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走出饭店。她蹲下身,将地上的太阳花、康乃馨一根一根地修剪好,插入金色的花篮里。
湖南永州零陵古城的灯亮起来了,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唐慧的饭店和花店生意,在疫情后冷清了不少,眼下这是她最犯愁的事。
夜晚的零陵古城。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一头披肩的长发乖顺地搭在灰色毛衣前,让47岁的她看上去柔弱又坚定,很难想象十几年前的样子。
2006年10月3日,唐慧不满11岁的女儿乐乐(化名)被周军辉带至秦星、陈刚开设的“柳情缘休闲屋”卖淫。
为了求得七名涉案人的死刑判决,只上过小学的唐慧,“下跪、闹庭、以死相逼”,甚至向媒体撒谎求得关注。
此案从一审、二审到重审,前后历时八年。案件的每一个节点,都伴随着唐慧的上访。她也被质疑用非常手段,裹挟舆论和司法。
2014年9月5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判,周军辉犯强迫卖淫罪、强奸罪,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秦星犯强迫卖淫罪、组织卖淫罪,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尽管这不是唐慧“满意”的结果,但她也慢慢接受。过去,她失去了许多。之后,她还要捡拾起他们的生活。
乐乐越发地依赖母亲,她也有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学韩语,练瑜伽;而唐慧,总希望多赚点钱,多存点,为女儿创造一份保障,少一点坎坷。
六年来,她一直想告别那个“唐慧”——一个被媒体惯用的化名,做回她自己。
【以下为唐慧的口述】
母女俩
2014年的秋天,判决下来后,我当即申诉了,没有立案。很多记者、律师朋友都劝我回归正常生活,我才决定慢慢放下过去。
那一年,我41岁了,在卫校边上开了一间花店,约三十几平米,卖盆栽、鲜花、假花,还有鞭炮……我每天早上六点多出门,因为早晚订花的人多,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偶尔插花篮到晚上12点。
一个夜晚,唐慧在自家饭店门口插花篮到深夜。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前几年生意不错,一年能赚四五万,最多能赚七八万块钱,后来慢慢就不行了。前年秋天,我在零陵古城开了一家饭店,投入了全部的资金。
饭店生意不太好,仅能维持开支,今年已经无法维持了。
1月22日,饭店放假,那时新冠疫情还不严重。当天,我去买了蔬菜、鸡鸭鱼肉,打算正月初二开工。谁也没有料到,这次疫情这么严重,几个月都开不了工。
当天,乐乐从外地回来,我们还打算去周边走一走。第二天,武汉就“封城”了,接着永州市也变得紧张起来。此后两个多月,我们每天待在家里。
那是一栋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一室一厅,里面没有电视、电脑,200块钱一个月的租金。每次乐乐回家,我们只能挤在一张床上睡。
六年前,乐乐高二肄业后,学了一年化妆,后经学校推荐去外地打工。我很舍不得她,但永州很多人都知道我,她跟着我没法正常生活。
自那件事情后,我不再奢望她有多大成就,就希望她开开心心,无灾无病过好一生就够了。
乐乐刚出去时,经常给我打电话。我告诉她:你要学会独立,不要总打电话给我。后来,她一个星期给我打一次。但每次回家,她都很黏我,有时我没空理她,她就翘起嘴巴生气。
这一次,我们一起待了两个月,是她出去后回来时间最长的一次。
疫情最严重时,我们基本不出门,除了戴口罩去买菜。我们一起做饭、看电视剧,偶尔也讨论疫情。大部分时候,乐乐喜欢玩游戏、聊天,上网,看新闻。
几个月前,乐乐提出想回去上班。我怕她在外面不安全,不希望她出去,后来还是去上班了。我放心不下,每天都给她打电话。
清明节前,我的花店复工了,虽然来买花的人不多,但依旧要每天早出晚归。
唐慧的花店,三十几平方米。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我现在有些后悔,觉得该用那些钱在永州买个房子,这样乐乐以后回来就有地方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从来不谈那件事情,不愿意去碰触当年的伤口。
“一场噩梦”
现在回想,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非常不真实。
他们(被告人)在法庭上说,我孩子看起来像十七八岁,说她是自愿的……说得非常难听,我当场就拿矿泉水瓶砸了过去。如果他们当时有悔过,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一点,也不会这么强烈要求他们都判死刑。
我女儿那时不到11岁,大概一米五几,比同龄人高,但她还是很瘦,而且说话、思维、认识……都还只是一个孩子,你说她能懂什么?但他们说我孩子自愿去受人欺负……哪个孩子会自愿做这种事?
