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那年粉红叫“的确良”,但起初人们管它“的确凉”。


宇 秀





祖籍苏州,现居温哥华,有“痛感诗人”之称。作品被收录于五十余种文集,各类获奖不提。散文随笔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盛行坊间,影响广泛。新近出版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忙红忙绿》,由洛夫、痖弦等海内外名家联袂推荐,被评为“2018年度十佳华语诗集”。


那年的粉红叫的确良


时尚阕如的年代,有一块让习惯了布衣的中国人耳目一新的面料几乎席卷全中国,穿上用这块面料制成的衣裳曾经是那么令人羡慕不已。今天时尚潮流中任何一款流行,都抵不过当年那块轻薄面料的风头,而沉淀在这风头背后的人情世故则是时尚所不能解析的历史叹息。



它的名字叫的确良,但起初,人们叫它的确凉。



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恐怕没人不知道,特别是喜欢打扮的女人,谁不曾对此有过一份钟情?我第一次知道的确凉是来自我的上海表姐。



小学三年级时候,除了在学校里把黄帅当作榜样,在家里以及大部分我自己的时间和心情里,表姐才是榜样。



事实上,我从来不曾由衷地把黄帅当做榜样,虽然在学校我也是学习黄帅的积极分子,但那是出于一种"革命"的虚荣心,唯一怦然心动的那次是在一个新闻纪录片里看到的黄帅,她被邓颖超奶奶慈祥地搂着肩走进人民大会堂,我没记错的话是参加国庆招待会。一个小学生因为敢于批评老师就获得这样大的荣誉,这一点真是让当时也是小学生的我羡慕不已。



不过从电影院里一出来,大太阳直刺懵懂的眼睛,我好像从梦里走出来,走进熙熙攘攘的南京路的人流里,电影院里那一刻小小激动和被黄帅激发的妄想也就烟消云散了。我回到现实的上海马路上,在人群的背影里挑选着一些穿着考究时髦的女人,拿她们和表姐比较。



表姐虽不美艳,甚至没有一般上海女人白皙的皮肤,但她略微黝黑而紧致细腻的面孔有着东南亚的异国风情,而身材是上海滩时髦女子的标准,苗条、削薄,胯高腿长,天生是个衣裳架子。



还有表姐的胸部不是那么汹涌,对于那时忽略胸部线条的直卜笼统的衣服倒是避免了尴尬。那时大部分衣服都是是直来直去的简单款型,过于丰满的胸部反而让衣服走形。我常常看到胸部丰满的女人穿的衣服总是前面吊起来似的短一截,让我很是害怕胸部的发育。



成年后在上海为时尚杂志撰稿,曾经釆访一位著名的时装设计师,他就说设计师通常不会选择大胸的模特来表现他们的作品,他们希望表现他们作品的身材要简洁,丰满的胸脯会成为影响作品的累赘。所以那个年代不讲究甚至刻意掩饰女性曲线的直筒服装,也就表姐那样的体型能穿出好看。



回想那个年代革命早把高跟鞋的跟给革掉了,没有高跟鞋穿的表姐,却能把普通的长裤穿得挺拔流畅,这让我由衷佩服。我几乎想不起来表姐穿过什么裙子,她是简单的衬衫与西式窄脚长裤有体温的最佳衣架。



即使搁到今天,她穿那种雪纺衬衫配柔软轻薄的长及脚背的阔脚裤,也是不必谦虚的。



曾想象表姐若是有机会去白宫做事,比如实习生之类,那么就可以穿一件白色的束在裤腰里的衬衫搭一条深色长裤,一定清新得让希拉里妒忌。



不过表姐绝对不会是莱温斯基,首先她没有当年莱氏撩人的丰腴。再说了,姨妈严厉管教下的女儿除了良家妇女便无第二条出路。



尽管如此,年轻时的表姐脸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俏皮,为她独特却不张扬的容貌平添了几分情趣。她是那种不妖冶但顺眼而耐看的女子。事实上,一个女子的顺眼原是比第一眼的触目更有持久魅力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也才十岁出头,夏天在大木盆里还得表姐帮忙洗澡搓背,扑痱子粉,涂花露水。但是就已经很在乎别人的眼光了,我除了能够读出在人家的眼光里这个小女孩好看不好看这样显而易见的信息外,我也能读出一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上海人的眼光里很容易就有某些不可言传的东西。然而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的穿戴是很要紧的,至于要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并不甚了了,但这要紧在我心里已经生根了。黄帅作为榜样是轰轰烈烈的,学习黄帅在学校是一种光荣:可是表姐这个榜样,我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按那时的市面流行,表姐毫无革命意义。



