱朝宪的洪水猛兽。虽然正式的《治安维持法》要到昭和16年(1941年)才正式实施,但是在大正年间(1925年左右),通过相关立法工作将否定国体、否定私有财产制度、从事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运动入罪。在大正时代政党斗争激化的同时,民间左翼与右翼的激烈冲突也日渐凸显。东京大学教授森户辰男成为大正年间日本政府收紧社会思想的一大牺牲品,森户因在东大学志上发表了关于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研究的论文而因言获罪,虽然政府检举基本是在断章取义,但此事件搅动日本学界和政界,明治元老山县有朋竟亲自出面批复,称学者应该成为社会思想的检查员,而非社会革命的鼓动者,学者煽动革命思潮实乃亡国之举。在山县有朋的批复下,森户教授被当时日本最高法院大审院裁决有罪。

至昭和时代初年,共产党和左翼问题已经引起了日本政府及两朝元老的注意,特别是日本大学中,有左翼倾向的教授和学生日益增多,社会主义思潮促使各大学纷纷成立社会科学研究会,并实现了全国串联。昭和三年(1928年),“三一五”大检举事件爆发,这是日本政府专门针对共产党进行的大清洗。当时的日本共产党只有400余名党员,然而日本政府共检举了1500余人。“三一五”大检举很快波及到学界,文部省指示各大学解散社会科学研究会,并清退左倾教授。文部大臣还专程约谈了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的校长。而河上肇教授则因为官方点名而不幸中枪。

河上肇教授是当时日本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领域的明星。与后世的认知少有不同,在昭和时代初期,马克思主义并没有被立刻取缔,相反,昭和2年到3年可谓马克思主义文献全盛期,著述颇丰的河上肇教授功不可没。除了翻译《资本论》,河上肇还在大学课堂上讲授马克思主义,并著有《资本论入门》《经济学大纲》等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一个名为改造社的出版社也在昭和3年出版了一元本的28卷《马恩全集》,所谓一元本是改造社在大正年间开始出版的系列文库,因一册只售一日元而得名。在大学里,河上肇教授不仅课上侃侃而谈、引人入胜,日常中也对学生生活多有照料,颇受学生欢迎。河上肇教授还办过多份杂志,不过因为这些杂志均以介绍马克思主义为主,几乎是办一份就被查禁一份。

▼ 河上肇教授的《资本论入门》 ▼

“三一五”大检举之后,河上肇教授不得不辞去教职。离开大学的河上肇教授决定投身社会运动,进而与日本共产党保持密切联系。河上肇教授支援日共的一大方式就是不断给钱。因河上肇教授之前的著书都颇为畅销,丰厚的版税令河上肇教授一时家财万贯。不过这些家财在几年中被河上肇教授倾囊捐赠(每月至少一百日元,相当于现在20万日元,人民币万元左右),几乎只要关乎共产主义运动,河上肇教授都会慷慨解囊,不过也有传言说,很多骗子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去找河上肇要钱。因为大笔捐款,河上肇教授成功引起了日共高层的注意。当时日共活动已转入地下,主干人员都是通过上级接头人联系,但河上肇因为慷慨出资得到了日共核心领导的“接见”。

但话又说回来,中共特科有多传奇,日共地下党就有多废材。当时的日共核心主要有三个人,风间丈吉,岩田义道,和一个叫松村的人,其中松村负责管钱。然而这个松村的真实身份是特高课的特务。结果日共组织被秘密警察一网打尽,而河上肇教授不仅家底耗尽,还被捕入狱。在狱中,警方希望河上肇发表一篇信仰转变书,以资宣传之用。不过河上肇教授依旧坚持信仰,仅发表了一篇个人声明,表明不再参加社会运动,退回象牙塔专心学术。

宇都宫德马进入京都大学的时间距离河上肇教授离任不远,虽无更多详细资料,但我们可以推断,河上肇对德马言传身教的时间还是十分有限的。不过,虽然河上肇离开了京都大学,但其他左翼教授仍在坚持,德马与其他左翼学生一道,活跃在社科研究会中。另一方面,右翼和日本政府掀起的风暴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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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岁月 | 红色“官二代”

