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东波|汉诗、雅集与汉文化圈的余韵:1922年东亚三次赤壁会考论

汉诗、雅集与汉文化圈的余韵

1922年东亚次赤壁会考论

 

卞东波


【删节版原发表于《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本处为全文版。原文有注释,为方便阅读,注释从略,请参考原文】 

 

一、引言

            

东坡生前生后都受到当世和后世,甚至域外人士的喜爱,这种喜爱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就是东亚地区举办的“寿苏会”和“赤壁会”。所谓“寿苏会”,就是在东坡生日这一天,举行祭拜活动以纪念东坡。所谓“赤壁会”则是模拟东坡元丰壬戌七月既望的赤壁之游,举行游赏活动。当然“寿苏会”、“赤壁会”不仅仅是单纯的仪式性活动,其实质是一种集诗歌创作、书画欣赏及文物鉴赏为一体的高品味文人雅集。中国“寿苏会”在清代中期就已经流行,清代学者宋荦、毕沅、翁方纲等人都举办过寿苏活动  


同属东亚汉文化圈的日本在江户时代和近代都举办过多次“寿苏会”和“赤壁会”。江户时代,被称为“宽政三博士”之一的柴野栗山(1736-1807)“常钦慕苏公,壬戌夕会诸名士”。从宽政十二年(1800)开始,一共举办了三次赤壁会。日本近代最有名的“寿苏会”是尾雨山(1864—1942)在大正、昭和年间举办的五次寿苏会(1916、1917、1918、1920、1937)。这几次“寿苏会”都留下了文字资料,即《乙卯寿苏录》《丙辰寿苏录》《丁巳寿苏录》《己未寿苏录》《寿苏集》,这些文献都已经收入到池泽滋子所编的《日本的赤壁会和寿苏会》一书中了。大正十一年(1922)是东坡壬戌赤壁之游后的第十四个甲子,纪念意义重大,日本文人学者对此颇为重视,在各地举办了多个“赤壁会”,尤以长尾雨山等人在当年9月7日(阴历七月十六)组织的京都赤壁会最为轰动,影响也最大,但大正十一年的京都赤壁会没有留下成集的文字资料。最近笔者在哈佛燕京图书馆读到奥村竹亭刻印的《赤壁赋印谱》一书,正是是次赤壁会留下的文字资料,弥足珍贵。就在同一天,侨居中国大连的日本汉诗人田冈正树(1861—1936)组织大连浩然、嘤鸣两大诗社的中国、日本三十余位诗人聚会吟诗,以继赤壁雅游之会。会后,田冈正树还征稿于中国、日本诸多未与会的汉诗人,最后得诗百首,编为《清风明月集》一书。《清风明月集》因为是在大连编印的,故在日本收藏都比较少,海内外只有大连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等少数图书馆有收藏,笔者有幸在哈佛燕京图书馆读到《清风明月集》。同一天,日本政治人物水野炼太郎(1868—1949)也在东京芝山红叶馆举办了一次赤壁会,事后编成一部汉诗集《壬戌雅会集》。《赤壁赋印谱》《清风明月集》《壬戌雅会集》是笔者发现的三部关于1922年中日两国赤壁会的新资料,通过阅读这三部日本汉籍,结合其他相关史料,庶几可以让我们部分还原出近百年前,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日本的京都、东京、中国的大连同时举办的这三次文人雅集的盛况。

 

二、赤壁之游乐未央:1922年的京都赤壁会

 

大正十一年(1922)97日(阴历七月十六日),是苏轼《赤壁赋》作后的第十四个“壬戌既望”,长尾雨山等人在日本京都府南宇治桥西万碧楼举办赤壁会,以仿苏轼元丰五年(1082)壬戌岁七月既望的赤壁之游,这次赤壁会既是前几次寿苏会的延续,也是江户时代以来,日本文人“赤壁之游”的延续。这次赤壁会前一年大正十年(19218月,长尾雨山就提前向诸友发出了邀请:

 

宋东坡先生苏轼,元丰五年壬戌岁七月既望、十月望两次游赤壁,赋前后《赤壁赋》以来,泛舟看月的千秋美事由其灵笔在艺苑里流传下来,在文坛里朗诵二赋,余韵不尽,高风堪挹。我辈久佩其雅藻,钦其超怀。今年正值东坡赤壁游后第十四次壬戌,因此招募志同道合的人,希望在九月七日即阴历既望在洛南宇治清溪泛舟,与文雅诸贤追拟当年的仙游。期望各位光临,尽兴地欣赏江上清风,举匏樽,挟飞仙以遨游的情趣。

 