几十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来,没有革命意义的表姐对我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因为在我童年的一段岁月里,表姐在我心目中几乎代表了上海。不过,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点,但是如果至今我依然不提及这一点,并且用文字加以确定,而令表姐曾给予我的贡献默默无闻似乎从未发生过,这无异于忘恩负义。我可以不在世俗的层面去感谢表姐曾经照料我童年生活的种种琐细,但我不能不在女性主义的意识里感激她,在“革命”的年代而远离革命的浮躁给予我的女性主义存在的启蒙。



在那时的整个中国,即使在上海也没有时装表演和模特这些事情,不过“时髦”这个词总是挂在上海人的嘴边。而在我当时的眼光里,表姐总是和南京路淮海路上的时髦保持着直接的关系。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是别着头颈不肯放过那些服装店鞋店里的橱窗,甚至一家橱窗里的假领头的出样。我想像那些橱窗里的木头人身上的样品在表姐身上变成有温度的真实,然后我可以零距离接触,随便摸来摸去。而不是隔着一层玻璃窗胡思乱想,也不必像看穿在别人身上的时髦衣服那样需要适可而止,偷偷瞥两眼迅速收回目光,如果直勾勾盯着人家,就会显得很没出息。当然表姐是不会直接把那木头人身上的样品买回来,她没有那么豪气,每个月二十几块学徒工资也不允许她出手阔绰,但她有足够的聪慧,还有一点不错的女红手艺,可以把那样品上时髦的细节记在心里,然后去布店里裁一块料作,自己剪裁缝纫。那时姨妈家后厢房的缝纫机经常会哒哒哒地一阵阵急促地歌唱。


尽管“时尚”和“偶像”这些字眼不存在当时的话语字典里,但在我的眼里表姐作为“时尚偶像”,曾是那么坚定不疑地几乎占据了我整个少女时代。尽管当年的上海同全国各地一样到处是革命口号和标语,但上海女人的日常生活似乎与革命总是隔着一层,不管大会小会有多么重大的主题,她们只要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买一块什么样的面料,做一件市面上新式的服装,领子是圆还是方或者是铜盆,就成了更要紧的事情。难怪张爱玲当年会在上海成名。


扯远了,还是说回到的确凉良吧。哦不,还是暂且先叫的确凉,从凉到良是有个认识过程的。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表姐穿上第一件的凉凉衬衫的情形。或许因为肤色不够白皙,表姐穿的那件并非粉红。



刚刚参加工作的表姐在上海汽配厂做学徒工,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表姐穿工装像个工人的样子,她总有一套衣服是吊在大衣橱的穿衣镜前等着她出门时换上,或者回到家以后脱下来挂上去的。那些衣服一定是当时上海市面上时髦和流行的。现在想来,上下班的路途对于风华正茂时期的表姐,就是个天然的T型舞台。那时候所谓的时髦衣服也就是在领口袖子口袋等细节处翻翻小花样,那时髦是小心翼翼的,不要太打眼的,不会有整体造型上的大起大落大开大阖。那样含蓄那样平淡的衣服,要穿得出好看,就仗着两样东西:一是自幼被大城市熏陶出来的一份自信写就在脸上;再有,就是爹妈给的一副好身材。



通常表姐都是在我上学之前就先离开家了,每天早上看她她换衣服翻花样,成了我暗自的娱乐。这天早上,她穿了头天晚上吊在大衣橱穿镜前的一件白底暗红小圈圈新衬衫,那圈圈像变形的阿拉伯数字9,令其花色区别于一般的圈圈点点,简单而出新。而那不同于平布和府绸的面料看上去轻薄,挺括,隐约透出衬衫里面的胸罩。她在镜子前比平时多花了几分钟。晚上回来,她也并未像往日一样立刻脱下换上居家的睡衣裤,而是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一阵,并跟姨妈说,今天单位里同事都赞她的新衣。到底是的确凉卖相好!还说它如何易洗易干,也不用担心黄梅天衣服干不了发馊,更有个好处是省了熨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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