昭和八年(1933年),京都大学又发生了一起教授因言论获罪事件,此次事件的核心人物叫泷川幸辰,是个法学教授。事件的起因是1932年泷川教授在中央大学的讲座上讲述其关于托尔斯泰刑法观念的研究时,因采取客观主义的立场,谈及罪犯犯罪的社会背景问题,被文部省和司法省视为宣扬无政府主义而政治化。

 在右翼和官方的鼓噪下,保守势力为泷川罗织其罪名,其中包括泷川反对政府强制各大学进行的军事化教育,以及泷川是留学生组织三国学生会的指导教授。这个学生组织里有好多中国留学生,反对日本挑起“九一八”事变并侵占东三省。在泷川著作《刑法读本》最早版本的封面,有一张中国女性身着旗袍的照片。这是位中国留学生,名叫侯玉芝,照片是她对泷川教授一直以来照料留学生的答谢,不曾想这张照片也成了司法省判定泷川的“罪证”。

泷川事件引发了轩然大波,除东大外的全国高校联合抗议。但事件也引发了民间右翼的疯狂反扑,其中有个代表人物叫蓑田胸喜。和所有知名右翼人物一样,蓑田胸喜疯疯癫癫地投身右翼运动据说也是因为受到了皇道魔性的感召。彼时的右翼和当今其实无太大区别,主要活动是打嘴炮和办小报。蓑田胸喜就创办了一本右翼杂志,名曰《原理日本》,其中大肆鼓吹皇道不可撼、神国不可侵的国粹主义思想。面对这些左翼教授更是极尽骂街之能事,竟然整期整期地撰文抨击河上肇、泷川幸辰这些左翼学者,甚至连美浓部达吉这位并不左倾的宪法学者都无法幸免。不过长期以来,蓑田胸喜一直苦恼于自己的杂志销量上不去。

▼ 蓑田胸喜 ▼

泷川事件让蓑田胸喜找到了一次发泄的机会,他对京都大学的怨念早在四年前就已形成。那时的由头和宇都宫德马颇有关系。简单说就是昭和四年(1929年)的时候,蓑田胸喜深感国家忧患,便要亲自出马到各处去演讲抨击左翼的“祸国之举”,而此时正值昭和三年“三一五”事件和昭和四年“四一六”事件之后,左翼学生组织已被悉数破坏,而之前演讲会一直是左翼的天下。估计蓑田胸喜觉得自己可能不会挨揍,并能顺利携右翼老小占领校园。在京都大学当局和右翼学生强行安排下,蓑田胸喜得到一次京都大学内部演讲的机会。这位大兄弟也生怕搞得事情不够大,演讲开场就大声批判河上肇,称其研究态度片面。然而台下听众几乎都是河上肇的拥趸,会场瞬间炸锅,蓑田胸喜每讲一句都引来骂声一片,学生们群情激愤,声音盖过蓑田胸喜和主持人,最终蓑田胸喜在短暂地怀疑人生后仓皇逃窜。

整个事件看似滑稽,但实际上是宇都宫德马与另外两位学生领袖水田三喜男和胜间田清一共同组织的,虽然三人都平安活到战后,并活跃在战后日本的政治舞台上。但就当时的时局而言,这么做的风险极大。但是德马毫无畏惧,这种勇气一半来自共产男儿的牺牲精神,一半源自父亲的权势,此时德马父亲已经是中将师团长了。把右翼头子从学校讲堂里轰出去这种事情对于宇都宫德马而言不过蜻蜓点水。在1928年9月,他就因为组织学生运动而被警察拘留了一次。

1929年,由于日共组织于前年遭到破坏,逃脱检举的党员渡边政之辅、锅山贞亲等四人重建中央委员会,并着手恢复全国党组织。2月,大门英太郎受中央之命赴京都重建地方组织。为尽快恢复党组织,大门先组织起京都电车司机成立工会,并通过德马的同学邀请德马担任书记,宇都宫与大门等人又组织起电车司机读书会,之后宇都宫还担任了关系学联委员长。然而刚到4月,日本政府再度加强弹压,又一波检举接踵而来,此次检举被称为“四一六事件”,宇都宫等19人遭到检举。不过这还没玩,宇都宫德马因为在论文中对日本皇室大加批判,在1929年底被诉以不敬罪,不得不从京都大学退学。第二年1月,论文案尚在审理中,年轻气盛的德马便在另两位日共中央委员佐野学和田中清玄的邀请下加入共产党。结果到了2月就爆发了“京都学生共产党事件”(又称“二月事件”),一大波检举再次杀到,已经回到东京的德马受到波及而被警察逮捕。