本次赤壁会与此前所办的寿苏会有一些不同,不但本次雅会提前一年启动,而且还充分利用了媒体的力量加以宣传,使之成为一次广受关注的文化事件。本次赤壁会的发起人中就有很多人从事媒体工作,如本山彦一当时正是《大阪每日新闻》的社长。除了在《大阪每日新闻》上预先刊载通知外,9月6日还刊载了长尾雨山和内藤湖南题为《赤壁雅游》的长篇谈话录,为即将举办的赤壁会造势。内藤湖南又在9月6日的《大阪每日新闻》发表文章,写道:“因此借用东坡的想法来看,即是东坡的‘赤壁’在黄州,我们的‘赤壁’在宇治也无所谓。”黄州就在长江之畔,而宇治则在诞生《源氏物语》的宇治川之畔。长尾雨山的邀约得到当时各方文人学者的响应,最后出席的人数竟然在300人左右,大大超过了前几次寿苏会的规模。虽然期间因为突然遇雨,出了一些混乱,同时也受到一些非议,但总体而言这次雅集还是圆满结束。关于这次赤壁会的目的,长尾雨山在8月28日的《京都日日新闻》发表讲话说:“《赤壁赋》不仅是记事的文章,而且包括东坡的人生观,是富有诗意的感叹,因此使后代文人向往……赤壁会雅集的主旨只不过是向往文艺的我们,怀念古人写名篇的来由,给只追求名利的社会上以一服清凉剂。”这也是针对大正时期社会风气有感而发的。

大正十一年的京都赤壁会可以说是大正时期日本汉学界、书画界、鉴赏界、文物界、收藏界的一次大集结,一次盛大的文化雅集。本次赤壁会的参与人员,突破了前几次寿苏会仅限于关西地区的局限,扩展到关东的东京等地。本次赤壁会的发起者有:

 

东京:犬养毅(木堂)、国分高胤(青崖)、西村时彦(硕园)、牧野谦次郎(静斋)、菊池长四郎(惺堂)、山本悌二郎(二峰)、黑木安雄(钦堂)、榊原浩逸(铁砚)、田边为三郎(碧堂)。

大阪:矶野惟秋(秋渚)、本山彦一(松阴)、小川为次郎(简斋)。

奈良:林平造(蔚堂)。

冈山:坂田快太郎(九峰)、荒木苍太郎(看云)、柚木梶雄(玉村)。

广岛:桥本吉兵卫(海鹤)。

香川:大西行礼(见山)。

京都:富冈百炼(铁斋)、山本由定(竟山)、内藤虎次郎(湖南)、狩野直喜(君山)、铃木虎雄(豹轩)、大谷莹诚(秃庵)、三浦丰二(梅痴)、奥村直康(竹亭)、长尾甲(雨山)。

 

可见发起者皆为当时汉学界、文化艺术界的一时之选。


日本近代几次寿苏会、赤壁会的核心人物是长尾雨山(见上图左一),他尝自称有所谓“东坡癖”。长尾甲,字子生,号雨山,又号石隐、无闷道人、睡道人,通称槙太郎。香川县人。明治、昭和时期,日本汉学家、书画家和篆刻家。明治二十一年(1888),东京大学文科大学古典讲习科毕业后,与冈仓觉三共同为设立东京美术学校而努力,并创办了美术杂志《国华》。明治三十二年(1899),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东京大学文科大学讲师。明治三十五年(1902),退休后,居住在上海,任商务印书馆顾问,从事中等教科书的编纂工作。并成为西泠印社早期的会员。大正三年(1914)回国,定居京都。与清朝驻日公使黎庶昌,书记官郑孝胥,以及吴昌硕、罗振玉、内藤湖南、狩野直喜、犬养毅、副岛种臣等当时一流学者交往。曾任平安书道会副会长、日本美术协会评议员。著有《中国书画话》,《雨山先生遗作集》等。他是日本近代几次寿苏会、赤壁会的主要发起人,编有《丙辰寿苏录》(1918)、《寿苏集》(1937)等。


另一位核心人物是富冈百炼(1837—1924),字无倦,号铁斋,别号铁人、铁史、铁崖,通称猷辅,后又称道昴、道节,京都人。明治、大正期的文人画家、儒学家。早年,从大国隆正(1793—1871)学习国学,从岩垣月洲(1808—1873)学习汉学、阳明学、诗文。文久元年(1861),至长崎游学,接受长崎南画派的祖门铁翁(1789—1871)、木下逸云(1800—1866)、小曾根乾堂(1828—1885)等人的指导。幕末与勤王者交往,为国事奔走。曾任私塾立命馆教员、京都市美术学校教员。所画之画以中国古典题材为主,其作品主要收藏于兵库县宝冢市的清荒神清澄寺的“铁斋美术馆”和西宫市的“辰马考古资料馆”,其为帝室技艺员、帝国美术院会员。代表作品有《山庄风雨图》《阿倍仲麿明州望月图》《苏子会友图》《蓬莱仙境图》等,编有画集《铁斋画賸》(1913)、《百东坡图》(1922),画帖《米寿墨戏》(1923),《铁斋翁遗墨集》(考槃社编,文华堂书店,1925)。富冈铁斋画有多种与《赤壁赋》有关的绘画,如上图为其所画的《前赤壁图》《后赤壁图》