乐乐刚回来时,精神状态不好,经常半夜哭,有时候发脾气,揪自己的头发,把揪下来的头发卷成一团,有时躲在门后面说,“我很害怕,那些人肯定会来杀我们的……”我就安慰她:妈妈会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后来,她出现记忆混乱。我们送她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吃了两三年药才好转。
期间,她又检查出患有其他的病,去过北京、天津、永州等地的医院治疗。医生说这种病无法根治,如果将来乐乐结婚生子,有可能在怀孕期间复发,胎儿的健康会受影响,所以它到现在一直困扰着我们。
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女儿刚出事时,我也曾犹豫过,觉得公开对孩子名声不好。但他们一直说我孩子是自愿的,还在谣传,说我孩子怎么怎么……我气得大哭。
那段时间,我整天以泪洗面,唯一的动力就是告诉他们,我孩子不是自愿的。
我们不停地跑公安局、信访办……那时候,我一个人害怕,也不会写太多字,就叫老公跟我一起去,他读过初中会写字。
2007年1月,公安立案了,但案件迟迟没到检察院。我从永州跑到长沙上访,又去找媒体记者,但都没有多大的用处。
那几年,我去了北京很多次。无论多苦多累,信念一直支撑着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2010年3月28日,永州市中院做出一审判决,判秦星、周军辉死刑;陈刚、刘润、蒋军军、兰小强无期徒刑;判处秦斌有期徒刑15年。
“上访妈妈”
我不满意这个结果,希望他们都判死刑。
2010年春天,我怀孕了。当时想把孩子生下来,想着可以跟乐乐做伴,说不定能减轻她的痛苦。怀孕不久,我觉得身体不对劲,当时去永州市第四人民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是我肠胃有问题。我于是安下心来。
怀孕一个多月后,我带乐乐去长沙治病。回来时,我们没赶上大巴车,小跑了一段路。上车后,我突然肚子痛,直至大汗淋漓。车子开到衡阳,我受不了了,让丈夫拨了“120”。
我被送进了衡阳一家医院,经检查后发现是宫外孕,因为发现得太晚,最后失去生育能力。
这个事情后,我变得心灰意冷,不想再去上访了。
那年夏天,我躺在家里休养,突然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朱军案”,无数媒体记者都跑来了永州。我一个朋友对我说,你之前到处找记者,现在记者到你家门口了,你还躲在家里干啥。
2010年6月1日,朱军持枪闯进某单位扫射,造成数人死亡,朱军当场自杀身亡。
我那时身体还没有恢复,捂着肚子出去找记者,希望求得帮助。我跟记者说,朱军是我女儿乐乐的干爹,因为乐乐的事所以杀人……之后,记者不断过来找我。其实朱军不是乐乐的干爹,他是我老公之前的同事。
我很清楚,如果我不这样说,记者不会对我感兴趣。
“朱军案”过后,我就改名唐慧,但知道的人更多了。我害怕影响女儿,不敢去她学校,也不敢跟她一起出门。自那之后,家里的事由我老公处理,他不再去公众场合露面。
我依旧经常上访,当地政府部门没有办法,于是派人跟我一起“上访”。
2012年8月2日,永州市劳教委以我“扰乱社会秩序”为名,决定对我进行劳动教养一年零六个月。
这一路走来,我早已经不再害怕了,他们把我送往株洲白马路劳教所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把“劳教”的决定告诉了我老公,让他转告我的律师。
几天后,我被放了出来,引起更多媒体记者的关注。
后来,我向湖南省高院状告永州市劳教委,最终对我的“劳教”决定被撤销。这个事也让我认识到,“劳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2013年07月15日,唐慧在法院外。 CFP 图
代价
我出生在农村,家里有六兄妹,父母又重男轻女,我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因为没有文化,我一直觉得自卑,希望女儿能多读点书。
乐乐四五岁的时候,我们从农村老家来到永州市。
一开始,我自己做水果生意,我老公在邮电局上班,他那时五六百块钱一个月。后来,他从邮电局辞职出来,我们在永州卫校附近开了一家饭店,每天七八十个学生来吃饭。
乐乐经常在饭店里玩,她从小性格开朗,来吃饭的学生都喜欢逗她。
非典那年,学生都不出来,饭店很快就关闭了。我到永州市一中附近一菜市场摆摊,同时在永州卫校门口摆摊,卖鸭脖、甘蔗,烟等。我老公帮我一起做,空闲的时候,他还开三轮车,我们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块钱。