由于已经近在家门了,德马终究还是没能避免母亲的担忧。但是这位锅岛家出身的贵族小姐由于爱子心切,充分展现出武家的勇武气魄,直接杀到警察局质问警长:我儿子是不是被你们一个巡查抓了?并要求立刻放人,被拒绝后又撂下一句狠话:老娘去叫宪兵司令官了,你觉悟吧!

然而这次宇都宫德马真的麻烦大了,由于花样“作死”,宇都宫德马不得不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半。狱中生活实际宣告了宇都宫德马作为共产党人政治生命的结束,但宇都宫德马作为企业家、反对派和各种友好人士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 拥有营商才能的反对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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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反思 | 信念转变

百度百科处于对一个共产主义者的尊敬,将宇都宫德马的监狱生活形容为饱受严刑拷打。但实际上没什么人敢打这位司令官家的少爷,相反,德马在监狱中读了一年半的书。宇都宫德马自己回忆到,狱中的环境令读书效率非常之高。他在监狱中广泛阅读了经济学相关的知识,并深受石桥湛山自由主义者的影响。同时宇都宫德马也开始了自我反思,他开始觉得自己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抱着“殉道者”一般的信念,也不是醉心共产党的人士。于是乎他和河上肇教授一样,在狱中写了转变书,但与河上肇不同的是,宇都宫德马没有做折中方案,直言自己应该不是个共产主义者,自己应该是个自由主义。虽然说这份转变书敲碎了共产男儿的身份,但是德马可没说自己再也不当反对派了。再者,就当时日本政府的官方标准,信念转变与否的标准是是否反对天皇制,以及是否接受苏联的政策指导,即便不放弃社会主义信仰,也是可以出狱的。

更微妙的是法庭的审判,一手入党,一手批判天皇的德马本来要被判处四年有期徒刑,但地方法庭念及德马出生名门,家里上下一众女性,他又是个顶梁柱,何况已经表明立场转变了,就予以特赦,仅判处两年徒刑,并缓刑三年执行。此时德马的母亲最为激动,深感自己每天思念亡夫,数年苦心没有白费,儿子终于转变了,自己也能重见世人了。

宇都宫德马的蜕变,也可以说是暂时脱离政治的权宜之计。不过之后的德马确实成了一个自由主义者,只不过是战斗的自由主义者。


▼ 针对大日本帝国提出小日本主义的石桥湛山,狱中的宇都宫德马开始受到他的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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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时间 | 报纸上的反对派

出狱后的德马首先展现了自己的商业才能,通过投资与“九一八”事变有关的军需企业的股票,宇都宫德马攫取了第一桶金。1938年,宇都宫德马用这些资金成了一家名为米诺法根的合资制药厂,生产眼药水。德马就此跻身实业家行列。

在宇都宫德马纠缠于共产党检举事件的时期,日本上下翻天覆地,“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在战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1936年日本与德国签订《反共产国际协定》确立同盟关系,而后德意日三国同盟成立。战争的阴云已经挥之不去了。

作为一个天生武德的斗士,让宇都宫德马不操心政治是不可能的。1937年一月,宇都宫德马通过自己与《读卖新闻》经济部部长的关系,化名高杉俊辅,开始了专栏作家生涯。高杉俊辅这个名字来自长州阀代表高杉晋作和伊藤博文的幼名。这个笔名似乎昭示了宇都宫德马与父亲为数不多的共同点。在每周一篇的《读卖新闻》专栏上,宇都宫德马以自由主义之立场分别批判了日本当时的官僚统制、军部独裁和战争道路。