寿苏会的参加者基本都是关西京都、大阪地区的诗人学者,而赤壁会的发起人已经扩大到了关东的东京,中部地区的广岛、冈山等地。地域的扩大,不但标志着有新的参与者的加入,也象征着关西地区的寿苏活动已经引起了日本全国的注目,这次赤壁会也成为全国性的文化事件。这次除京都之外,来自东京的学者最多,而连接东京学者与京都学者的桥梁便是长尾雨山,他早年曾在东京任教,晚年则定居在京都,他在东京和京都积累了大量人脉。寿苏会的参与者基本都是汉学家、汉诗人、书法家、篆刻家,而赤壁会的发起人的身份,更增加了政治人物、实业家、银行家、医师、僧侣、媒体人士等,显示了赤壁会参与阶层的广泛,也表现出日本大正年间,日本社会各界对汉学、对汉文化的兴趣还没有完全消退。

大正十一年的日本赤壁会表面上是模仿东坡壬戌既望的赤壁之游,实际上是大正时期汉学家的一次雅集和文化界爱好中国文艺者的一次大集结。这次赤壁会将当时的这些第一流人物集结在一起,但实际上这些人物之间就有很多交集,这些交往不仅仅是行动上的交游,更多的是文化的互动,如参与共同的学术组织。这些文人学者不少人是斯文会、东亚学术研究会的成员。斯文会成立于明治十三年(1880),旨在复兴儒教孔学,《斯文学会报告书》第7号1882)刊载三田称平《汉学改正论大意》云:

 

余尝欲矫汉学之弊习,乃曰天地间何教不崇人伦之道,圣人人伦之至也。孔子之学是而已。然今世称汉学者,但为知文字之具,而不复顾实用。其为世害,亦非浅鲜也。……不用汉学支那学之名,直称孔圣学。

 

斯文会在明治十三年六月六日成立之时,京都赤壁会参与者坂田快太郎的叔父阪谷朗庐就参加了开幕仪式。斯文会会员分为荣誉会员、特别会员、赞助会员,京都赤壁会的发起者狩野直喜、黑木安雄、西村时彦、牧野谦次郎、内藤湖南都是特别会员。东亚学术研究会(1910—1918)是当时另一个汉学研究组织,该会的宗旨为研究中国之学术,研究东亚诸国之文物,期资国民智德之发达。内藤湖南、黑木安雄都是该组织的评议员。东亚学术研究会发行机关刊物《汉学》(东亚学术研究会编,育英舍1910年起出版),在《汉学》第一卷第一号上刊有黑木安雄所作的汉诗《祭诗龛招饮同玉田蓄堂赋》,第二号(1910)上登载了长尾雨山的汉诗《石隐歌》,第三号上刊载了《来自北京大学校长罗振玉有关殷代新发掘的通信》(《北京大學學長羅振玉氏より殷代遺物新發掘に就ての通信》),第六号发表了黑木安雄《从艺术方面看石碑》(《藝術上より見たる石碑》),第八号上刊载了《口绘苏东坡像及书》。第二卷第三号发表西村时彦的《文明版大学之原本》(《文明版大學の原本》),第六号发表黑木安雄的《墨话》(《墨の話》)以及西村时彦的汉诗。以上诸人皆为京都赤壁会的发起人。斯文会与东亚学术研究会都是以研究汉学为中心的组织,他们能共同参与这些机构,应该是基于相同的学术理念。

他们还为文友的诗集、画册、书法集作序、题签。几野惟秋的《玉水题襟集》有长尾雨山、内藤湖南之序,书名亦由长尾雨山题签。柚木梶雄的《双璧斋琐谈》有内藤湖南的序。田边碧堂的《碧堂先生画观》有国分青崖的题诗,以及长尾雨的序。碧堂的汉诗集《改削碧堂绝句》也有国分青崖的序。汉诗人镰田玄溪(1818—1892)《玄溪遗稿诗文钞》(1935),由田边碧堂编选,而由柚木梶雄出版。他们之间还互相赠诗,内藤湖南有诗《送田边碧堂柚木玉村同舟游禹域》

总之,赤壁会的参与者表面上是松散的群体,实际上他们都有共同的学术理念、共同的艺术品味以及相似的文艺修养,这也是赤壁会能够举办的很重要的因素。

 

三、浑在雕虫篆刻中:奥村竹亭《赤壁赋印谱》与京都赤壁会

 

大正十一年京都赤壁会不仅是一次“雅游”,而且是一次高品味的艺术鉴赏活动,长尾雨山收集了大量与《赤壁赋》及东坡有关书画文物,供参加者欣赏,长尾正和《寿苏会与赤壁会》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本部的菊屋(万碧楼)二楼,台上摆着明代河南窑东坡像,以祭奠苏东坡。悬挂着明陈老莲《苏长公像轴》、明曾波臣《东坡采芝图轴》、清改七芗仿唐六如《东坡像轴》。房间里陈列着明唐伯虎前后《赤壁图赋》合璧卷、明戴文进《赤壁图轴》、元钱舜举《赤壁图轴》、明钱叔宝《赤壁图轴》、明祝枝山《前后赤壁草书卷》、清王椒畦《赤壁图扇面》、端溪赤壁砚、东坡像砚、明文衡山《前后赤壁赋卷》、东坡雪浪盘铭、东坡双钩本、明董玄宰草书赤壁怀古词卷、唐伯虎《赤壁图轴》、明张瑞图《后赤壁图赋卷》、张瑞图《后赤壁赋卷》、祝枝山草书《赤壁赋卷》、东坡书断碑砚、明归元恭草书前《赤壁赋卷》。