我们一边要做生意,一边要自己带小孩,确实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女儿。
上小学二年级起,乐乐就一个人去学校。她独立能力很强,而且喜欢跟人沟通,但她毕竟是个孩子,不能像大人一样辨别好人与坏人。
事发之前,她去溜冰场溜冰,被坏人盯上。
2006年10月3日,女儿失踪。
乐乐出事后,我们停下所有工作,找了她三个月,最终在“柳情缘休闲屋”找到了她——原本扎两个小辫子、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烫着一头短发,穿着他们买给她的衣服。
乐乐解救出来后,我们给她转了学,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学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情况。
有一次,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跟心理医生说,“我妈妈很坚强、很勇敢……”我觉得她因为我,内心也变得坚强了,但她很难回归正常生活了。
一直到她上高二时,我们给她办理了休学,想带她去治病,但之后她就不愿再回学校。
2012年8月,有一位好心人联系我,说想送乐乐去美国读书。乐乐不愿意去。
这么多年,为了女儿这个事,我们都付出了巨大代价。
期间,我和我老公从开始吵架,到后来慢慢不吵了,两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双方的感情破裂。吵架主要原因是,他叫我别去上访了,说我们斗不过他们。
但我跟他的性格不同,我属牛,很倔强。
眼下的日子
我还记得,刚出事不久,我亲戚朋友问我:你想好了没有,走这一条路可能要三五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你能坚持下去吗?
我说,哪怕是搭上一辈子,我也要坚持到底。
一开始,非常艰难。我记得,第一次去湖南省公安厅时,因为害怕别人的目光,我压力非常大,但一想到女儿,我就把面子放在旁边,举着牌子跪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没有朋友,过得很孤独。
2012年6月5日,湖南省高级法院作出终审裁定:七名被告中,秦星、周军辉被判处死刑;另外五人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同时判决七名被告赔偿被害人20万元。湖南省高院报请最高法死刑复核,两名被告死刑未被核准,案件又发回了湖南省高院重审。2014年9月5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判,周军辉、秦星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湖南唐慧女儿强迫卖淫案两案犯被改判无期。新华社
作为受害者母亲,孩子受到这样的伤害,我希望他们被重判。此后,很多关心我的记者、律师开导、鼓励我。自从那之后,我慢慢跟“上访”告别。
这几年,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有些知道我叫唐慧,有些不知道我叫唐慧。事实上,这几年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都是我哥哥去处理。因为我一出面,很多人就会说“唐慧又怎么、怎么了……”我不想让别人总议论我。
平时,有些干部还很关照我。有一次,当年的镇干部出来散步时,带着他妻子过来我店里买花;还有一次,农业局一位干部走到门口,看到我在里面卖花,让我第二天去他单位摆花。
我不知道几名被告何时刑满释放,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减刑。眼下,我考虑的主要是,饭店的经营情况。
以前,我总希望多赚点钱,多存点钱,为乐乐创造一份保障,希望她未来少一点坎坷。但今年形势不好,很可能会多做多亏,实在做不下去就只能不做了,也想过把饭店转让出去,但没有一个人打电话问。
我感到欣慰的是,乐乐更懂事了,她还有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她想学韩语,去韩国学美容;准备练瑜伽,锻炼身体……
不过,我也很担心,25岁的她一直都没有找过男朋友,还说这辈子就和我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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