▼ 近卫文磨 ▼

对于官僚统制,宇都宫德马故意在报纸上揶揄日本政府,说现在的政党和官僚,都是在明治时代伟大英雄们手掌上成长得过度悠闲。在宇都宫看来,“九一八”事变是日本经济膨胀的产物,而官僚统制经济下,大量资本被国家投入到殖民扩张运动中,造成政府赤字扩大,国内民不聊生。统治大众的唯一方式,是予其希望,促其自律,而官僚政治则是侵夺大众的希望,毕竟国民心底里还是憧憬自由,渴望和平向上的生活。对于不当权力支配下国民动荡不安的政治体制,宇都宫德马予以无情鞭挞。

▼ 流产的宇垣一成内阁,此人实际上是日军内部皇道派与统制派之争的核心人物之一 ▼

1937年,广田弘毅内阁倒台,虽然宇垣一成被指名为后继者,但由于军部杯葛,宇垣一成内阁最终流产,陆军大将林铳十郎出面组阁。林内阁大量启用财政界要员,因而林内阁被称为“财军抱合”内阁。林大将作为行伍出身的首相,其政策不敷民生,以国防政策为指针,推进日本总体战国防体制的完善和巩固。谓其“先军政治”也不过分。对此,宇都宫德马称其为以狭隘机械主义洞见政治,日本人民听凭强力命令,以军队式的精确性向左转、向右转。不过好在林内阁只持续了几个月,同年6月,第一次近卫文磨内阁成立,对于近卫文磨,宇都宫德马最初抱以热情期待,认为近卫文磨这人给予国民以明朗的印象,对于军方将国民视为奴隶、将国土视为训练场的思想毫不偏袒。然而遗憾的是,尽管近卫文磨试图在卢沟桥事变后阻止战争扩大,但事与愿违。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次年日本确立“大东亚共荣圈”战略,建立一国一党式法西斯体制,解散全部政党,成立大政翼赞会,近卫文磨出任总裁。1941年,由于美日外交关系的恶化,近卫内阁宣布总辞职,东条英机继任首相,太平洋战争随即爆发,日本彻底陷入战争泥潭。面对暴走的军部,近卫内阁也无力回天,而宇都宫德马则大为失望,站到了法西斯道路的对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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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时间 | 少数派中的少数派

嘴炮之余,宇都宫德马也没闲着。在战争前后,他曾两度到访中国。第一次是在“二二六”事件前后,他因为大量购入满洲自动车交通公司的股票而被董事会委以重任,派遣到东北。第二次是在太平洋战争开始时,被在山西省任职的朋友叫去的。然而出访期间,宇都宫德马未作什么评论,反倒是第二年,德马发论,呼吁日本从满洲以外的中国国土上撤兵,与中国保持和平。

同时,宇都宫德马还去创业当起了小企业主。其创办的制药公司在1938年至1941年期间效益还不错,然而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本加强了对国内物资的管制,资金、原材料、劳动力的获取和补充都变得十分困难,宇都宫德马苦苦维持着自己的公司,充分体会到了小企业主的辛酸。这段经历对于他战后加入自由党似乎有着深刻地影响。为了企业经营,德马不得不去和陆军兽医学校合作开发军马用的营养药品。


你说我一个卖眼药水的怎么就去治疗军马了呢?

苟那啥...岂那啥...


由于忙碌于企业经营,德马不得不在1938年3月暂时停更自己的报纸专栏。但是战争期间,宇都宫德马并未沉默,依旧保持其反对派本色,对于日本的战争行为和对华政策大家批判。当时反战的政治评论家中,宇都宫德马欣赏的石桥湛山广为人知,石桥与当时官方的“大日本主义”和“大东亚共荣圈”意识形态背道而驰,提出了“小日本主义”主张。不过石桥的批判并未涉及到日本的官僚统制体制,而德马从国政方针到政治体制,全都批判了一番,可谓少数反对派中的极端异类。但是由于战时日本的社会管制,宇都宫德马的言论也就淹没在战争机器的轰鸣声中。


▼ 宇都宫德马制药公司的产品 ▼



- 战后日本的外交破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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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到55年体制 | 步入政坛