第二席是茗筳。在壁龛里装饰着富冈铁斋《东坡春梦婆图》。陈列奥村竹亭《赤壁赋》印六十九颗(应为九十六颗)并印谱。

第三席是酒饭席(宴席)。房间内挂富冈铁斋画山水东坡之一、铁斋《赤壁前游图》、铁斋《赤壁四面图》、吴缶庐《前后赤壁图》轴。

第四席是茗筳。设在万碧楼后边江畔的画舫上。在壁龛里装饰着山本梅逸画赖山阳题《观月》七绝的山水画,在橱架上摆着用天然木头做的东坡像。在门口挂着用古竹织的东坡笠和古木杖。挂着田能村竹田、帆足杏雨、村濑秋水在癸巳既望舟中合作的扇面。

第五席是茗筳,在平等院旁边花宅邸登仗亭举办。在壁龛里装饰着石川仗山的石壁画赞。

第六席是茗筳。在花宅邸,翠云居。在前席的壁龛里装饰着山阳书《咏鹤》诗轴,屏风是贯名菘翁画的《赤壁赋》。

 

本次赤壁会没有留下“寿苏录”之类的文字,而奥村竹亭的《赤壁赋印谱》则是这次雅集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出版物。奥村竹亭参加了这次赤壁会的准备工作,特地为此精心雕篆了96枚印,当时会上展示的就是这96枚印。

《赤壁赋印谱》一函二册,日本昭和三年(1928)古梅园京都支店印刷发行。函套上有书签,除书名外,有小字云:“大正壬戌之秋七月,竹亭主人刻。”《赤壁赋印谱》全书共收奥村所刻96枚印,初刻于1922年,于奥村去世后一年出版。印文并非印刷上版,而是书印好后盖在书上的。《赤壁赋印谱》是东亚篆刻史上的杰作和奇作,全谱将苏轼《赤壁赋》全文每一句拆开,奥村为每一句刻一方印。所有的印文合在一起,便是整篇的《前赤壁赋》全文。该书打开之后,便是书名镂空字“赤壁赋”,旁署“东坡居士书”。扉页书“苏子与其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后有一图,图上书:“赤壁前游。依明人图。大正壬戌之秋九襄,铁斋书画。”图上钤有一印为“东坡富生”。“铁”,即富冈百炼,也是大正年间寿苏会、赤壁会的灵魂人物。这幅《赤壁前游图》也展示在本次赤壁会上。贯名海屋(1778—1863)的《菘翁先生行书前后赤壁赋》屏风在当时比较常见,而且1912年鸠居堂就已经出版,这次赤壁会也做了展示。 

《赤壁赋印谱》所收之印基本上都是正方形或长方形朱文印或白文印,印文古雅,与赋作契合。印文全部是《赤壁赋》原文,故字数长短不一,但奥村在篆刻时颇能考虑到印面的布局,并不显得杂乱,少的仅有两字,如“歌曰”、“客曰”,多的多达九个字、十一个字,如“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正好这两方印,一为朱文,一为白文,可以窥见奥村的篆刻艺术。即使同一字,在不同的印面上,也有不同的刻法,如上面两方印都出现了“于”字,但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于”字刀法是不同的。田边碧堂《赠奥村竹亭》云:“铁笔纵横模汉铜,书生胆大弄英雄。寿亭侯与军司马,浑在雕虫篆刻中。”“模汉铜”可见,奥村学习的是汉代的书法,笔法古朴而有力。扬雄曾言,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法言·吾子篇》)。本指写作辞赋而言,后人亦用此来形容篆刻为雕虫小技。印章虽小,但别有天地,寿亭侯和军司马都能容纳其中。此诗无疑是赞扬竹亭的篆刻艺术有容乃大。我们从他雕刻的《赤壁赋印谱》亦可看出其治印的功力所在。

奥村竹亭的《赤壁赋印谱》也是东亚艺术史上最早以《赤壁赋》为雕篆对象的印谱,晚近以来亦有人以《赤壁赋》刻印,但应以奥村竹亭的印谱为最早。在东亚文化史上,《赤壁赋》深受喜欢,后人对其有多种接受形式,或以绘画,或以书法,或以之刻石,又从中国流传到日本、朝鲜,有所谓“跨体”、“跨国”传播之说。竹亭的《赤壁赋》既“跨体”又“跨国”,糅合了多种文化元素,在东亚文化史颇为独特。

除了《赤壁赋印谱》,目前可见的有关大正十一年京都赤壁会的文献有限,田边碧堂有一首诗《赤壁》可能也写于本次赤壁会:

 

苏公逸兴在孤舟,无尽江山半夜秋。

后八百年东海客,月明酲酒过黄州。

 