1945年,战争在原子弹的爆炸声中画上了句号。宇都宫德马和他的小药厂终于熬过了艰难的时光。随着联合国军的占领,日本社会被按下了重置按钮。1945年开始,在占领军最高司令部(GHQ)的管制下,日本开始全面社会改革,从解体财阀,清除垄断,废除贵族制和地主制,到语言文字革新,日本迎来了美式民主全方位的洗礼。

1945年10月到12月,由于党禁解除,以共产党再建为起点,社会党、自由党、进步党、协同党等大小政党先后出现,工会农会等组织相继发展。然而由于GHQ采取清除军国主义者的政策,除共产党外的大小政党均受到冲击。在1946年的总选举中,日本政治到了混乱的极点,自由党意外地成为第一大党,自由党与进步党联合组阁,第一次吉田茂内阁成立。

此时的宇都宫德马延续着战争中的反对派立场,从吉田内阁一路批判到官僚社会主义。不过在1948年,德马获得了进入政坛的机会。1949年,德马作为民主自由党的候选人参与议会选举,不过初战惜败。1952年,宇都宫德马再次以自由党候选身份参选,经过一番苦战,终于以第2名当选。

三年后,自由党和民主党合流,共同组建自民党,开启了日本战后长达50余年的自民党一党独大的55年体制。作为自由党成员,宇都宫德马的身份又转变为自民党党员,然而关于自由与民主两党的合并问题,宇都宫德马同样持反对态度,认为两党合并之所谓“保守合同”根本不是基于政治主张,无非就是凑人头而已。从此开始,宇都宫德马成为自民党内部的反对派,其主要政见,除了延续战前反对官僚统制外,还涉及日本的亚洲政策、对苏政策及军备重建等问题。虽然德马这种一直和主流背道而驰的风格让很多人敬而远之,但是其在对苏和对华问题上的远见,却为推动日苏邦交和中日邦交的正常化产生了十分积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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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外交 | 对苏交涉

战后日苏关系并非很快恢复,主要原因在于苏联因北方四岛主权归属问题拒签《旧金山和约》,日苏间的战争状态实质上没有结束。另外,日苏之间也有许多战争遗留问题,比如渔业、通商、战俘等。而且,由于苏联是联合国五常之一,没有苏联的同意,日本连联合国的大门都进不去。对苏修好已经实质上关系到日本的核心国家利益。

吉田内阁时期,由于吉田茂一直担心恢复日苏邦交会导致共产主义对日本的全面渗透,故而对苏联交涉采取消极态度。不过之后的鸠山内阁则一改吉田的消沉,致力于与苏联及中国改善关系。鸠山内阁主要政策之一,即恢复国交,提升日本国际地位,实现独立自主。另一方面,斯大林于1953年逝世,赫鲁晓夫的“和平共存外交”大幕拉开,可以说对于日本是个重大利好。同时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东亚局势有所缓和,又给日本留下了一定的活动空间。

▼ 从战犯转身成为首相的吉田茂 ▼

不过日苏国交问题不仅限于外交方面,对苏外交同样关乎日本国内政局,特别是北方四岛问题和对共产主义的恐惧,造成日本国内政坛中对苏消极派和积极派的对立。战后的宇都宫德马虽然在立场转变下对共产主义国家抱有戒心,但他很快意识到日本与其他国家和平共处的必要性,进而在舆论中强调日本应自信自主地推动对苏关系,不要用不明真相的宣传内容去忽悠民众。1954年世界和平大会召开,宇都宫作为日本代表团成员参与会议,不少共产主义国家代表团也出席会议,这在当时冷战的大背景下,是为东西阵营相互交流的宝贵契机。虽然会议在日本国内被抨击为“苏联的和平攻势”,不过宇都宫德马不以为然,这次会议给他提供了一次游历欧洲与苏联的机会,让他近距离接触到了欧洲各国的社会生活。在苏联他亲身感受到苏联人生活物资的贫乏,但又不得不敬佩苏联领导人对科学研究的重视。这一段旅行让他对欧洲和苏联的情况有了详细的了解,为他破除片面的意识形态宣传提供了资料基础。

1955年开始,日苏两国开始了艰难交涉,其中波折不断,甚至美国出面反对。不过在1956年,鸠山首相还是实现了对苏访问。最终日苏两国在搁置领土争议,不缔结和平条约的情况下,实现了邦交正常化。

▼ 鸠山一郎内阁,鸠山一郎是日本著名友华人士鸠山由纪夫的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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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外交 | 中日关系正常化

战后日本对华问题要比对苏问题更为复杂。由于中国内战造成的两岸分裂,在中美建交和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之前,撤退台湾的国民政府一直作为西方阵营中的中国代表与日本维持外交关系。1952年,在美国的压力下,国民政府与日本缔结《日华和平条约》,作为《旧金山和约》的延伸。这一举动造成了战后日本与北京方面的敌对。

虽然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里,中日之间尚未恢复外交关系,但50年代开始,日本自民间至政界都认识到恢复中日交流的重要性。1953年日本参众两院通过《日中贸易促进决议》。在1954年的世界和平大会之后,参会的日本议员在访苏归途中借道访问中国,得到了周恩来总理和廖承志的接见。先行回国的宇都宫德马虽然错过了这次访问,但是在同年中国国庆节前,同40余名日本议员访问中国。这两次访问为日后中日两国增进相互理解,促进友好关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 岸信介 ▼

1956年日苏邦交正常化之后,日本朝野对中日邦交正常化期待颇高,此前几年,周恩来总理也多次释放善意。然而由于日苏恢复外交关系后,美国担忧日本与中国恢复国交,要求日本不要与中国过度交流,在美国的裹挟下,鸠山内阁终究没能实现对华外交。鸠山下台后,石桥湛山上台执政。在战争前后就主张小日本主义的石桥湛山上台伊始,便采取了更积极的对华政策。宇都宫德马建议石桥内阁,加强与亚洲各国的交流,走独立自主的外交路线。然而由于石桥意外病倒,石桥的一系列主张并未付诸实践。而令德马捶胸愤恨的是,石桥竟然点名岸信介为下一任党总裁,岸信介继任首相后,立刻开始右倾路线,采取强硬反G和反华姿态,此前中日关系打下的良好基础遭到逆转。

1958年,日本发生“长崎国旗事件”,所谓“国旗事件”是指当时在日本的中国通商代表部在长崎办公地点悬挂五星红旗,此举遭到台湾方面的阻挠,岸内阁则以民间通商代表不予特权为由,拒绝承认其悬挂国旗的权利。此举引发了北京方面的强烈批判,称岸信介是与六亿中国人民为敌。随后周恩来提出了中日外交三项原则:1、日本政府不得敌视中国;2、日本政府不能追随美国制造“两个中国”的阴谋;3、不得妨碍中日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发展方向。不过岸内阁并无缓和对华关系之意,面对岸内阁的倒行逆施,宇都宫德马感到痛心疾首,斥其为极右,将行政权力凌驾于国民,搞意识形态下的东西对立,无视国民疾苦。中日关系遇冷的同时,岸内阁又因为美日安保条约问题挑起了日本战后最大规模的学潮。

1959年,石桥派亲华议员开始在自民党内外组织亲华团体。1960年2月宇都宫等成立跨派别组织“日中国交改善研究会”。12月又在自民党内成立“中国问题研究会”。到年底,自民党内部形成“中国问题研究会”、“日中国交改善研究会”、“日中问题研究会”三个组织,自民党内亲中派议员团体形成,围绕中国问题与党内亲台派团体形成明确对立,对日后田中角荣内阁的对华政策产生了重大影响。