此诗的前两句演绎东坡游赤壁之事,而后两句则写日本赤壁会之事,所谓“八百年”也是举其成数而已。诗中很多语汇也与《赤壁赋》形成互文,如“无尽”、“江山”、“秋”、“月明”都曾出现在《赤壁赋》原作中。诗中的“黄州”当然不是东坡的黄州,而是京都之南的宇治川。本次赤壁会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可能并没有持续到夜里,所谓“月明酲酒”也许是美好的文学想象,但也不妨看作当天赤壁雅游的风流遗韵。

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寿苏会与赤壁会的固定形式就是要在会上展示有关东坡的书、画、文具、古董。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文物供展示,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辛亥革命后,当时的一些清朝官员失去了经济支柱,开始变卖书画文物以度日。还有一些晚清收藏家,如当时大收藏家端方,因为突然被杀,其藏品散出。大量的中国书画文物被运到日本出售,当时的中国卖家委托汉学家犬养毅、内藤湖南帮忙寻找买家,他们都推荐了大阪的博文堂,博文堂遂成当时日本最有名的经营中国古美术的书店兼出版社。当时的博文堂主人原田悟朗(1893—1980,号大观,通称庄左卫门)大量收藏中国古代书画,为了提高鉴定水平,他也不断向犬养毅、内藤湖南、长尾雨山,以及当时流寓到京都的罗振玉学习。1916、1917、1918年的寿苏会,原田大观都展示了他收集到的中国有关东坡的文物。大正十一年日本赤壁会的参与者,长尾雨山、内藤湖南、菊池惺堂、富冈百炼等人都是博文堂的固定买家(本文主要参考了万君超的《博文堂往事纪略》,载《收藏·拍卖》2014年9月刊)。本次赤壁会展示的文征明行草书《赤壁赋》,也是由博文堂收购的,并在本年11月11日影印出版,应该是赤壁会展览后立即出版的。所以大正时期赤壁会的举办,与当时中国的古董文物涌入日本很有关系。


这次赤壁会之后,这些学者与东坡的因缘并没有停止。1922年,菊池惺堂买到与东晋王羲之《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祭侄稿》并称为“天下三大行书”的东坡手迹《寒食帖》。1923年,东京大地震,惺堂的收藏受到很大的损失,但在大火中,他冒死抢救出《寒食帖》,才没有让这件无价之宝化为乌有。

 

四、今宵同抱景苏情:《清风明月集》《壬戌雅会集》与1922年大连与东京的赤壁会           

 

大正十一年京都举办的赤壁会,因为参与人数众多,参加者又多为当时一流汉学家,并且还有不少回忆资料,已经为学术界所周知。但就在同一天,中国大连也举办了一场赤壁会,也是由日本汉诗人主导的,却不被学界所知。笔者偶然读到大连赤壁会会后所编的汉诗文集《清风明月集》,才得以知晓这段尘封的往事。  


1922年9月7日,也是为了纪念东坡赤壁之游第十四个甲子,寓居中国大连的日本汉诗人田冈正树(1861—1936)邀集中日诗友30多人,在大连登瀛阁举办雅集。这次雅集除饮酒赏月之外,最重要的活动就是与会诗人各作诗词若干首以纪念此次盛事,事后由赤壁会的发起者田冈正树编纂成《清风明月集》一书,是集所收不但有当日与会30多位诗人的作品,而且还有会后田冈邀集未与会者的投稿,大概有100位诗人的作品。

关于大连赤壁会的文献基本见于《清风明月集》中,书前有金子雪斋、傅立鱼所作之序,书末有尹介表所撰之跋,都交代了是次雅集的缘起。更有价值的是,《清风明月集》书末还附有《本集作家名字及乡贯》,对我们了解本次聚会参与者的身份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同时又汇编了当时报纸上所刊载的这次赤壁的中文和日文的报道,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此会的缘起比较清楚,与京都赤壁会的目的相同,雪斋迂人《清风明月集序》云:

 

今兹壬戌,正值苏子游赤壁之八百四十周年。淮海(田冈正树)为东道主人,张筵于登瀛阁,与吟社同人偕宴,以舒想风之情焉。至期藻客满堂,一唱一和,钩古挹今,吐气万丈,尽欢而散。

 

傅立鱼《清风明月集序》交代了是集编辑的经纬:

 

本年阳历九月七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即苏东坡游赤壁后第十四回纪念日也。先生是日招请中日名流于大连电气花园之登瀛阁,饮酒赋诗,汇集所得凡九十余首,以付枣梨,永留记念,名曰《清风明月集》,盖取《赤壁赋》中之字句以命名,意颇深远。

 

《清风明月集》前有田冈正树所撰的《小引》对本次雅集有比较清楚的介绍:

 

今兹九月七日,即阴历壬戌七月既望,亦即苏东坡赤壁泛舟后,第十四壬戌之良辰,距今已八百四十年矣。余适客于大连,乃移檄于此地日华两国之吟友名流。招请诸登瀛阁,以追古贤之雅怀。并资两国文界之亲交。届时群客联袂来集,约及三十许人之多,乃临清风,赏明月,酌酒赋诗,觥筹交错,笔飞墨舞,兴会淋漓,诚极一时之盛。是日各吟坛所得诗,及同人未与此会,而所寄怀咏长短凡一百首。余编为一卷,永志雅兴,以传韵事云尔。

 

9月7日的赤壁会余韵未了,据《明风明月集》所附的《东北文化月报》1922年10月号载:“八月二日,嘤鸣社员又招宴田冈及浩然吟社诸诗友于大东酒家,席间多有所作。此外或三或五,晨夕过从,酒垆铭盌之前,山巅水涯之地,卒意吟眺,各有篇什,以记其事。”故大连赤壁会应该包括农历七月、八月的诗会。

    本次赤壁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是日本汉诗人田冈正树。田冈正树,字子长,号淮海,土佐县人。清末曾任袁世凯北洋讲武学堂翻译官。日本同文学社成员,上海同文书院第一代教授,满铁第一代调查员。他长期定居大连,最后也去世于大连。田冈足迹遍及中国,并以诗歌形式的反映出来,出版了《游杭小草》《楚南游草》《汴洛游草》《燕齐游草》《入蜀诗纪》《南游吟草》《长安纪行》《台湾游稿》《乘槎稿》《沪上游集》《保定杂诗》《燕北小稿》《满洲杂诗》《槿域游草》《归东诗纪》等诗集,又有诗集《淮海诗钞》(1931)。金念曾在《辽东诗坛》第五十五号专刊《登瀛阁雅集诗稿》跋中称:“淮海先生为日本汉学家之泰斗。尤工吟咏,诗境甚高。前读《淮海诗钞》窃叹不类今人作。其吊古篇章骨格苍老,气韵沉雄,尤为罕见。”他在大连组织了浩然社、嘤鸣社等诗社。除编有《清风明月集》外,他还编辑了日本近代在华的汉诗杂志《辽东诗坛》。本次赤壁会能够办成功与田冈正树的组织密不可分,虽然田冈的身份仅是浩然吟社的领袖,但他在中国人脉甚广,人缘较好,又深谙汉学,金子雪斋《清风明月集序》中称“吾友田冈淮海,素濡儒书,私淑前哲,造诣匪浅,又好赋诗,把杯吟咏,畅怀自如,而至其秉性忠厚,操持廉直,尤足为士人表率也”。傅立鱼序中则称“老友田冈淮海先生,日本汉学界之铮铮者也……其人品之高洁,更足以模范中外”。故他邀请之后,得到了中日诗友的积极响应。


大连赤壁会是以大连当地的两个诗社浩然社、嘤鸣社为中心举办起来的,据《清风明月集》末所附的《满洲报》的报道称:

 

本埠浩然吟社领袖田冈淮海氏以本年为第十四回壬戌七月之既望日,特于日昨下午六时(夏历七月十六)假电气花园登瀛阁,邀约浩然社及嘤鸣社诸诗友宴会,藉以观月。是日到会者,浩然社方面,有金子雪斋、立川卓堂、相生铁牛、荒木天空、上中剡溪、今公村、滨田零亭、森井野鹤、杉原游鹤、片冈孤筇、大内地山、山本朴堂、吉川铁华、松崎柔甫、野村柳洲、大谷弥十郎诸氏。嘤鸣社方面,有傅立鱼、尹介甫、黄伟伯、黄越川、林心栽、杨槖吾、毕大拙、毛漱泉、万云鸿诸氏等。

 

与会的日本方面的学人虽然成就和名气比不上京都赤壁会的诸公,但当时也有不少是著名的日本汉学家和汉诗人,有的还对中国颇有好感。如金子雪斋(1864—1925)就与中国革命党人黄兴、宋教仁关系很好。他在大连创办《泰东日报》,聘请傅立鱼为编辑长,放手让傅立鱼站在中国立场上发表言论,而不惜得罪大连的日本殖民当局。其他的日本人大多是在大连的企业家、从政者。如立川卓堂(1857—1936)曾在大连开设律师事务所,是民权活动家,曾任大连市议会议员及议长。相生铁牛(1867—1936),曾任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理事,大连埠头事务所长,大连商业会议所会头,大连市会官选议员等。上述日本诗人中有不少与中国学者多有交往,如陈衍(1856—1937)与森井野鹤有交流,其《寄森井国雄野鹤》云:“野鹤横飞向战场,凤山鸭水几翱翔。笔锋杀敌无余事,独倚寒灯拂剑霜。”应是对其诗的赞扬。刘鹗(1857—1909)、宋恕(1862—1910)与森井野鹤亦有交往。松崎鹤雄(1868—1934)为叶德辉弟子,师事叶氏长达9年

中国方面的参加者也多是诗人、学者,如黄伟伯(1872—1955),著有《负暄山馆诗词》,《负暄山馆联话》《十五省记游诗草》《知稼穑斋纪游吟草》等。黄越川著有《小梅苑唱和集》。还有革命者,最著名的是傅立鱼(1882—1945),字新德,号西河,安徽英山(今湖北英山)人。他早年时留日,并加入中国同盟会。毕业回国,任安徽省视学官。武昌起义后,曾参加安徽、江苏等省的军事活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任外交部参事。1913年,因为发表激烈反袁言论,遭缉捕,被迫出走大连,被聘为《泰东日报》编辑长。1916年,参加中华革命党在东北发动的武装反袁斗争。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被推为大连沪变救援会会长。1928年7月,被大连日本当局驱逐出境。“九一八”前后,应邀赴天津《大公报》协助胡政之从事经营管理工作,曾多次募款支援东北义勇军。抗日战争开始后,隐居在天津。可以看出,傅立鱼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虽然在日本留学过,但他对日本的侵略行径亦不能容忍。    