▼ 池田勇人 ▼

岸信介倒台后,池田勇人上台。日本对华外交在池田内阁加强与亚洲国家联系的外交政策下有所起色。60年代由于中苏交恶,苏联撤走专家和对华援助,中国一时陷入经济困难,自民党内亲中派不失时机对华传达协助好意。不过由于池田内阁同时着力推动日韩友好与对台关系,引发北京方面的强烈反应,在短暂沉默之后,北京方面将池田勇人视为岸信介的一丘之貉。不过也是在1960年,宇都宫德马受邀率代表团访华。关于这次访华,德马自述目的有二,一是维持自民党与中国政府的非正式关系,探讨中日友好关系的发展道路。二是要对中国大陆的现状有个客观的把握。而中国方面的反应倒是不冷不热,关于宇都宫德马个人,由于中国方面事前了解到他此前加入共产党及日后思想转变的经历,对他并不抱太多好意,反而视其为“投机善变”的政客,对访华团多加防备。尽管当时两国之间芥蒂很深,周恩来还是在紫光阁与宇都宫等五人会谈三个半小时。宇都宫德马向周恩来传达了池田内阁的对华态度,并承诺日本今后将努力促进美国正确认识新中国。同时,德马还向周恩来保证,在联合国代表权问题上,日本将会转变态度,至少会投弃权票。可喜的是,在反对军国主义复活的问题上,二人取得了共识。

这次会谈给了德马极大的自信,让他觉得中日关系改善的前景十分可观。回国后的德马向日本社会传达了中方的一系列态度。有趣的是,此时德马采用了一种文明冲突的观念来描述中美冲突,他认为中国对美国的反感,既不是由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对立,也不是台湾问题,而是东西文化的差异和隔阂。反过来说,由于文化上的趋近,中国对日本抱有特别的亲近感,因此日本应该放弃“租借式自由主义”道路,将自由主义建立在国民情感和文化传统之上。

当然,这不是宇都宫德马最后一次访华,从1960年到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宇都宫德马几乎每年都要到访中国,会见周恩来总理与陈毅老总。常来常往之下,中日两国间的芥蒂也逐渐消融,中国方面对于这个“善变投机”的官二代也有了更加积极的认识。有谁曾想到,在毛主席与田中角荣历史性握手的背后,是宇都宫德马这群亲中派议员十年如一日的努力。

▼ 石桥湛山与毛泽东 ▼


-04-

最左派与反扩军 | 《裁军》杂志

由于宇都宫德马的一系列主张和对华活动,他在自民党内被视为“最左派”。在石桥湛山引退后,宇都宫德马遭到右派的疏离和孤立,党内右派阻止他进入内阁。1976年,宇都宫德马退出自民党并辞去众议院议员一职。

但宇都宫德马战斗的一生还未结束,一方面他以无党派身份继续参与政治,另一方面又成立宇都宫裁军研究室,创办月刊《裁军问题资料》,四处宣传和平主义,反对军备扩张。杂志是用德马自己的企业经营收入创办的,在销量不高的情况下一直苦苦支撑。直到2000年,宇都宫德马因肺炎去世,杂志也因为资金问题停办。

最终,这位官二代的战斗生涯在世纪之交画上了休止符。


关于宇都宫德马的详细思想,还有两篇论文可以参考。

刘守军 著 《宇都宮徳馬の思想史的研究 : 戦後から1949年の政界進出まで》人間・環境学 (2011), 20: 67-82,2011-12-20

https://repository.kulib.kyoto-u.ac.jp/dspace/bitstream/2433/154643/1/hes_20_67.pdf

刘守军 著 《宇都宮徳馬の思想史的研究 --言論と行動--》Kyoto University (京都大学) 2014-03-24

https://repository.kulib.kyoto-u.ac.jp/dspace/bitstream/2433/188808/1/dnink00683.pdf#search=~q~%E5%AE%87%E9%83%BD%E5%AE%AE%E5%BE%B3%E9%A6%AC+%E8%AB%96%E6%96%87%E4%B8%8D%E6%95%AC%E7%BD%AA~q~


后记


之前有人留言说,想看楼主写日本的左翼运动史。虽然时隔近一年,但是楼主一直记着。于是,楼主查阅了许多资料,但考虑到写成编年史似乎颇为乏味,于是楼主想抽出一些话题,集结成文。本篇即这一工作的产物之一。日后,楼主将继续汇总资料,描绘一些日本自近代开国以来的左翼运动剪影。所以,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共产主义的幽灵还将飘荡在楼主的公众号里。


从明治年间开始,作为贯穿日本政治史的一条线索,左右翼斗争绵延至今,除了左翼运动的历史,楼主还想收集整理一下日本右翼的史料,一来为了体现雨露均沾的公平性,二来,也是因为和左翼运动比起来,右翼势力承包了日本政治思想史中的大部分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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