1922年,由田冈正树主导的赤壁会与京都长尾雨山等人发起的赤壁会遥相呼应。在京都赤壁会之前,长尾雨山组织过四次寿苏会;而田冈正树等人在大连此次赤壁会之后,于1925、1926、1928、1929、1930年又举办了五次寿苏会,可视为1922年赤壁会的遗韵。京都赤壁会的发起者与大连赤壁会的参与者之间亦有交集,如山本悌二郎就有诗《大连客舍次立川卓堂见寄韵》赠立川卓堂(见山本悌二郎《游燕诗草》),折射出这两个赤壁会之间的微妙联系。京都赤壁会没有留下当时雅集诗作的结集,而大连赤壁会则留下了一部汉诗集《清风明月集》,这与主事者田冈正树的用心很有关系。田冈正树刊成《清风明月集》后,寄赠给当时日本的汉诗人,《清风明月集》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1923年6月22日,桥川时雄(1894—1982)收到田冈正树赠送的《清风明月集》后,于《顺天时报》(6932号)第五版《艺林》发表了《喜淮海诗人见惠清风明月集有序》一文。

《清风明月集》所收的汉诗在艺术上并不算特别出色,主题基本是咏古怀今,盛赞1922年的壬戌雅集,如编者田冈正树的诗:

 

东坡夜游赤壁记念会,赋此敬呈惠临诸大吟长,并希哂正

良辰历尽几星霜,月白风清想望长。绝代文章关气运,一筵樽酒见心肠。

高怀谁继东坡笔,豪兴偕称北海觞。多谢诸公应檄至,联交两国壮词场。

又得二绝句

一棹清秋江上烟,奇游赤壁感雄篇。高风千古推坡老,回忆襟怀八百年。

清风明月扫心慵,樽酒还浇磊块胸。如此良宵如此会,苍茫频忆古贤踪。

席上书感二首

排奸忤众为君忧,应识精忠绝匹俦。二赋风怀旷今古,长公此事亦千秋。

虎掷龙拏冒险艰,英雄陈迹夕阳殷。文章长与毅魂在,千岁煌煌天地间。

 

田冈第一首有点类似于开场诗,历叙“月白风清”之“良辰”正是雅集的好时光。第二联盛赞东坡人品和性情,这也是壬戌之夜何以要纪念东坡的原因。第三联对得比较工整,尤其是“东坡笔”对“北海觞”较妙,既是方位对方位,又是人名对人名。北海,即孔融。孔融曾任北海相,《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载:“岁余,复拜太中大夫。性宽容少忌,好士,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北海觞,又称北海樽,用来形容“豪兴”非常恰当。此联用东坡笔、北海觞来形容此次雅集的诗情与酒兴。最后一联束尾,回到社交的主题,末一句与田冈提倡的“以文学亲善国交”的观点相呼应。第二首的两篇赞扬《赤壁赋》及赤壁奇游,又赞扬东坡的“高风千古”,最后又落到现实,点出举办赤壁会就为了回味古人的襟怀。第三首的两篇继续礼赞东坡的人与文,东坡为人忠贞耿直,“排奸忤众”、“虎掷龙拏”都是形容东坡为政时奋不顾身之貌,其所作前后《赤壁赋》亦是“风怀旷今古”,真正达到了“文章”与“毅魂 ”的高度合一。

与京都赤壁会类似,当时的人可能也会产生疑问,东坡之游在赤壁,千里之外的大连何以能称为“赤壁”?《清风明月集》中的诗有时也似乎在回应这一疑问,如黄越川《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田冈淮海先生开东坡夜游赤壁记念会,招饮登瀛阁,席上卒赋志怀,即希郢正》云:“八百年来同此月,吾侪仿佛在黄州。”毛漱芳《东坡游赤壁后第十四回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蒙淮海先生招饮,卒成一绝以作记念,工拙不计也》:“今宵明月来何处,曾照东坡赤壁游。”黄越川《壬戌七月既望,淮海词宗开东坡夜游赤壁纪念会,谨赋一律以谢,并恳斧政》:“须知古月同今月,更喜新秋胜暮秋。”杉原游鹤《今兹大正壬戌七月既望,正遇坡仙赤壁后十四回之甲子,于是诗坛领袖田冈淮海,飞檄于瀛华两国士大夫,开雅筵于登瀛阁,以追坡仙当日之游,洵诗坛罕觏之快事也。余亦与此会焉。乃赋短古一篇,以赠主人,并希郢正》:“只有明月无古今,佳话相传犹藉藉。”这些诗句反复表达的意思是,虽然大连赤壁会的地点不在赤壁,但今宵的明月与东坡赤壁之游的明月乃是同一轮明月,故其兴是相同的,其意趣也是相同的。

还有不少诗称赞此次壬戌之会的风流不亚于东坡赤壁之游,如林酸叟《席上赋呈淮海先生二首》:“阁上登瀛似小舟,豪情赤壁忆前游。清风明月文人管,总起坡翁也点头。”(其一)“壬戌已经十四回,游踪赤壁酒盈杯。坡仙终古无生死,对此掀髯一笑开。”(其二)万云鸿《步森井野鹤先生赤壁记念会诗原韵》:“雅集何殊赤壁游,今来古往共悠悠。飞觞不减东坡仙兴,为问当年同此不。”立川卓堂《登瀛阁赤壁记念会席上即事》其二:“八百年前赤壁游,回头往事梦悠悠。樽前试问天边月,昔日风流似此不。”

京都赤壁会是一次比较单纯的雅集,参加者全部是日本学人,其中的政治性不是太浓烈;而大连的赤壁会,是在当时的日本殖民地大连召开的,参与者是来自中日两国的学人,大连赤壁会和《清风明月集》也体现出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微妙关系。《清风明月集》中的诗虽然没有直接写到当时的社会政治局势,但某些诗句也流露出对现实的看法,毕大拙《东坡游赤壁,十四壬戌记念日,淮海词宗招请同俦,雅集于登瀛阁,赋此呈政,聊博一粲,不拙所不及也》云:“揭地风云正纷扰,豺狼当道入权门。茫茫神州无净土,且看大地日沉沦。吁嗟乎大地日沉沦。我悲季世斯文扫地尽,慷慨风流谁继存。”“纷扰”的“风云”可谓当时中国社会与政治的反映,“豺狼当道”、“大地沉沦”也是当时的现实。当时的中国和日本的社会确实可以称为“日沉沦”、“斯文扫尽”,这是非常直接的揭露。杉浦天台《壬戌七月既望有作,书寄田冈淮海》:“内忧外患今犹昔,追忆当年苏子游。”“内忧外患”确实也是当时的政治现实。不过《清风明月集》直接叙写当时政治的诗并不多见,但通过这些诗句还可以体察到该集有一定的政治性。

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大连从俄国的租借地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在大连设立关东州,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大连沦为日本殖民地长达40年。当时有大量日本侨民居住在大连,这其中就包括不少日本汉学家和汉诗人,他们对中国的态度各异。本次赤壁赋的主导者田冈正树,他对中国文化怀有热爱之情,也结交了大量的中国友人,不过他的思想也游移在文化与政治之间,他在《嘤鸣社诗钞序》中说:

 

或曰情思之所钟,意气之所感,是人间之至交也。惟余窃以为不然,缘此虽动物亦或能之。独以艺术相交,以文会友者,始可以谈人类特有之尊严神秘矣。盖因文化之至境,不能外此耳。日本之诗,中国之诗也;日本之文,即中国之文也。日本之词客文人,对中国之文豪词雄,固心焉慕之,无奈蓬壶三岛,重洋间隔,有碍于把臂之会也。英国文豪喀雷儿,与美国哲人耶马逊,以文相识,愈交愈厚。喀氏每有文问世,耶氏乃必为序以荐,作书以评之。其后耶马逊竟绝大西洋,访喀雷儿于伦敦瑟璃西庐,淹留忘返。文坛传为千古之佳话。此类之事,英法德奥间,不乏其例,而我两国间不无稍欠融洽之嫌焉。不知我文运之隆,不如彼乎?抑亦词林之时会未至乎?余曾有感于此。前年适值壬戌七月既望,邀请嘤鸣、浩然两社同人,特开赤壁记念诗会,开怀畅饮,尽欢而散。是实为我嘤鸣、浩然两社联盟之初也……

 

田冈在此序中先谈到了文化的超越性,以及“艺术相交,以文会友”的重要性。他以英国文豪喀雷儿和美国哲人耶马逊相交的例子来说明,相同的文化背景可以消弥地域的区隔。英美两国都使用英语,一如中日两国都使用汉字,故“日本之诗,中国之诗也;日本之文,即中国之文也”,但中日两国之间自近代以来“不无稍欠融合之嫌焉”,故田冈希望中日两国的分歧可以通过文化来弥合,这是他与同仁创办嘤鸣社的初衷,也是举办1922年赤壁会的缘起。傅立鱼在《清风明月集》序中说:“尝谓凡欲谋两国之亲善,必先图两国思想之融合;而欲图两国思想之融合,尤必先谋两国文人学士之接近。”这其实也是配合田冈正树编纂《清风明月集》而言的,田冈希望通过文学达到“亲善国交”的目的。田冈看到了中日“同文”的历史,但他忽略了中日“稍欠融合”的现实及其原因。

    在《清风明月集》中,可以看到该集对“同”的强调。杨槖吾《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田冈淮海先生开东坡夜游赤壁记念会,招饮登瀛阁,席上卒赋志怀,即希郢正》:“江流何用分南北,瀛海诗人聚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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